嫧善（四十章）

    無塵問：“你想聽什么？”

    嫧善：“那你便講講我這名字的來歷與那小狐貍?cè)绾伪涣P下離恨天的吧?！?/br>
    這一語將無塵打入迷茫陷阱。

    他愣怔著，不復(fù)往日的沉穩(wěn)，幾次張口，又幾番合上，全是不知所措的模樣。

    水牢中一片黑暗，嫧善看不見無塵的表情，此間的靜默被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是往事久遠(yuǎn)需得回憶一番才好講。

    但沉默過久，嫧善有些不適應(yīng)，伸一片嫩葉碰了碰無塵臉側(cè)以示提醒——

    無塵終于回過神來，斟酌著開口：“我……我有些記不清楚?！?/br>
    嫧善全不在意：“那就揀著你記得的說一說?！?/br>
    沉默似乎成為水牢中最后的聲音。

    這樣的寂靜下，耳中唯剩時(shí)間流逝的聲音，大若擂鼓。

    無塵卻仿似回到了數(shù)百年前，通靈殿熙攘熱鬧，他在人群看著老君走遠(yuǎn)，嫧善與他遙遙而望，她發(fā)頂仙髻高懸，腮如香桃，他卻冷汗遍身，被人群帶著不知要走往何處。

    “你在予垣宮修化人形后，我當(dāng)時(shí)自詡高才，想著就算你被發(fā)現(xiàn)了，以我當(dāng)時(shí)的仙力，也盡可以保你我全身而退。于是便膽大地教你了些法術(shù)，你最喜凌空而飛，不過月余便將此法爛熟于心?！?/br>
    他匿于無邊黑暗之中，倚靠著一株羸弱蘭花，將從前為她的膽顫與心驚悉數(shù)講與她聽。

    “不久之后，天帝在通靈殿大宴眾仙，千年不遇，九重天上眾仙、眾使皆前往參拜。你在離恨天幾年，從未出過予垣宮，宮中仙使要出門，也將你帶了去，不想，宴飲散后，我見老君在前行走，瞧了你好幾次，便知不妙?！?/br>
    那日宴中，其實(shí)也并不只有一眾仙家，甚有幾位下界未能得道但頗有法術(shù)與門道者，此時(shí)九重天主喜，對(duì)他們也寬容，故而嫧善混跡其間，其實(shí)也算不得突?！?dāng)日穿著予垣宮中仙使的服飾，老君慧覺，便發(fā)現(xiàn)了異樣。

    嫧善聽到此處，不由得氣息凝滯，唯剩的幾片葉子戰(zhàn)栗不歇。

    無塵停住兩息，又說：“那日宴飲之后，我忽接重任，往蓬萊去了月余，待我回來之后，你已不在離恨天，被老君送去了龍虎山。叁年之后，我在翠微山尋到你，為你取名嫧善，取其光明美好之意?！?/br>
    他如此輕描淡寫講來，與嫧善的設(shè)想不同——她原本以為這應(yīng)是像說書先生的話本中一樣跌宕起伏、引人落淚的故事，不曾想被無塵講出來，全無一點(diǎn)性味。

    但無塵今日似乎興致不高，嫧善便問了一個(gè)自以為孩子氣的問題：“你可知老君為何要將那只狐貍趕走？”

    無塵低頭反問：“你怎知是被趕走的？”

    嫧善輕搖葉片，“以我夢(mèng)中所見，那小狐貍愛你愛得很，若非受人脅迫，輕易是不會(huì)走的，如何不是被人趕走？”

    無塵聽她語句中一口一個(gè)“她”，便失笑道：“你不覺得夢(mèng)中的小狐貍便是你嗎？”

    嫧善斬釘截鐵答：“我從來覺得她是我的情敵。”

    無塵無奈何：“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與她是一樣的，不是情敵?！?/br>
    嫧善更氣鼓鼓：“可我才不會(huì)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將玩具藏起來呢?！?/br>
    無塵這才知曉原來桌案后的小老鼠是被她故意藏起來的。

    竟是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胸中的悶氣被她打岔消掉，無塵此時(shí)渾身松泛，斜斜倚在高臺(tái)邊，手中把玩著蘭花骨朵，嘴角含笑，輕斥她：“淘氣小鬼?！?/br>
    若是往常，嫧善聽他如此說，必定恃寵而驕，趁機(jī)撒嬌耍賴，但今日她卻一骨碌從無塵懷中溜走，留下一句：“我才不是那只蠢狐貍！”

    留下無塵摸不著頭腦。

    這要如何哄？

    她自吃自醋。

    /

    今日的雷刑來得早。

    閃電劈長(zhǎng)空，雷鳴驚九重——無塵迎閃電而上，如刀、如斧卻無形的雷電凌空而下，卻也不過叫他面色微變而已，一瞬之后，又復(fù)為如常。

    雷電繼往不斷，高臺(tái)端坐之人面色再無變化，合眼靜坐，如神如佛。

    高臺(tái)遠(yuǎn)處，一株蘭花被一件白衣籠著，在震天的雷鳴聲中酣然甜睡。

    ……

    那是一座高不見頂?shù)牡钣睿乳艿褡?，斗拱翻翹，長(zhǎng)橋臥波，盤盤囷囷，匾額入云，上書“通靈殿”。

    而居其間者，眾仙云云，閑適無爭(zhēng)，各擒杯盞，和樂無窮。

    仙使裝扮的小狐貍混跡其間，也爭(zhēng)得一杯仙酒、一碟仙果。與她同行的幾位仙使很面熟，細(xì)看之下，原是予垣宮常伴小狐貍左右的那幾位。

    須臾之間，眾仙即散。

    有人拉著小狐貍在道旁垂首而立，道中眾仙如云流走。

    嫧善依舊俯視此間。

    她早早看到老君領(lǐng)著無塵與人談笑風(fēng)生，眾仙散去之后，老君亦隨人往外走，顧盼之間，往小狐貍那邊多看了幾眼，神色微變。

    夢(mèng)中之事，便如同人間話本中所寫的一般，只將故事緩緩展開，余的一概不論。

    幾日之后，老君忽親訪予垣宮。

    升卿道仙不在，予垣宮上下一片慌亂。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一位仙使慌忙跑去萃音殿后，將在溫石板上打盹兒的人叫醒，細(xì)細(xì)地囑托：“姑娘先躲在殿內(nèi)不要出聲，老君今日來得異常，只怕并非好事?！?/br>
    “不過姑娘也不必?fù)?dān)憂，萬事還有道仙在，若不然，還有我們這些人，姑娘只管在殿內(nèi)歇息，老君走后……”

    話尤未完，仙使便覺得身后有人踏步而來。

    “原是只狐貍?！?/br>
    是老君。

    轉(zhuǎn)瞬之間老君已站在仙使與狐貍中間將二人隔開，他眼梢微抬又落下，將這只不速之狐上下打量一番，對(duì)上那一雙仿似萬事不知的眼睛，伸手遮住。

    嫧善這才想起來在翠微山無塵與她告別時(shí)，她恍惚之間的錯(cuò)覺是哪里來的了——便是在此時(shí)。

    那是一雙褶皺卻光滑的、柔軟卻有力的、冰涼的、清苦的，難以掙脫的一雙手。[1]

    尚在朦朧之中的小狐貍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已然衣衫落地，變成了一只只會(huì)嚶嚶亂叫、不知此時(shí)何時(shí)、此地何地的，最普通的一只狐貍。

    老君彎腰將地上的狐貍撿起，轉(zhuǎn)身便消失了。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夢(mèng)卻不曾停止。

    嫧善被困在突如其來又無休無止的傷思中。

    她分明不以為那只蠢狐貍是她自己來著。

    ……

    再醒來時(shí)，她已在無塵懷中了。

    深思還未從夢(mèng)中出來，嫧善一頭扎進(jìn)無塵懷中，啜泣不斷。

    倒將無塵嚇了一跳。

    “這是怎么了？”

    嫧善話中滿是哭腔：“我夢(mèng)到，被人帶走了?！?/br>
    無塵摸摸她頂上顫微微的嫩葉，將一整株花攏進(jìn)懷里。

    嫧善不滿：“你怎么不哄我？”

    她本是借機(jī)發(fā)作，想要撒嬌而已。

    無塵卻罕見的正經(jīng)：“因?yàn)槟阍?jīng)被人帶走過?！?/br>
    因?yàn)槟銖那氨蝗藥ё哌^，我無法安慰你不要怕。

    因?yàn)槟銖那氨蝗藥ё哌^，我無法欺騙你日后定不會(huì)發(fā)生這樣的事。

    水牢黢暗，夢(mèng)中被一只陌生的手掩住雙目的恐懼卷土而來，在沉默中被無限放大。

    但這樣的話要如何與無塵說？

    他本已那樣愧疚了。

    于是嫧善也只是在黑暗中閉上雙眼，埋頭在無塵懷中——如今他身上總有一點(diǎn)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從前馥郁的寒蘭味，如今只是絲絲縷縷，難以捉摸。

    小狐貍的去留來由她皆已清楚，此時(shí)也由不得嫧善說她與小狐貍毫無緣分。

    另有嫧善這一名字的來歷，她已不愿知曉，怕又是無塵的一樁傷心事。

    /

    嫧善是慣于生活在明媚山林中的狐貍。

    雖則狐貍一族晝伏夜出，但嫧善不困生計(jì)已有幾百年，她早已習(xí)慣于和無塵生活在明媚的山林中。

    故而她本以為她與無塵二人在這空無一物的水牢中，怕是要度日如年。

    但日子一日一日過去，他們閑時(shí)聊天，累時(shí)淺眠，痛時(shí)相偎，偶也拌嘴生氣，或是別扭爭(zhēng)吵，但最后不過相視一笑，結(jié)局于柔軟的相擁。

    最后都是沉醉的、歡快的、閑適的、美好的日子……

    原本作懲罰用的水牢，讓他們?cè)诤诎抵邢鄲?，于無聲處生情。

    觸摸、相擁、貼面，是他們最緊密的結(jié)合。

    石島中央的高臺(tái)，是他們最遠(yuǎn)的離別。

    嫧善見得最多的，是最后一聲悶雷與閃電襲來時(shí)無塵寬慰的笑，嘴角的鮮血是他身上最明艷的顏色——那是他自以為的，為從前小狐貍所受之苦的補(bǔ)償。

    但嫧善卻從未認(rèn)為，從前的小狐貍覺得被人趕出予垣宮之后有在受苦。

    否則，叁百年前在翠微山，予垣宮那位青衣道仙再度出現(xiàn)之時(shí)，小狐貍必定逃得無影無蹤。

    狐之一族，狡，而無情；擅獵，善嫉，長(zhǎng)于藏匿。

    若有人意欲捕獲之，則絕非易事。

    猶記當(dāng)時(shí)，她是自愿隨無塵走的。

    一個(gè)小小番外（一）

    升卿在被告知須得往蓬萊一趟時(shí)，已然覺得似有不妥。

    但老君神色堅(jiān)鏗，加之燃燈亦隨往，更是不容他推脫。

    他甚至來不及回予垣宮囑托幾句，老君留下一句：“若無他事，便即刻啟程吧。”

    燃燈率先行禮：“是?！?/br>
    他只得將私事先放下，與燃燈同行蓬萊。

    蓬萊之務(wù)，其實(shí)不急，但他們二人此去兼帶著人事往來，行耘之間，也只是堪堪周顧。

    月余之后，二人疲乏而歸。

    先在五材宮見過老君，燃燈將蓬萊之行所見所聞事無巨細(xì)地匯報(bào)一番之后，老君意滿心足。

    二人打恭告退時(shí)，升卿卻被老君叫留。

    “你宮里有一只下界未得道的狐貍？”

    老君身居高位，從不屑與人虛與委蛇。

    升卿打起精神來，強(qiáng)裝鎮(zhèn)定：“是?！?/br>
    實(shí)在不知如何辯解之事，何如直接承認(rèn)。

    老君面色無波，“一月前，我已將她送還下界。你在離恨天已有千年，此處的規(guī)矩雖說并非十全，但自有其道理，你身處其間，諸事利害要看清看遠(yuǎn)，權(quán)衡之下，坦蕩而為。”

    升卿弓腰作揖：“求問老君，您將她送往何處了？”

    老君但默不語。

    升卿直直跪下，又問：“求問老君，她如今在何處？”

    老君甩袖而走，無塵獨(dú)在五材宮長(zhǎng)跪不起。

    叁年之間，九重天上人人皆知升卿道仙閉關(guān)不出，苦研道法，叁年之后，大作即成，著《五陽鍾》，仙者閱之，無不敬服。[2]

    凌霄寶殿內(nèi)，天帝嘉之不絕，又問起他來日如何。

    升卿道仙曰：“凡間有言，閱萬卷書，行萬里路，愿依此言?！?/br>
    天帝笑而答曰：“允之?！?/br>
    幾日后，升卿與燃燈在迎仙門別過，獨(dú)往凡間而去。

    臨走，老君托燃燈告知他一言：“所尋即其來處?！?/br>
    可升卿并不知那小狐貍的來處。

    凡間茫茫，人潮濟(jì)濟(jì)。

    升卿去無可去，來亦無處。

    凡間神游幾日之后，升卿忽想起千年前的龍虎山。

    但千年已過，世人不知龍虎山，只說青云廟與翠微山。

    青云廟尚在，與前無異，只是廟前多一尊塑像——是一只神色嚴(yán)整的狐貍。

    升卿問路人此狐來歷，路人告曰：“其實(shí)此樽像塑起來也不過兩叁年。青云廟這一處，歷來最得小孩喜愛，只因幾百年來此廟中有一只狐大仙，是最愛與小孩玩鬧的，但幾年前，那狐仙不知為何突然不見了蹤影，此地鄉(xiāng)紳為紀(jì)念它，特在此地立一尊像，也是怕那位狐仙尋不見來青云廟的路。”

    升卿將這塑像細(xì)細(xì)端詳一番，眼中不覺帶了笑意，伸手在這狐仙的鼻尖處蹭了蹭，轉(zhuǎn)身上了翠微山。

    他是在翠微山的一處山坳內(nèi)看到那只小狐貍的。

    此時(shí)已近傍晚，太陽如火盤懸在西山，山林隨之染上暖色，但林間濕冷，堪比冬日。

    林木葳蕤之處，小狐貍抱尾而棲，呼吸之間可見肋骨根根，腐葉內(nèi)滲著血跡斑斑，一只山鳥撲棱棱飛來，俯沖而下，原本沉睡的小狐貍聞聲而起，絨尾堅(jiān)豎，目露兇光，擺出應(yīng)敵之姿來。

    在予垣宮，她若是睡覺，便是有人震鼓，也未必能將她叫起。

    如今，不過弱鳥振翅而已……

    升卿“叱”一聲將俯沖而來的飛鳥趕走，低頭時(shí)，與坳處那只狐貍四目相對(duì)。

    小狐貍?cè)耘f戒備之態(tài)，目露兇光，與予垣宮內(nèi)和他嚶嚶撒嬌的小狐貍毫不相同。

    升卿便俯身蹲下，自懷中取來他買來的糕點(diǎn)。

    小狐貍不理會(huì)，只是盯著他。

    太陽落下一大截，只在群山之間露出一點(diǎn)橙光。

    天色暗下來，蚊蟲應(yīng)天色而來，在密不透風(fēng)的山林中嗡嗡作響。

    不多時(shí)，升卿帶來的糕點(diǎn)被蟲蟻蚊蠅蠶食殆盡。

    小狐貍耐心耗盡，轉(zhuǎn)身要走。

    升卿張口欲叫住她，卻不知要說什么——他驚覺自己與她共枕多時(shí)，竟未知她的名姓。

    連日的殫精竭慮混著此刻無以言表的心痛，叫他有些難以吃消。

    可那狐貍走出幾步，又轉(zhuǎn)身看過來。

    升卿強(qiáng)作精神，扯唇笑了笑，想起他第一次在離恨天見她時(shí)說的話：“你在此處做什么？”

    小狐貍不知有否聽懂，但幾息之后，她邁著猶疑的步伐慢慢走向升卿，仰頭看著，雙目晶瑩，如浸水寶石。

    升卿這才看到她頸間亦有一處血跡，皮毛凝結(jié)，很不好的樣子。

    他幾乎忍不住，克制著，小心翼翼地，向小狐貍伸出手，“和我回家嗎？”

    小狐貍鼻尖輕嗅著，竟上前蹭了蹭那只伸來的手。

    升卿忍著胸中洶涌，任由著她。

    小狐貍似乎見他毫無惡意，便大著膽子又蹭一下。

    直至，她盯著升卿面色，將頭完全放在那只伸來的手中。

    許是升卿目中劇烈的神色嚇到了她，又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小狐貍喉中輕哼一聲，狀似哄慰。

    升卿緩緩張開另一只手，又問她：“要和我回家嗎？”

    小狐貍自然聽不懂，將一爪搭在他手心，又一聲“嚶”。

    太陽完全被黛山掩埋，天已半黑，升卿幾乎無法看清小狐貍的神色。

    他終于坐不住，待小狐貍又靠近他一點(diǎn)時(shí)，傾身將她抱進(jìn)懷里，捋了捋她滯澀的皮毛。

    小狐貍很乖，竟也沒有掙扎。

    只是仰頭看了看他，埋頭在升卿身前蹭了蹭。

    升卿受寵若驚，將她全身摸了一遍，竟發(fā)現(xiàn)了不少傷處。

    新傷舊疤層層迭迭，布滿全身。

    往日溫?zé)釢L圓的肚皮，如今皮毛凝結(jié)，全摸不到一點(diǎn)rou，看著身形與前時(shí)不差，卻也全是以濃厚的毛偽裝而成。

    升卿一手摸上去，只覺得她似乎只剩下一根硌人的脊骨。

    再往下看，又看到她四肢上有不少貼骨傷，新rou包著舊毛，傷口愈合得亂七八糟。

    升卿顧不得小狐貍的意愿，脫下貼身內(nèi)袍裹著她，飛身下山。

    尋了一間尚可的客棧，要了些吃食與熱水，又囑咐了堂倌去藥鋪置辦藥材。

    小狐貍一路上尤其乖覺。

    升卿抱著她在塌邊落座，掀開內(nèi)袍一看，她吐著一點(diǎn)粉色舌尖，睡得正香。

    雖是不忍，升卿也只得將她叫醒，握著她有些涼意的爪子與她打商量：“我?guī)闳ハ丛瑁缓髱湍阌鷤脝?？?/br>
    小狐貍好夢(mèng)被折，本目中帶兇，見是升卿，又慢慢斂去惡意，歪身倒在他懷里，又要繼續(xù)睡。

    升卿心中笑自己，她如今分明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自己苦口婆心說與誰聽。

    最后也不管小狐貍愿不愿意，取了水盆來把狐貍浸濕。

    小狐貍又是撲騰又是亂叫，升卿猜，她怕是將她知道的臟話都說了個(gè)遍。

    洗一場(chǎng)澡，如打一場(chǎng)仗。

    升卿倉促之間找的客棧，房間不大，小狐貍這一通鬧下來，床榻、圓桌、紅磚地，處處都是水，連同升卿，也如落湯雞一般狼狽。

    但好歹將她毛發(fā)內(nèi)藏納的積年灰塵洗了個(gè)七七八八。

    小狐貍似乎被嚇到了，躲在寬大的棉巾里，一邊發(fā)抖一邊看升卿，本就帶著魅色的雙眸，如今沾了水汽，更顯出十分的可憐勁兒來，眼底淺淺地積著一點(diǎn)水漬，欲哭不哭；粉舌稍耷，貝齒微露，連原本堅(jiān)豎的雙耳，都松垮地低垂著。

    她就那么一眼又一眼地看過來，處處都是可憐。

    升卿哪里抵擋得?。?/br>
    隔著厚厚布巾抱起她來，在她微濕的眼睫處吻了吻，溫聲安慰：“嚇到了可是？”

    小狐貍此時(shí)已然顯露出一些嫧善的恃寵而驕來。

    升卿那般問后，見懷中那一雙水眸愈發(fā)濕潤(rùn)，梗著頭要將自己塞入升卿胳膊下藏起來。

    升卿只好抱著她慢慢將她毛發(fā)之間余水擦凈，摸一摸她耳后，又撫弄一番她頸間，或是順著那一條突兀的脊背輕拍她。

    待她稍好轉(zhuǎn)了些，便狠下心來，轉(zhuǎn)頭將一盆沉滿了泥沙枯葉的水倒掉，又盛了一盆。

    一人一狐在床榻邊，對(duì)著一盆清水無聲對(duì)抗。

    最后升卿強(qiáng)勢(shì)抱起方干的小狐貍，放入水盆中。

    小狐貍已然沒力氣再鬧騰，只剩下一點(diǎn)微弱的哼唧，權(quán)當(dāng)抗議，偶爾洗到傷處，哽著嗓子，將頭埋進(jìn)升卿懷里，喘著氣哼哼。

    升卿此時(shí)方有一點(diǎn)失而復(fù)得的實(shí)感。

    她伶仃體弱，此刻又盡在他懷，不由得叫他生出些惡劣的心思來——她若一直如此……

    腌臜念頭被尖利的叫聲打斷，升卿回過神來，卻并未發(fā)現(xiàn)小狐貍有什么不妥——總不是她身旁人神游，所以故做提醒？

    雖是臆想，升卿也不敢再有怠慢，細(xì)之又細(xì)地幫她洗凈全身，將結(jié)塊的毛理順，有些實(shí)在無法的，只好用剪刀一點(diǎn)點(diǎn)剪開。

    就這般直至深夜方歇。

    小狐貍鬧不動(dòng)了，歪在升卿懷里，身上還半濕著，已經(jīng)睡得冒鼻涕泡了。

    升卿依舊忙碌著——把房間大致收拾齊整，叫了堂倌來把水抬走，為小狐貍愈傷時(shí)，他竟又發(fā)現(xiàn)她身前的肋骨不知何時(shí)斷了一根。

    想是日久了，斷骨與皮rou互生粘連，摸上去便是胸腹之間斜亙著一根細(xì)骨，且那骨頭自根部歪折，將她細(xì)薄的肚皮頂出一個(gè)尖角。

    她從前在予垣宮，何時(shí)受過一絲傷痛？

    便是她打碎了瓶盞，升卿也生怕那碎瓷傷她分毫。

    宮里日日陪伴她的幾位仙使，更是連重話都不會(huì)與她說的。

    她分明不記得從前，也不會(huì)講話，可她身上每一處疤痂與傷痛，都是譴責(zé)他的罪證。

    嫧善如今能說話了，也記得從前了，身上依舊大大小小有不少傷疤，她也從未覺得這是無塵或者老君之錯(cuò)。

    她從來都未覺得過，無塵于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她行走人間，也明白世人常說的，無常最是有常，不如意才是天意。

    只是天意為她送來了無塵。

    這算什么？

    她最不想的便是因果善報(bào)。

    無塵說千年前的龍虎山上，她曾如何如何供養(yǎng)過他云云。

    如今的嫧善雖不曾親歷無塵話中之事，想來千年前的那只狐貍，也不會(huì)覺得她那十多年值得如何歌功頌德。

    /

    第二日，升卿慣常早起，天方大亮。

    小狐貍窩在他臂彎，仍舊露著一點(diǎn)舌頭，呼吸均勻，睡得很香。

    升卿從她脖頸順手摸到胸腹，毛發(fā)終于是柔軟蓬松的，體熱也正常，前腹的肋骨昨夜接好，今日似乎也并無異常。

    太陽冉冉高升，從偏東的窗戶中擠了一縷光進(jìn)來，順便送來了聲聲叫賣。

    升卿草草洗漱之后，便叫了堂倌去買一只雞，又要了幾樣糕點(diǎn)，錢袋子給得沉甸甸的，堂倌喜笑顏開，“您瞧好嘞！”

    升卿又囑咐一句：“雞要買生的，挑rou厚又嫩的，還得勞煩您幫我煮好了送上來，鹽要少些，不放也可，清清淡淡最好。”

    升卿進(jìn)屋仍舊和小狐貍躺在一處，手不由得揣入小狐貍懷中，那一處溫暖又柔軟，小狐貍身曲著，正好將他一只手抱了滿懷。

    不一時(shí)，有人敲一下門，低聲道：“官人，您要的糕點(diǎn)小店給您送來了，就放在門口，請(qǐng)您自取?！?/br>
    說畢，腳步輕輕離開。

    升卿欲抽手去開門，卻不防擾醒了小狐貍。

    她眼眸還未睜，便覺得懷中有異物，抬掌便撓，被升卿眼疾手快攔下，廣袖一卷，把小狐貍整個(gè)抱在懷里。

    “不怕不怕，沒事?！?/br>
    小狐貍?cè)耘f掙扎，且尖叫不已。

    似是一夜過去，她只將昨日當(dāng)作好夢(mèng)一場(chǎng)。

    升卿耐心哄著，抱她在身前好讓她看清自己。

    小狐貍終于漸漸安靜下來，但四肢仍舊僵硬，雙耳也不放松，爪子死死揪著升卿衣料，氣氛劍拔弩張。

    升卿抱著她取了糕點(diǎn)來，店家還貼心送了一壺茶，還有一碗似乎是用各類豆子蔬菜制成了濃湯。

    升卿只將一盒糕點(diǎn)打開，取一塊喂到小狐貍嘴邊。

    小狐貍輕輕嗅著，肚中極合時(shí)宜地“咕嚕?！表懫饋?，逗得升卿欲笑不得。

    終于嗅來嗅去，小狐貍張口咬了一點(diǎn)那片芙蓉糕，輕嘗幾口，便迫不及待地將升卿手中剩余的半片糕點(diǎn)囫圇吞進(jìn)去。

    尾巴不自覺搖得極大，眼中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四爪踩在升卿腿上，不老實(shí)地動(dòng)來動(dòng)去，口中不斷砸吧著回味。

    升卿不負(fù)狐望，又取來一塊梅花糕碾碎了喂她吃掉。

    趁著小狐貍吃糕的間隙，他嘗了嘗店家送來的那碗湯，許是他方才叮囑過煮雞時(shí)不要放鹽，這碗湯也淡而無味，豆子燉得爛爛的，也煮著些菜蔬，倒是小狐貍也可以吃。

    于是他取來一個(gè)茶盅，盛了一點(diǎn)放在糕點(diǎn)旁，小狐貍舔一口，尾巴松下來，默默將盅內(nèi)吃凈，低頭半晌，又抬頭望向升卿，眼中殷殷期盼。

    升卿不自覺去吻了吻她的眼睛，“若是不喜歡，便不吃了，只挑你喜歡的吃就好?！?/br>
    她分明對(duì)那碗湯興趣不大，想是怕他再不與她吃糕點(diǎn)，只好也將那湯吃掉。

    升卿倒了半碗水放在一旁，取了叁塊糕點(diǎn)放下，叫小狐貍自己吃。

    糕點(diǎn)吃完水喝凈，小狐貍轉(zhuǎn)頭從圓桌上輕巧跳下來，猶猶豫豫慢吞吞地踱到升卿腳邊——他正臨窗而立，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狐貍頗有些躊躇，腳步幾近無聲走向他，盯著他那一截褲管，不知要不要蹭上去。

    升卿先發(fā)現(xiàn)了她，笑著將她抱起，撓一撓她脖頸，順了順?biāo)蟊常c她解釋：“余下的糕點(diǎn)午后再吃，我方才還托人買了嫩嫩的雞rou，叫他煮熟了你吃，若是此時(shí)糕點(diǎn)吃多，怕是待會(huì)吃不下去?！?/br>
    小狐貍不知是在應(yīng)和還是聽懂了，頭耷在升卿肩上，甚是隨意慵懶地“嚶”了一聲。

    正此時(shí)，敲門聲響起，門外堂倌兒說：“官人，您要的東西給您備好了。”

    小狐貍乍聞人聲，嚇得渾身絨毛豎立，牙眥嘴裂，一副迎敵而上的姿態(tài)。

    升卿往門外應(yīng)一聲，順著小狐貍后背，“你便放門口罷，若有余下的錢，盡數(shù)送你?！?/br>
    堂倌輕聲唱喏，腳步聲漸遠(yuǎn)，小狐貍方才放松下來，冷不防被升卿托著下巴在額間吻了吻，又呆愣起來，被升卿抱著開門取了食盒進(jìn)來，也還是呆呆的。

    升卿覺得她好笑，便又親了一下，捏了捏她前爪，放她在地上，去凈了手，打開了食盒。

    第一層是一盅清泠泠的湯，想是雞湯，并一小碟咸菜與辣醬。

    第二層是一只小小幼雞崽，旁邊附著一點(diǎn)白白的鹽巴。

    第叁層是一只肥碩的烤雞，表皮被烤得金黃，中間一點(diǎn)雞皮裂開，可見其間豐沛rou汁。

    想是又嫩又rou厚的雞不好找，那堂倌又趕著時(shí)間，便買了兩只，一只嫩嫩的幼雞，一只是肥碩的rou雞。

    升卿各嘗了一口，皆不曾放鹽。

    小狐貍被香味從呆愣中叫醒，循著來源，一躍跳上圓桌，盯著小碗里升卿撕好的雞rou，不覺間口水滴了滿腳。

    升卿看見，笑個(gè)不住，推了推堆成小山的碗，示意小狐貍嘗一嘗，小狐貍滿嘴口水，“嚶嚶”不住，卻只是原地焦急地踱步，并不曾低頭吃一點(diǎn)。

    升卿只好捏了幾絲送到她嘴邊，被她一口吞掉，又眼巴巴來看他。

    最后升卿抱她在懷里，一口一口喂著她，不一時(shí)小碗內(nèi)干干凈凈。升卿又叫她喝了點(diǎn)雞湯，直摸到她肚子有些圓方止。

    小狐貍吃飽就發(fā)暈，粘在升卿身上拱來拱去。

    不覺之間，日頭已高掛，街面上人來人往，車馬絡(luò)繹，叮當(dāng)不絕。

    一仙一狐在山下客棧內(nèi)住了不過兩叁日，升卿便帶著小狐貍上了翠微山。

    選址、開拔、建屋、定居，翠微山一日比一日更像家，小狐貍漸漸長(zhǎng)大，舊傷愈合，皮毛日漸滑潤(rùn)，每日家在翠微山無法無天。

    瀏河日夜不停，翠微山斗轉(zhuǎn)星移。

    他們?cè)谥裎萑倌?，看遍山間紅葉，河中群魚。

    水牢雖不如翠微山，但十年過去，嫧善抿出一點(diǎn)道理：于她而言，翠微山固然重要，但無塵于她才是必須的那一味。

    何處無塵在，何處即成家。

    十年過去，待嫧善再回來，翠微山如常，竹屋如舊。

    將她從竹屋送至水牢，又遵十年之約將她送回竹屋的白鶴童子隨她一同進(jìn)來，凝望院中不染一塵，解釋道：“升卿說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托我先來這里打掃了一遍?！?/br>
    其實(shí)升卿說的是：“她身弱又有傷，我怕她乍然回了翠微山無人照拂住不好，還要煩你先去翠微山打理一番?！?/br>
    白鶴童子聞言嗤之以鼻：她只是受傷，又不是癱瘓。

    但還是應(yīng)下，來翠微山置辦了一堆貨物，又一番灑掃，才去水牢接了那位祖奶奶回來。

    如此，翠微山中半年內(nèi)，又生人煙。

    [1]“那是一雙……難以掙脫的一雙手”這一句在第37章。

    一些留給自己寫文的tips：隨手取的地名之類的，千萬寫在筆記本上做一個(gè)備注，防止以后找一間宮殿的名字翻遍全書QAQ

    [2]《五陽鍾》這個(gè)，也是我隨手打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名字，如上一條所言，已經(jīng)記在備注里了。

    （不逼自己一把，不知道flag能立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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