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鄒吾忙完自己那一邊，已經(jīng)是一個半時辰之后，他再上鈞臺宮時，發(fā)現(xiàn)寢殿中已經(jīng)空了，他找了一圈才在廚房里找到女使們，一群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孩在那一臉怨念的做飯，被問到殿下去哪了，回說殿下醒了就下山了，鄒吾便舉步往下山城趕。

    ·

    下山城的壬區(qū)，驕陽下紛亂亂許多人，人馬都在流汗。

    空地最靠南的一邊，地上摞著一層一層大小不一的布袋，里面大約被、服、具、柴、米、油、鹽，各式的物資，一群鼻青臉腫的浮浪少年任勞任怨地當(dāng)著庫工，扛著袋子從山下往這邊卸貨，而堆疊的麻袋前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著一個人，每一張桌子前都豎著塊牌子，衙役搭著一排涼棚，正吆五喝六地一邊記錄一邊分發(fā)，那邊一列列排隊的也最多。

    十丈開外又是粥棚，里面偌大的千人鍋，清一色擺了五口，源源不斷地有人來領(lǐng)粥，朝北是一列列瓦房，瓦房邊打著地基圍著一群正挑腳架屋的人，看制式似乎是赤炎軍，各個精壯的聽著瓦工指揮擼袖子搬磚，而一些老病的此時都住進了簡易的窩棚，委頓在里面等著家人給端粥喝。

    一眼看去，人群散亂奔忙。

    鄒吾站在高處目光逡巡好久，最開始還在找有隨從跟著的一撮人，最后找不到，干脆找單個閑逛的人，直到拿油鹽的那一排排頭起了點sao亂，他放眼過去，才看到了辛鸞。

    此時辛鸞跟鈞臺宮的裝束完全不同，一身雪白的長衫，簡簡單單挽著發(fā)髻，頭上耳上的珠玉全都剝脫了干凈，因為正午太熱，居然光著腳踩著當(dāng)?shù)厝说暮竦啄惧?，按著小桌在和一個書吏爭辯，瞧著火氣蠻大的，爭得都要跳腳了。鄒吾見狀，趕緊快走幾步撥開人流往那邊去。

    鄒吾不知道，辛鸞已經(jīng)來這里溜達了好一圈了。

    他先看了大鍋里的米粥成色，看了看窩棚里的環(huán)境，看了看臨時搭好的茅廁和附近的水井，問了問幾個嘔吐不止的老人有沒有大夫來看病，還幫著許多無頭蒼蠅一般亂走的人指了路。沒人認(rèn)識他，也沒人想認(rèn)識他，他也無所謂別人認(rèn)不認(rèn)識他，他嗑嗑噠噠地走，發(fā)現(xiàn)好些人被堵在外面明明抱著行李來了又往山下走，覺得不對，才問了兩句。

    原來就是領(lǐng)物資分配住處一定要他們先登記才能上來，山腳已經(jīng)排了七千人的長隊了，他們被阻住了，安排不了事情。辛鸞不信，他恍惚記得這個小事兒徐斌剛才似乎是跟他說了，他們不是這樣安排的，這才擠到了最近的柴油那個桌子去問。

    誰知道那個衙役態(tài)度那樣不好，一臉的不耐煩，朝著辛鸞大吼：“你說的上面定的我怎么知道？去去去！去排隊！刁民別想著變法兒插隊！”說著還搡了他一把。

    辛鸞頓時惱了，說：“這么大熱天你坐涼棚讓這群人來回上上下下怎么回事！你上峰是誰?。　?/br>
    鄒吾就是這個時候走過來的，他喊了一聲“阿鸞?！?/br>
    誰知辛鸞回頭看了他一眼，頓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本來到嘴邊要和衙役爭論的話也不說了，推了他一把就往外走。

    鄒吾被他搞懵了，人群里就抓他手臂，“誒！怎么了？”

    “別碰我！”

    辛鸞甩開他，又嗔又怒地瞪他，恨恨嘟囔：“登徒子！”

    忽然接了這三字評語的鄒吾險些一趔趄。

    熾陽灼人，他無奈地跟上辛鸞的腳步，人群熙動中摸著鼻子尋思：他是看出來了，辛鸞現(xiàn)在對那些女官已經(jīng)不剩多少反感了，現(xiàn)在的不開心全都朝著自己來了。

    第107章 下山城（4）

    “衙役什么時候換班？”

    “還有三刻?！?/br>
    辛鸞：“跟他們說這一班推遲一刻換班，下一波來人先在花壇底下集合。還有，叫房大人，許大人，宋大人過來見我?！?/br>
    “是！”

    扈從領(lǐng)命而去，鄒吾這才問辛鸞：“要訓(xùn)話?。俊?/br>
    辛鸞沒有睬他，在窩棚小桌里掏出紙和炭筆，自顧自地踩著米袋子就往那花壇子上爬，鄒吾伸手想扶他，辛鸞像拍輕浮浪子一樣，把他的手背打開，自己爬到了上面去。

    鄒吾無奈，撐著手臂跟著他躍了上去。

    渝都的春天也像夏天，尤其到了正午，陽光炙熱，熱氣四溢。從雜亂的花壇子朝東邊極眺，能看到陡峭的山巖上的內(nèi)外兩道防線，防線外低小的瓦房高低錯落，間雜著良田沃土豁然千畝，而最底層，藍(lán)綠色的床灘上是列列停泊的船艦，順著江流的拐彎處直眼神到水軍碼頭。

    辛鸞站在高處，鳥瞰了一圈，對著壬區(qū)開始勾勾畫畫。

    不消一刻，壬區(qū)各司其職的所有底層衙役干事全部側(cè)目。

    原因無他：他們之間各個頂頭上司身穿淄墨色朝服撥開人流疾奔而至，上壬區(qū)有一個很陡的上坡，他們提著厚厚的錦繡衣裳，一邊擦著臉上熱汗，一邊開始惶急地在人群中逡巡。

    “大人！”

    一把巨大的蒲扇殷勤地穿過一列列排隊的人群，扇到了許大人身邊，說話的正是剛剛那個與辛鸞理論柴油的衙役：“敢問大人您找誰呢？小的幫您找？”

    那許大人跑得氣喘吁吁，顧不上說話，只四周望著，“你不認(rèn)識，且別搗亂。”

    那衙役叫吳天雄，臉膛群黑，臉頰凹陷，臉皮倒是很厚，“那小的且給您扇著，大人別急，慢慢……”

    “這里！”

    在他們身后，也就是迎面領(lǐng)領(lǐng)米糧的高處，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少年音。

    許大人房大人等聞聲回顧，吳天雄也哈著腰跟著過去看，這一看簡直非同小可，只見枝丫圍攏的水泥臺上，一人色白的請羅長衫，正是剛才和他理論的小孩子。

    只是這次他不是一個，他身邊另站了一個個子很高肩寬腿長的男人，和他穿著同色素雅的衣衫，可那挺拔的身姿，一看就是武將。

    吳天雄只見諸位大人一口氣立刻松了下來，像看到活菩薩一般，亟亟地趨了過去，揚起一片殷切的抬頭紋，小心道，“殿下怎么爬的那樣高，快下來，快下來，容微臣扶您一把?！?/br>
    吳天雄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腿都要軟了，直望著那小孩，轉(zhuǎn)不開視線。

    只見那白衫的少年似乎很忙，手捧這一張紙，自己用胳膊掂在畫什么，他身邊的男人看他的眼神很是珍重，幾次伸出手想幫他托著點紙，卻被固執(zhí)地避開了。

    “上來。”

    那少年說話了，像是百忙中才抽出這么一句話的功夫，朝著幾個可以當(dāng)他父親的人簡單地命令。

    “這……”幾位大人有點懵。

    “上來?。∵@么猶豫做什么？見不得人嗎？”辛鸞童言無忌一般隨口一說，說著蹲下身，“房大人你腰不好，我拉你一把。”

    他蹲下，他身邊的男人也一起跟著蹲下，作勢去拉房大人。吳天雄徹底驚了，只見房大人捂著腰，迭聲道，“不敢不敢?！笨墒怯质且桓弊鹫哔n不敢辭的模樣，受寵若驚地面對兩只手，老臉一紅還是抓住了那少年既軟且小的手掌，不敢用力握，還是自己掙扎著上了花壇。

    一個人上了，其余人也就跟著上了。

    剩下兩位大人，男人挨個借了把力，拉上了上，為了給幾位大人留余裕，主動跳了下去。

    “都接到消息了？”辛鸞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抬頭、低頭、勾畫，在他的筆下，是整個壬區(qū)的地圖，哪里是原來的瓦房，哪里是正新搭建的瓦房，哪里是井與廚房，哪里是茅廁，林林總總……

    他自顧自地把自己搞得很忙，誰也不看，幾位大人卻被他這突然一問搞得一頭霧水，還是房大人主動出聲：“殿下問的是……？”

    “南君限時七日將一萬百姓安置妥當(dāng)，你們自己低頭瞅瞅，就這個效率，給你們十七天也完不成，說好的分流盡快安置，本宮安置……”辛鸞一低頭，看到熟悉的面孔，“哦，對，就是這位……”

    鄒吾已經(jīng)避讓開了，底下只有吳天雄仰著頭，淳淳地看著諸位大人物，好像是刀俎上的魚rou：“殿下……”

    “本宮問他物資分發(fā)，明明百姓已經(jīng)爬上山來了，為什么還要攆下去，他說沒有戶部的批文他拒絕分發(fā)，可本宮下山一看，戶部批文排了數(shù)千人，主事的還在往山上粘人，所說的和山上說的完全相?！緦m就是想問問你們，諸位衙門和衙門只見到底是怎么對接公事的？今晨不是一道議完事，隨后你們出了巨靈宮一起去議細(xì)節(jié)了嗎？怎么這由上至下的傳達還能出這么大的差池？”

    辛鸞的話并不嚴(yán)厲，甚至可以說十分心平氣和了，可是幾位大人緊張得油汗已經(jīng)冒出來了。

    他們沒有見過這樣微服出行的主君，只以為這是要拿捏由頭要他們動輒得咎，幾個人撇著眼看吳天雄，心中只有：此人誤事！

    可君臣對答，把罪過推給一個衙役實在是沒有意思，他們再昏頭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許大人：“殿下教訓(xùn)得是，我等回去立刻就再議……”

    辛鸞：“不用等回去了，現(xiàn)在就給我在這兒議，還有兩刻，換班的署衙也都來了，到時候你們就站在這兒直接傳達。”

    幾位大人一起懵：“這兒……？”

    辛鸞的果決讓他們措手不及。

    辛鸞避過去不堪那邊，只道，“怎么？當(dāng)著這么多人，安排任務(wù)、訓(xùn)話也不會？”他朝前極目望去，只見此時因為好幾個穿著高品秩朝服的大人簇?fù)碇粋€小孩，這樣的站位已經(jīng)引起了不少百姓的注意。

    “就當(dāng)著他們的面兒一塊說，這么多耳朵一起聽，刀筆吏在下面立刻寫完公告，也不會再出什么上傳下達的問題，”辛鸞不給他們拒絕的時間，說著把手中的紙給他們一遞，“這是草圖，我覺得該添置的都有寫，時間有限，抓緊吧。”說著他們看了幾位大人一眼，“這邊已經(jīng)干了一上午了，你們別不是沒有走動過一圈的吧？沒走動的現(xiàn)在自己走一遍，別拍著腦袋瞎決策，行了，去吧?！闭f著往邊上一讓，他朝著水泥臺的另一邊就走了過去，留著三個當(dāng)堂布置任務(wù)的老大人。

    辛鸞垂著頭沿著臺階走，不想，也不回頭看。

    南境的酢漿草長得好，一簇簇的有紫色的花，有英紅色的花，有黃色的花，他手指頭掠過那花蕊，一步一步踩著走，高臺上他的衣擺被拂起，腳下就是江河湖海，他宛如踩在風(fēng)中，背身聽著有人簌簌跟來的腳步聲。

    他有點不敢回頭看。早上的事他現(xiàn)在一想還是臉上發(fā)熱，他是處子，在今天之前，他對親熱最大的想象就是親吻和撫摸，他不知道還可以做什么，他第一次被心上人這樣觸摸，第一次體驗這樣的快感，他心中的駭然可想而知。

    他漫無目的地，走到一簇櫻紅色的酢漿草旁，這里人少一些，才深深地吸了口氣，矯揉造作地轉(zhuǎn)身。

    誰知這一轉(zhuǎn)，沒有看到鄒吾，倒是看到了剛剛那衙役黝黑的臉膛。

    辛鸞：……

    吳天雄眼見著辛鸞跟大人們說完話，一直不敢打擾地綴在他身后，此時他手中不知哪里順來的一個小水壺和一盞茶杯，看到辛鸞回身時眼底粲然流轉(zhuǎn)的光華，一時還覺得這位貴人心情不錯，立刻配笑著斟了一杯茶，配笑著舉起手：“殿下，這大熱天說了這么多話，渴了吧？您要不要喝一口水潤潤嗓子？”

    辛鸞感覺自己就仿佛是見鬼了。

    他的臉不自覺地就耷拉下來，“怎么是你？”

    吳天雄苦了臉，“殿下不然是要找誰？”說著他趕緊道，“剛剛是小的混賬惹了您生氣，您要是還氣，您拿這杯水潑我！一杯要是不解氣，我再給您滿上！您可別為了小的氣壞了身子……”

    辛鸞：……

    他無語，為自己剛才的造作往回走。

    走得到人群稠密處，游目四顧，忽地就起了一股無名火。

    “你別跟著我好嗎？”辛鸞再低頭看那衙役，口氣就更不好了，“你該干嘛干嘛去，替班的來了嗎？你就跑這兒來？?。∧惆驯幽米?！我不會潑你的！潑你有用嗎？你再有樣學(xué)樣地去潑別人！”

    吳天雄萎靡了，“殿下，這……這您是從何說起呢？”

    辛鸞煩了，不想看他，空氣中人馬喧嘶，還有巨大的搭建房子砍木頭拉鋸子的聲音，凹凸不平地咬合在一處，聽得他煩亂不安：鄒吾呢？

    他心里一團亂麻，正煩不勝煩，忽聽腳下一陣哭聲。他嚇了一大跳，眼見著兒子都能和自己一般大的男人忽地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抹上了。

    “你干嘛呢？！”辛鸞真的要不懂了，這南境是什么習(xí)俗？房大人也是，眼前這個黢黑的男人也是，只要稍稍被挑個錯就好像要去尋死了般，“你該干嘛干嘛去，給誰哭喪呢？好歹是公門中人，讓你為百姓做一點事就開始抵觸，你不樂意做你就回家去，誰強迫你還是誰為難你了？你朝我哭干嘛？”

    辛鸞還是心軟，實在看不慣他這倒霉樣子，“好了好了，我渴了，你把水給我吧，去忙去忙，只要不再犯，我不追究你?！闭f著他煩躁不堪地拿過杯子一口喝了，吳天雄得了他這么一句保證，這才抽抽涕涕地行禮，嘴上一壁重復(fù)，“謝殿下不殺之恩，小的省得的，小的省得的……”

    辛鸞一臉無語，眼見著徐斌過來了，趕緊走過去。徐斌看了全程，搬不動自己肥胖的身子，只能在下面跟他說話，靠近了，第一句就是，“殿下，您不懂?！?/br>
    辛鸞理直氣壯，“我是不懂?！?/br>
    徐斌被他哽了一下，但還是繼續(xù)，“他是見慣了隨意遷怒、草菅人命的人，他是怕您秋后算賬，不對，或許都等不到秋后，他害怕你等會兒就直接把他殺雞儆猴，而他就是那只雞?！?/br>
    辛鸞情緒墜跌，蹲下身子，有些固執(zhí)道，“我不會?！?/br>
    徐斌頂上：“但他們以為你會?！?/br>
    辛鸞沒說話，聽到喧嘩聲，忽地朝南面看去，忽地，他翻涌的煩躁瞬間平息，只剩下奇異的悸動。

    鄒吾和赤炎十四番的巢瑞將軍、申豪一起走過來的，跟著過來的還有一列的赤炎親兵。這群男人在庸庸人潮中實在是太過鶴立，他們邊走邊在笑談，各個的身姿挺拔，而清一色的戰(zhàn)袍里只鄒吾一身白衣，周身流光，宛如白光寶帳。

    辛鸞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撲面而來的熱風(fēng)里裹挾著人群的喧囂，可他眼看著鄒吾目光轉(zhuǎn)過來，隔著十余丈精準(zhǔn)被地與他對視，這樣的距離，他甚至看到了他隱約的笑意與溫柔。

    你尿，就尿在我手里。

    cao！

    不堪的畫面忽地闖進了辛鸞的腦子里，他憤憤一罵，猛地就把頭扭了過去！

    第108章 下山城（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