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cè)頭去看他父親，只見他也是一張側(cè)臉繃得死緊！

    昨夜他從辛鸞帳內(nèi)回來后心潮澎湃，怒火叢生中并沒有進(jìn)父親的大帳，也根本沒有問一問今日的策略！今天父親這招恬退為懷，以退為進(jìn)，說來他是暗自欽服的，畢竟，這已經(jīng)是他們在眼前的局面里使出的最好的計策了！可怎的那向繇就如此可恨，本來已經(jīng)要消聲止戈，又讓他一把把火攛掇了起來！

    他再看辛鸞，可辛鸞只垂著頭摳著手中的韁繩，他信他感覺得到他在看他，但是他偏偏不肯抬頭。

    一群人劍拔弩張，說來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如此一言不發(fā)地僵持了半刻，辛襄終于忍不住了，煩躁道，“咱們難道就這樣一直等著，這要等到何時？”

    他這話說給辛鸞聽，可辛鸞固執(zhí)地理都不理。

    鄒吾側(cè)頭瞥了辛鸞一眼，抬頭道，“糾纏亂麻需剛直快刀，南陰墟距此不過四百余里，赤炎的腳程四個半時辰也就回來了，諸公未免沾上嫌疑，還是于此靜候為好?！?/br>
    就這么一句，不輕不重地，把想借口去布置的一群人，全部按在了原地。

    又如此過了一刻，只見濟(jì)賓王竟然也毫不慌張，神在在端坐馬上，閉上了眼睛，竟似在假寐。

    齊嵩見他這般，一雙眼珠動得飛快，心中只有惶然，此時他自顧不暇，最怕的就是濟(jì)賓王面對到時候南陰墟索上來的證據(jù)，全部推倒小兒的身上，或是栽贓到自己的身上！他略瞥了眼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見他還在對辛鸞怒目而視，一時間怒其不爭，一時氣血翻涌，只想抄來戒尺先打他一頓才好！

    “這他娘的！大太陽這么烈，咱們就這么一直等著？”史征終于忍不住了，粗魯?shù)匾慌鸟R頸，煩躁不安地就想折返出去！

    “誒！”向繇不輕不重地策馬而來，笑呵呵道，“史將軍是餓了還是渴了！我且著人為將軍拿去，您可勿動，宜避嫌疑！”

    “老子既不餓，也不渴！就含章太子一句話，咱們?nèi)f人就等在這里！你看看前后左右的兵，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除了對陣的十二人，其余兵士可沒有鞍馬可騎，這個時候眾人也是心口煩亂不堪，尤其是京衛(wèi)這許多人，各自竊竊私語著，不知談判結(jié)果究竟為何，但是看著前方幾位大人物躊躇不定，不安與恐慌卻在悄悄地彌漫。

    “史將軍，什么叫等的是我的一句話？”

    辛鸞終于抬頭了，眼神利如白刃，“近千余條的性命不值得這一等??？罪魁禍?zhǔn)淄_的殺劫，為了掀出真相，不值得這一等嚒？赤炎親衛(wèi)已去取證，答案不時便有分曉！老將軍們都沒有急切，史將軍是想在這里鼓噪煽動什么？”

    申豪淡淡附和，“說的就是，咱們當(dāng)兵的沙場里來去，潛伏沖鋒一戰(zhàn)下來幾天也熬的，怎么現(xiàn)在只是站一會兒，還都開始怕曬了不成？”

    史將軍被這兩人說得不吭氣起來，撥了馬頭，又回轉(zhuǎn)過來。

    濟(jì)賓王此時卻緩緩睜開眼睛，嘴角一縷笑意，“多好的太陽啊，不知道以后還看不看得到了?！?/br>
    辛襄聽他忽吐喪氣之語，聞言大驚失色：“父親……”

    辛鸞卻接口道，“王叔不必如此感慨，就算查出您的罪狀來，侄子也不會動用私刑，三法司、宗正寺，舉證、定案，自有他們裁決?！?/br>
    濟(jì)賓王卻看定辛鸞，此時他心中無數(shù)念頭紛至沓來，最終卻只剩一處不解，他問，“阿鸞，你長大了。不過你之所求，非名非利非權(quán)非勢，那又是什么？”

    鄒吾看辛澗一眼，此時也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拿得起，放得下，大難當(dāng)頭或有驚怒交集，但從頭至尾，不失半點的氣度，的確是一代梟雄。

    辛鸞冷淡地看他一眼，“原來叔叔眼里只有名利權(quán)勢，怪不得不能理解。我之所求，不過是有冤者，得以昭雪，有罪者，得以伏誅?！?/br>
    那個時候辛鸞還太年輕。便是許多年后，他在西南封地也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那日明明自己一片形勢大好，無限度地接近了勝利，為何后來卻竟至功敗垂成。

    后來莊珺為他解惑，說濟(jì)賓王勢弱，是因為他最開始就出錯了招式，一個國家的君王登位的第一道發(fā)令不任用正義之師，滿是陰謀，他便注定長久不了，所以垚關(guān)那日他反受其累，落入下風(fēng)。

    但是辛鸞的敗北，敗就敗在了他天真的憤怒，他要在那樣一個千鈞一發(fā)地場合里給辛澗一個刑罪相適、天理公道的死亡，對于辛澗那樣一個巧于計謀的人來說，瞬間就抓住了辛鸞的弱點。

    “你那天注定會敗。”

    很多年后，辛鸞的老師這樣對他說。

    “英雄的方法殺不死流氓，謀權(quán)上的幼稚，是你當(dāng)時之大幸，也是你當(dāng)時之大不幸?！?/br>
    因為他們這群年輕人的一身義氣，鎮(zhèn)住了假人假善的偽君子，可也是因為他們一身堂堂正正的正氣，只說了可以取證的南陰墟，沒有說當(dāng)日的王庭宮變，給了濟(jì)賓王笑語周旋的余地，最后狠狠攻了上來。

    是時，辛澗示弱，見等待百無聊賴，便說，“阿鸞，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就聊聊天罷。”

    辛鸞對他尚有防備，看他一眼，道，“你說。”

    辛澗卻驀地苦笑了兩下，問，“你知道你父親去年身體就不見好了嚒？每天要服好幾劑湯藥嚒？”

    “什么？”

    辛鸞眉頭狠狠一皺，他被他騙得太厲害了，本能就是質(zhì)疑。

    辛澗卻道，“挺久的事情了，單是我北伐回朝那一日，他就進(jìn)了三次藥，兄長跟我說，要不是那藥托著他一口元氣，他根本就堅持不完那天的封賞、祭祖和夜宴，你竟不知道嗎？”

    “怎么會……”辛鸞一時心亂如麻，“那天，那天……”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從夜宴下來，還悄悄等在父親的溫室殿外，想著從濟(jì)賓王討零花錢。

    “子升也知道?！?/br>
    “那日兄長說到病情，子升眼淚落得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我進(jìn)殿的時候，他剛服了藥，藥碗還沒撤去，手里握著你母親的簪花，怔怔地發(fā)呆……阿鸞，你晚上竟是從來不去你爹爹那里請安的嗎？”辛澗忽地哽咽動容，“阿鸞，你連早晚一句‘圣躬安和否’，也不曉得去問嚒？”

    有那么一瞬間，徐斌以為濟(jì)賓王就要落淚了。

    赤炎的幾位將軍、向繇，在濟(jì)賓王話音落地的瞬間全部都看定了辛鸞，一時間，小太子被無數(shù)或責(zé)怪或嫉厭的目光圍攏了，徐斌攥緊了拳頭，那一瞬間，他忽然能感覺到那目光的力量，忽然就能理解“高辛氏得江山良有以也”的判語，忽然就看明白這些人對含章太子俯首的原因，看明白數(shù)萬人對天衍帝或隱秘或公開的敬慕。

    可是辛鸞沒有留意這些，那一刻里他心里一軟，嘴唇顫了兩顫，開口問濟(jì)賓王，卻固執(zhí)地不去看他。他問，“王叔是不是見了我父王的最后一面，他……他有說什么嗎？”

    鄒吾當(dāng)時就感覺到不妙了，辛鸞在他的警覺算計中撕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然后他那點痛楚和孺慕便驚濤駭浪地涌了出來……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問一個殺人兇手這樣的話？！

    “他有說?！?/br>
    “他說了什么？”

    “殿下在乎嗎？真的想知道嗎？”辛澗的目光且痛且切。

    辛鸞怔住了。

    辛澗卻抓住了這一點，直取中軍，“殿下若是當(dāng)真在乎？為什么不肯回來呢？你知道你父親在等你嗎？你不是沒有脫險，不是還身處險境，朝中重臣都等著你主持你父親的喪儀大典，都等著你到南殷墟的祭臺前誦念悼文，為人子者養(yǎng)生喪死，你怎么就不肯回來呢？！”

    “我……”辛鸞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可是他神思不屬，張口結(jié)舌，已經(jīng)插不進(jìn)話了！

    “殿下當(dāng)天既然已經(jīng)到了南陰墟，為什么不肯登臺？為什么不肯當(dāng)眾現(xiàn)身露面？若當(dāng)時殿下登臺，是不是就省去了無數(shù)的波折麻煩！也不必你懷疑與我，覺得我暗衛(wèi)僅有的四百人能變作八百人的隊伍！你若出現(xiàn)，難道還會釀成之后的慘禍不成？難道文武百官還會阻止于你不成！”

    辛鸞萬萬不曾想到，辛澗居然已經(jīng)到了用他父親、他親兄長來迷惑他了，他被氣得渾身亂顫，哆嗦得直罵，“陰險小人，枉我還以為你真想與我談?wù)劇?/br>
    “我就是在與殿下談！”

    “我只是不能理解殿下如今是什么心思，當(dāng)日不肯現(xiàn)身，如今卻又一副受害的樣子，你如今據(jù)于垚關(guān)，列軍陣前，幾萬人因你大動干戈，兵戎對壘！將本王架在火堆上炙烤也就罷了，可你今日除了我之意外，所圖為何？所欲又為何？又想脅迫于誰！”

    辛澗這番話，字字珠心，便是向繇看著瞬間扭轉(zhuǎn)的局面都有些愣住了，偏偏辛澗還在情嘶意切地追問質(zhì)疑，他道，“兄長生前曾對我說起你，說阿鸞你性格柔善，但可守大節(jié)，雖然生不能逢亂世，治不能遇悍臣，但兄長所期從來簡單，不求你德才兼?zhèn)?，只求你做個無功無過的守成之君，堂堂正正之君子，可是你做了什么呢？行止不端，德治有虧，如今正邪忠jian上更是糊涂！你是君，我為臣，可殿下也別忘了，以輩分論，我還是你的長輩，兄長遺訓(xùn)，我作為你的叔父也是請得動祖宗家法的！你設(shè)若還不思悔改，來日釀成大錯，危機整個天衍，到時候可別怪我不教而誅！”

    是辛鸞料錯了，他只以為他王叔有翻云覆雨的手腕，原來他王叔還有翻云覆雨的口舌！

    這一番話，簡直是當(dāng)他是八歲孩童在教訓(xùn)，他心頭陡然火氣，因為辛澗攀扯他父親顯得更加怒不可遏，他大吼，“辛澗你說清楚些，什么叫做我行止不端不思悔改！你若說不清個是非曲直，單憑你攀扯我父親一條，我今日絕不放過于你！”

    “你有什么資格提你父親！”辛澗更怒，他迎頭大喝，“我原想顧全你臉面回到神京再做計較，可我今日若不說，只怕被你這一群黨羽冤死了，也沒人再知道真相了！”

    濟(jì)賓王言辭鑿鑿，此時便是辛襄都驚得不知父親手中還有什么底牌了，只見濟(jì)賓王郎然道，“高辛氏不肖子孫辛鸞，勾結(jié)外賊，謀害我兄長性命在內(nèi)！且任由其逃逸在外！至今叫囂跳踉于長輩面前，不思悔改！”

    辛鸞那一刻怒道發(fā)狂：“你渾說什么？我什么時候害過我父親！”

    “我渾說？”濟(jì)賓王輕輕一笑。

    鄒吾的臉霎時白了。

    卻見濟(jì)賓王胸有成竹道，“你想要證據(jù)，我就給你證據(jù)！我且不必各位老將軍要耗費數(shù)個時辰去南陰墟一趟！”說著他揚手一指鄒吾，大聲一喝，“含章太子殿下，你敢不敢說一說你身邊的人是誰！這么重要的人證，你還想要什么證據(jù)！”

    剎那間，辛鸞省悟過來了！

    可是剎那間，他竟百口莫辯！

    濟(jì)賓王陰冷一笑，朝著兩側(cè)的赤炎將軍、前后三萬余人大聲道，“大家還不知道吧？含章太子身邊的，就是弒君的兇徒，鄒吾！”

    陡然一聲“呼”的吸氣！

    此話一出，萬人皆驚！

    “若不是有人將此事披露于我，我到如今也不敢置信這位就是當(dāng)時潛入王庭的亂臣賊子！他易去形容，經(jīng)查證，他還是西南王族的余孽，天衍建朝初期亂黨悲門的首座人物！說他沒有禍心，說他不是處心積慮的弒君！我也不信！”

    “砰”！地一聲，濟(jì)賓王從馬鞍后拎出一個個小小的包裹來！“里面的簡牘證據(jù)皆在！辛鸞，你掩護(hù)這樣的亂臣，此時還敢抵賴？！”

    所有的人馬瞬間亂了！

    辛襄眼見著局面就此失控，父親簡直是將辛鸞往死處在逼，急中生智，不由忽地大喊，“阿鸞！你還看不清他的面目嚒？我勸過你！只要你迷途知返，眾將百官不是不能原宥你的過失，你現(xiàn)在還在猶豫什么！”

    “辛襄你無恥小人！”

    卓吾放聲大罵，萬萬不曾想此人竟然比他父親還要jian詐，挑撥他們于無形，竟然要辛鸞棄了救過他的哥哥來“改邪歸正”！

    “辛鸞！”紅竊脂看著懵住的辛鸞，一時間簡直不敢想象！

    王位與叛臣，利益得失如此明顯，她焉能不驚，可她一時彷徨無計，不知該說什么能勸住他，只放聲急吼：“辛鸞你敢棄他！”

    辛鸞只來及扭頭看鄒吾一眼。

    他滿心驚濤駭浪還未消化，只聽辛襄赫然逼上，聲色俱厲：“申豪！含章太子受人蒙蔽一時失足！你枉自效忠，弒君之人鄒吾就在眼前，你還不拿下！”

    第84章 垚關(guān)（14）

    辛襄赫然逼上，聲色俱厲：“申豪！含章太子受人蒙蔽一時失足！你枉自效忠，弒君之人鄒吾就在眼前，你還不拿下！”

    變生肘腋，一切都太快了。

    辛鸞只來及扭頭看鄒吾一眼，快得他還不及看到他眼里任何的神情！

    就只見他一人一馬猶如閃電，猛地單騎突陣而過，瞬息越過三十余步，風(fēng)一般直撲濟(jì)賓王！而鄒吾手中凌空一道劍芒，劍光燦然逼人，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直刺辛澗眉睫！

    “陰刻小人，你殺兄弒君，如今血口噴人，在這兒做什么竊國而王的美夢？！”

    “兵刃——！他有兵刃！”

    辛澗身后的營衛(wèi)列陣瞬間被撕開了一道驚恐的口子，所有人沒有注意到鄒吾那把劍是從何而來！只見得他縱馬向前那一刻仿佛御風(fēng)而行，凌空拈出一道光芒，開山拓野般，劈斬而下！

    太快了！

    那的暴喝聲如雷如電，瞬息間壓倒千軍萬馬！

    便是濟(jì)賓王都立時看出不可抵擋縱馬急退，千鈞一發(fā)中狼狽地滾身下馬！

    殺了他！

    鄒吾當(dāng)時心里只有這個念頭。

    他看到辛鸞驚呆的眼神就知道了：他懵住了！“我會保護(hù)你”的承諾言猶在耳，剎那間他彷徨無計，根本無法抉擇！可是他鄒吾還有的選！他只要能兩軍陣前殺了辛澗，這天下也就是辛鸞的了！

    鄒吾那一招來勢有如鬼神，與青驪馬剎那間錯身而過！濟(jì)賓王化出翅羽，剛想稍作抵擋，下一刻，他的手臂卻被一劍凌空斬飛！他大吼一聲，化回人形，只來得及倉皇后退！

    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任何一個機會，都稍縱即逝！

    而就在這兔起鶻落的瞬間，齊二拍鞍而起，半空中化身為豺，直撲辛鸞！卓吾一聲怒吼化身成虎，當(dāng)空中與他“砰”地相撞，擰頭咆哮！史征左手狠抽馬臀，一把抽開送上的霸刀，直取中軍！紅竊脂眼見不好，側(cè)身斜刺過去，拔起身側(cè)蠹旗猛地一揚！

    兩軍陣前的垓心之中，化形的化形，動手的動手！濟(jì)賓王的青驪馬長嘶一聲，已然血濺沙土！數(shù)萬大君瞠目結(jié)舌，只覺這一連番驚變，竟快到人眼花繚亂！

    鄒吾一擊不成，立刻送出第二劍！眼見濟(jì)賓王就要命喪于此，辛襄斜刺里猛地闖出，一人一馬，不顧一切地涌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