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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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面色一凝,轉(zhuǎn)頭想安慰太后,卻見她只盯著床頂,慢慢搖頭。 “我的情況如何,我心里有數(shù),不必瞞我,只管開藥便是了?!闭f著,她捂著心口喘了兩聲,又問,“杜相公來了嗎?” 大長公主輕嘆一聲,點頭道:“早已叫人去請了,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來,殿下先睡一會兒吧?!?/br> 太后搖頭:“我有話想同兄長說說,現(xiàn)下沒見到他,哪里睡得著?” 大長公主取來個靠枕,在宮人的幫忙下墊到她身后,讓她能做起來些,又讓宮人捧來才熬好的補(bǔ)氣湯,一勺一勺喂著。 “殿下千萬別太過憂心,陛下、睿王和令月都是殿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手心手背都是rou,偏了哪個都不好。橫豎他們最后都要向您盡孝,他們的事,您就別管了?!?/br> 這一年多里,兄妹三人間的齟齬她都看在眼里,就連她家三郎都險些牽扯其中,幸好那孩子意志堅韌,遠(yuǎn)超常人,才未跌進(jìn)這灘泥水里。 太后素來偏愛幼子幼女,對長子卻十分嚴(yán)苛,又因其早早被立為儲君,更時刻要求他不能有半點差錯,三個孩子之間的親疏之分,她這個姑母看得一清二楚,到今日這般地步,也并非毫無緣由。 太后聞言,還隱含怒意的雙眼慢慢黯淡下來。 “我哪里還管得住他們?只盼將來別反目成仇才好……” 方才皇帝的話猶在耳畔,令她一陣后怕。兄弟姊妹間的爭執(zhí)本是常事,可一旦涉及權(quán)位之爭,便得謹(jǐn)慎起來。 不一會兒,殿外的宮人便報:“殿下,杜相公來了?!?/br> 大長公主自覺起身告退,杜衡則滿面憂愁肅穆地進(jìn)來,見太后正坐在床上,這才先松了口氣,隨后躬身行禮。 “好了好了,自家兄妹,不必行禮了?!碧髷[擺手令他坐下,又令身邊的宮人都退下。 “臣來的路上,聽宮人說殿下在宴上與陛下起了爭執(zhí),竟被氣得口吐鮮血,可是真的?”杜衡年歲本就大了,經(jīng)上一回徐慵無故受牽連而死的事后,備受打擊,已一下憔悴了許多,今日聽聞太后也如此,更是心急如焚,一路趕來,行容間少了平日的沉穩(wěn)端方,反多了幾分倉促狼狽。 “我老了,不中用了,才一生氣,便有一口氣提不上來,噎在胸口,這才吐了口血,如今已好些了?!碧蠓讲棚嬤^熱湯后,身上的不適緩和了些,已不似方才那般奄奄一息,此刻望著杜衡,滿面凝重,“不過,方才我的確同陛下說了些話?!?/br> 她回想著二人在清思殿外的話,漸漸生出幾分自責(zé)來:“是我意氣了,一見那鐘娘子過來,便口不擇言,又總想替六郎和令月不平,這才惹惱了陛下……這孩子,如今雖越來越不像話,可總歸是我過去虧欠了他……哥哥,我有些不好的預(yù)感,總覺以后會有什么事要發(fā)生,若果真不幸一語成讖,你定要穩(wěn)住局面?!?/br> 杜衡亦臉色肅穆,撐著疲累的身子躬身道:“臣明白,即便沒有太后囑咐,也定會如此。” “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忠直。”太后笑了笑,“我的牽掛不多,除了咱們杜氏一門,便只有那三個孩子。哥哥,若出了事,請一定盡力保住令月和六郎,他們兩個心思淺,不擅籌謀與權(quán)術(shù),也易為人蠱惑,托付旁人,我都不放心,唯有告訴兄長才能安心?!?/br> 她這個兄長自陛下還在東宮時便已在跟前教導(dǎo)了,自然一心替陛下著想,對那兩個小的反而鮮少關(guān)心。 杜衡不由從榻上傾身,拍了拍太后的手背,素來方正嚴(yán)肅的面目微微動容,鄭重點頭,道:“殿下放心,都是先帝與太后的骨血,亦與臣血濃于水,臣一定會盡力保住公主與睿王二人。” 太后這才稍稍安心。 殿外,李景燁手中握著瓷瓶,靜靜立在窗外廊下,目光沉沉地望向遠(yuǎn)處,不知在想什么。 何元士立在身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陛下從大角觀離開后,便徑直往長安殿來了。 雖與太后爭執(zhí)不休,也到底還是血濃于水的母子,陛下心中擔(dān)憂,這才親自去向袁天師求了藥來,哪知過來時,見殿外的人都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又聽說杜相公來了,便吩咐眾人不必出聲,自己走近。 將方才杜相公與太后的話他站在陛下身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陛下心里如何做想。 總不會高興就是了。 李景燁捏了捏手里的瓷瓶,面無表情地推門進(jìn)去。 “陛下來了?!碧笠魂囧e愕,眼里莫名有幾分心虛。 杜衡趕忙起身行禮。 李景燁坐到一旁的榻上,看了眼杜衡,又看了眼太后,似乎想開口問什么,可最終只淡淡道:“母親可好些了?” “已好些了,難為陛下親自過來?!碧蟊具€介懷方才的事,可被這樣一攪和,怒氣已消了大半,只勉強(qiáng)坐著,平靜答話。 “那就好。”李景燁點頭,將手中的瓷瓶擱到案頭,“朕記掛母親,方才親自去了大角觀中,向袁天師討來幾丸丹藥,獻(xiàn)與母親。” “袁天師?”杜衡眉間一擰,望著那瓷瓶,下意識發(fā)問,“可是先前由陛下請進(jìn)宮來替太后祈福的那個民間道人,名喚袁仙宗?” “正是。此人于民間頗有聲望,朕命元士親自前探查,果然有幾分真本事。近來在宮里,朕亦服他的丹藥,的確不凡?!?/br> “陛下怎能服這樣來路不明的丹藥?”杜衡震驚不已,帶著慣常的責(zé)問語氣下意識便開口。 未至而立的年輕君主,正該是鼎盛之年,精力充沛,怎會像中年帝王一般,沾染起方術(shù)丹道來? 第86章 罪過 李景燁沒理會他的責(zé)問, 只微笑地望著靠坐在床頭虛弱不已的太后,道:“母親,這是兒子的一片孝心?!?/br> 他話音輕柔中帶著幾分平靜的期望, 似乎在暗示太后接受他的孝心,立刻將丹藥服下。 然而太后瞥一眼那小小的瓷瓶, 面色慘淡, 遲疑地望著他, 按下方才的心虛和驚訝,短促地笑了聲,道:“陛下一下有心, 我明白, 到夜里便服?!?/br> 李景燁靜靜望著她,面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溫和的面目漸漸冰冷。 杜衡從榻上撐著起來, 大步到跟前跪下,沉聲道:“陛下正值盛年, 不該墮于此道, 更不該以此獻(xiàn)與太后,臣請陛下收回?!?/br> “這是朕的孝心?!崩罹盁顚⒛抗廪D(zhuǎn)向跪在身前的杜衡, 平鋪直敘地重復(fù)方才的話。 太后已察覺他情緒的變化,猶豫一瞬, 終是慢慢伸手握住那瓷瓶,喘著氣道:“母親明白, 是大郎的好意, 這便服下?!?/br> 一聲“母親”與“大郎”,令李景燁目光微閃,面色有一瞬間柔軟。 然杜衡卻不肯讓步, 仍直挺挺跪在地上,沉聲道:“陛下一片孝心,日月可鑒,然沉迷丹道方術(shù)仍是不妥,請陛下收回,若要向太后盡孝,亦可換別的法子?!?/br> 李景燁慢慢閉上雙眸,深吸一口氣,蒼白的面頰再度泛起不正常的紅暈:“朕的好意,就這樣一文不值嗎?” “陛下,臣并無此意!”杜衡重重叩首,態(tài)度卻仍舊堅決,“只是盼陛下莫誤入歧途?!?/br> 他為人素來剛直不阿,平日里若有不妥,即便是小事,也大多會當(dāng)面提起,更何況今日忽然發(fā)現(xiàn)皇帝年紀(jì)輕輕,竟已開始尋民間道人入宮煉丹。 “夠了。”李景燁雙眉緊擰,右手握拳捶到案上,“杜相公說朕誤入歧途,要朕換別的法子盡孝,朕是不是該親自到皇陵,到幽州去,將令月和六郎請回來?” “大郎,你舅舅他沒別的意思——”太后心知方才的談話定已被他聽到了,正焦急不已,喘著氣要勸,卻被直接打斷。 李景燁霍的起身,居高臨下望著杜衡:“朕貴為天子,卻要處處為杜相公馬首是瞻,杜相公讓朕改,朕便得改,是不是哪一日杜相公以為朕這個皇帝做得不好,還要仗著兩朝老臣和宰相的身份,廢了朕?” “陛下!杜相公一心忠于朝廷,其心天地可鑒!”太后聽得驚駭不已,已顧不得虛弱的身體,掙扎著起來替兄長辯解。 “是,杜相公忠于朝廷,卻不忠于朕!”李景燁冷笑出聲,一貫溫和的面容顯出幾分猙獰與扭曲,眼里深藏多年的憎惡與不滿更是顯露無疑,“若沒有朕,你們還有六郎,是否換六郎來坐這皇位,反而更令你們?nèi)缫???/br>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泛紅。 杜衡被他一番話說得震驚不已,跪在地上幾乎忘了禮儀,抬起頭直愣愣盯著他,似乎第一回 知道這個嫡親的外甥心里竟對他有這樣深的芥蒂,蒼老的眼里慢慢流露出失望與頹然。 多年的殷切期盼與一番心血終究只換來滿腔怨懟。 他默默垂下頭來,雙手撐在身前,心里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最終只沉聲道:“陛下如此誤會,臣無話可說?!?/br> 李景燁一手抓著床柱穩(wěn)住身形,頓了片刻,才將情緒緩和下來,一面轉(zhuǎn)身提步往外走,一面吩咐身邊人:“杜相公為大魏cao勞多年,殫精竭慮,勞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又逢身子不適,準(zhǔn)其留在府上靜養(yǎng),明日起,就不必入朝中了?!?/br> 雖未革去官職,仍保留著最后的體面,卻已是明著要架空他手中的權(quán)柄,從此不再問政事了。 杜衡閉著眼擰著眉搖頭,慢慢叩首道:“臣任憑陛下處置,不敢有怨言。只是方才的話,臣也不會收回,懇請陛下遠(yuǎn)離小人,莫聽讒言,迷途知返?!?/br> 李景燁沒聽到似的,繼續(xù)大步往外去。 “大郎!他是你親舅舅,從小便輔佐在你身邊的親舅舅呀!”太后滿面是淚,狼狽地從床上掙扎著起來,卻一脫力,猛地栽在地上。 李景燁腳步微頓,慢慢轉(zhuǎn)過頭來,對上母親老淚縱橫的面孔,緊抿的薄唇不由微微翕動。 他猛地撇開眼,沖殿外守著的宮人揮手,令她們?nèi)雰?nèi)伺候,便不再逗留,徑直走出。 …… 承歡殿里,麗質(zhì)同裴濟(jì)鬧了不一會兒便覺累了,只得將他被縛著的雙手重新放出,任由壓抑了多時未能盡興的他帶著換了位置,折騰起來。 然而到底還是白日,人多眼雜,二人也不敢如夜里一般放肆,只纏了大半個時辰便偃旗息鼓。 裴濟(jì)自不覺饜足,抱著她起來時仍意猶未盡,廢了大力氣才克制著不繼續(xù)。 穿戴好后,麗質(zhì)將臉靠在他左肩上,雙臂抱著他的腰,軟軟問出心聲:“三郎,你這兩日還來看我嗎?” 方才將話說開,此刻她便毫無顧忌地將心思袒露在他面前。 裴濟(jì)聽出她話中的期盼之意,不覺心頭一熱,眼神也跟著黯下,擁著她柔軟的身軀便是一陣交吻。 “來,今夜就來,方才在清思殿我已說了今日留在宮里值守,等著我?!?/br> 麗質(zhì)點頭,微笑望他,彎起的杏眼里波光盈盈,格外動人。 裴濟(jì)吻了下她的眼,拇指從她豐潤的唇瓣下輕輕摩過,這才轉(zhuǎn)身從窗邊離開。 自承歡殿后的矮墻翻過,便到明義殿附近。石泉已躲在暗處等候多時,見他出現(xiàn),忙上前,面色凝重道:“將軍,方才清思殿里出事了,大長公主才從長安殿出來,找了將軍許久,見找不到人,便先回府了,讓轉(zhuǎn)告將軍,千萬莫卷進(jìn)陛下與太后的事之間。” 裴濟(jì)一聽,目光一凝,邊往左藏庫方向走,邊聽石泉壓低聲將方才他走后,清思殿的事說了一遍。 竟是因鐘妙云而起的爭執(zhí)。 他心里一凜,下意識想起麗質(zhì),隨即拉回心思。 陛下與太后間的嫌隙,當(dāng)算家事。他雖是皇親,卻鮮少插手皇族之事,更管不了天子的事,況且,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問心無愧、毫無隱私的他了。他有了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也有了要暗中護(hù)著的人,更不會輕易將自己牽扯其中。母親的囑咐,更多的應(yīng)當(dāng)是怕他不知情況,一時不察,犯了忌諱。 二人快步朝九仙門的方向行去,誰知經(jīng)過金鑾殿附近時,卻見幾個內(nèi)侍低著頭迎面而來,個個面色緊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什么,偶有只字片語飄來,令人心驚。 “……不知怎么,吵起來……” “……應(yīng)當(dāng)是下了狠心……直接將人趕回去……” “……身子不適,不理政事……” “……兩朝老臣……” 裴濟(jì)猛然收住腳步,叫下那幾人便是一番詢問。 那幾人面面相覷,支支吾吾半晌,慢慢將方才聽說的事道出。 陛下同入宮探望太后的杜相公起了爭執(zhí),互不相讓,最終陛下下令,以杜相公勞苦功高,又已年邁體弱為由,從此留在府中養(yǎng)病,不必再理政事。 那幾人每說一句,裴濟(jì)的臉色便凝重幾分,最后已是沉如寒冰:“可知是何故起爭執(zhí)?” 其中一個年長些的內(nèi)侍回:“老奴不敢探聽陛下之事,不知何故。只是,隱約間好似聽聞陛下專程往大角觀去,替太后向袁天師求來丹藥,杜相公頗有微詞……” 裴濟(jì)心頭一跳,幾乎一下便能猜到幾分。民間來的丹藥,陛下竟送到太后跟前去了,依杜相公的脾性,自要諫言…… 他不再多言,只問了句陛下是否已回紫宸殿,得了肯定回答后,便轉(zhuǎn)身往紫宸殿去。 “將軍!”石泉慌忙追上來,壓低聲道,“大長公主吩咐,不讓將軍牽扯進(jìn)此事!” 裴濟(jì)肅著臉搖頭:“母親說的是與太后的事,杜相公不一樣?!?/br> 杜衡是陛下的長輩,也是在朝的老臣之首,多年來一心以國事為重,除了陛下外,朝中半數(shù)朝臣都以他的話為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