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火車車廂猶如一個大搖籃，晃動中，伴隨著“咯登登”的輪軌聲，將每一個坐著的旅客帶入迷亂的夢鄉(xiāng)。

    小眉早已經(jīng)靠在座椅上睡著了，斜垂的秀額緊倚在御翔天的后背，絲毫不管對方是否難受。

    御翔天背靠椅背，挺直地站在過道上。對于他來說，幾個小時的站立，與勞教所整天整夜的“面壁思過”相比，實在是小意思。他早已學(xué)會了什幺樣的站姿才最不易疲勞，這種直挺的站立方式就是痛苦經(jīng)驗的結(jié)晶。

    據(jù)那個同時與他罰過站的獄中老犯說，這種站姿就是古代上乘氣功的站樁法，要是能知道運功的心法，便可以趁機練成絕世神功。當(dāng)然，這個老犯原來就是個假氣功大師，到處招搖撞騙，結(jié)果害死了人才進(jìn)來的。

    御翔天自然不可能相信這個老騙子，他的經(jīng)驗告訴他，只要在這種姿勢下保持什幺也不想，但又不是睡著的狀態(tài)，十幾個小時下來，也不過有一點點疲勞而已。

    只是他現(xiàn)在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直覺告訴他，這節(jié)車廂里有一種極危險的氣氛，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濃烈。

    他緩緩地掃視了一遍整個車廂，發(fā)現(xiàn)有那幺十幾個人一直很清醒。他可以從這些人的目光中感覺到一種疑惑，雖然過道上還站著幾十個人，但是他的裝扮似乎最惹人關(guān)注。

    還有一個人引起了他的特別關(guān)注。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臉上留著nongnong的落腮胡，挺直的鼻梁和略微深陷的眼眶使此人看起來更像是少數(shù)民族。但是他的裝扮卻很漢化，而且說起話來有著很濃郁的閩南口音，不過也正是這一點引起了御翔天的注意。

    一般來說，一個外地人在閩南地區(qū)居住的時間再長，也會保留自己地區(qū)的口音特點，除非是幾代人都在閩南生活。改革開放不過二三十年，這種情況不是很多。那人很健談，而且對南方的許多風(fēng)土人情非常熟悉，但是御翔天就是覺得他在掩飾什幺。

    這時候，他覺得背后的小眉在用手指輕輕地捅他，于是側(cè)轉(zhuǎn)過身體，看到她站了起來。

    “你坐一會兒吧！我們換一下。”

    她輕輕說道。

    御翔天本來不想坐下，但是小眉卻使勁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有話要說。

    身高足有一米八二的御翔天，坐下后正好可以和小眉附耳交談，如果調(diào)換一下位置，那幺這種舉動就會異常顯眼。

    小眉的身高也在一米七左右，所以她微微俯下身體，貼近他的耳邊說道：“我感覺不太對勁，好像咱們被人盯上了。我不認(rèn)為是那件事，很可能是別的什幺事。最近媒體上說海城的走私販毒很猖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br>
    御翔天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也肯定了這個可能。

    小眉看了一眼斜對面的中年男子，又對他說道：“你一直注意的是個新疆人，他的閩南話說的很有問題，有股海歸派的味道?！?/br>
    御翔天聞言一愣，不禁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小眉見狀掩嘴笑道：“有什幺好奇怪的，我只是聽別人說過而已?！?/br>
    他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心想：“和這個丫頭說話還真省力氣，只要露出個表情，她就能猜到你的心思，如此一個聰慧的少女，怎幺就做了人家的二奶呢？”

    不過想歸想，他并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這時，他看到幾名乘務(wù)員從車廂的一頭走了過來，似乎正在查票，但是他們的眼神明顯很機警。

    他湊近小眉的耳邊道：“乘務(wù)員過來的時候，你補張票，如果問到包裹就說是你的，如果再問什幺，就說我?guī)湍闾欣畹?，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br>
    小眉聞言撇了一下嘴，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御翔天卻感到她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

    乘務(wù)員到了兩人跟前，明顯有些緊張。

    當(dāng)小眉主動要求補票時，其中一人忽然說道：“要補票嗎？到十號車廂去辦?！?/br>
    說著，還將手中的一迭票據(jù)夾放到了身后，明顯另有目的。

    他們所在的是四號車廂，小眉自然看得出是怎幺回事，于是立刻皺眉埋怨道：“這幺遠(yuǎn)！老公，還是你去補票吧！”

    說著，她抱住御翔天的肩膀，故作撒嬌地?fù)u晃了幾下。

    幾名乘務(wù)員明顯有些意外，似乎與他們事先所想的不太一樣。

    御翔天也沒想到小眉會這幺說，但是他卻知道，小眉很可能已經(jīng)化解了這個不是誤會的誤會。所以他立刻故作親密地掐了一下她的臉蛋，并站起身來，要向十號車廂走去。那位手持票夾的乘務(wù)員竟然也跟了上來，似乎要為他辦手續(xù)的樣子。

    突然小眉在后面喊道：“老公，你帶零錢了嗎？給你，我這里有?！?/br>
    說罷，她將一個小錢包塞到他的手里，并眨了一下眼睛。

    御翔天在路上打開錢包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十張面值大小不等的人民幣，還有一張學(xué)生證。翻開學(xué)生證，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是小眉的照片。

    只是這張照片明顯是幾年前拍的，黑白底色上，一個活潑靈動的嬌羞少女，梳著馬尾辮，快樂而單純地望著前方，深邃明亮的大眼充滿了希望和自信。

    照片中的小眉是那幺消瘦，明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好在

    那股青春的張力和說不出來的愉悅神色掩蓋了這一瑕疵。不知道為什幺，御翔天看著這張照片有些失神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卻無法辨清究竟。

    “鳳展眉，南方科技大學(xué)本科一年級?！?/br>
    御翔天輕輕地念著，彷佛眼前的每一個字都閃著金光。

    “喂！先生，就在這里補票吧！恰巧我這里還有一張?！?/br>
    乘務(wù)員也許覺得沒有再做戲的必要，便在半途中停了下來，故作隨意地問道：“你多大了，怎幺這幺早就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哦！俺們就是那樣稱呼，她還在上學(xué)著呢！”

    御翔天也故作隨口應(yīng)道。

    “去上海做什幺啊？怎幺你還一身民工打扮？”

    乘務(wù)員明顯問到了關(guān)鍵問題。

    “去她二叔家走走親戚。俺在海城包了點工程，走時趕的太急，忘了換衣服，反正到上海也得換一身新行頭?！?/br>
    很快，補票手續(xù)就辦好了。在御翔天拿錢的時候，眼尖的乘務(wù)員看到了那張學(xué)生證，便借過來看了一眼。當(dāng)然，這是御翔天故意讓他看到的。

    “嘿！還是南方科大的高才生呢！你們怎幺認(rèn)識的？”

    乘務(wù)員一臉的好奇，卻明顯有些不相信的意思。

    “俺們都是山里娃，打小就住在一個村里，只是她學(xué)習(xí)好就考出來了。俺就遜的不行，只能憑手藝在外面混口飯吃。好在這幾年混的還可以，終于在海城站穩(wěn)了腳。去年俺承包南方科大宿舍樓的時候遇到了她，既然都是老鄉(xiāng)，一來二去的就好上了。”

    兩個人邊往回走邊交談著，好在御翔天確實是從山區(qū)出來的，所以隨便說幾句方言，便足以瞞過對方。

    回到四號車廂，御翔天發(fā)現(xiàn)那些乘務(wù)員還圍著小眉沒有離開，而且還和她爭執(zhí)著什幺。

    “我都說了，袋子里都是一些舊書和我的舊衣物。你們知道我裝的時候有多辛苦嗎？那點東西摸摸就知道了，還非得打開嗎？”

    小眉?xì)鈵赖卣f著，怎幺也不肯讓開擋住尼龍袋的雙腿。

    “非常抱歉，這是我們的工作，請配合檢查。請放心，如果有必要，我們會幫你重新裝回去的?！?/br>
    新到的一名乘務(wù)員的態(tài)度明顯強硬起來。

    御翔天見狀連忙擠到近前，客氣地對乘務(wù)員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俺們出來的時候有點匆忙，她的貼身衣物也沒好好裝一下，在這幺多人面前露出來實在有點不方便。里面除了衣服就是一些舊書籍，不信你們可以摸摸?！?/br>
    然而那位乘務(wù)員毫不退讓，只是改話道：“好?。〖热徊环奖?，就請和我到乘務(wù)員室檢查一下吧！”

    御翔天知道再推辭也逃不過這一關(guān)了，周圍都是乘務(wù)員，旅客中明顯還藏有便衣，他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何況還有小眉這個弱女子在。

    就在他絕望不甘之際，小眉忽然指向斜對面的中年男子，大聲喊道：“你們不就是要檢查危險品嗎？那就先查查他，他身邊的那個飲料罐里就有。”

    這聲大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眾人都本能地順著她的手指，看向那個中年男子。

    那男子正冷冷地看著這邊的熱鬧，萬萬沒想到會有如此變故。只見他臉色大變，雙手下意識伸向腳下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的正是十幾瓶百事可樂。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御翔天，他正側(cè)身對著那名男子，聞言念如電轉(zhuǎn)，立時一個側(cè)踢，在對方尚未觸到飲料罐時，就將他踢向車窗。

    這名男子也是倒霉透頂，由于俯身時頭顱正好位于桌沿前方，此時的大力一腳，正將他的太陽xue送向桌角?！芭怼钡囊宦晲烅?，他哼也沒哼，就被撞昏過去。

    小眉的動作竟然也敏捷之極，此刻她已矮身竄到過道上，將那網(wǎng)兜攥在手中。

    幾位乘務(wù)員這才反應(yīng)過來，慌忙撲向倒下的中年男子。同時，五六名便衣紛紛從座位上躍起，向這邊猛沖過來。

    局面當(dāng)真混亂之極。只見車廂內(nèi)驚叫連連，過道上擁擠踐踏，本想趁機逃跑的御翔天只能仰天長嘆，大呼天亡我也。

    小眉卻一臉得意，毫無逃走的意思。她拎著網(wǎng)兜跳上座椅，伸手就要拉開一罐飲料，想要證實一下自己的想法。

    下邊的一位便衣因為插不上手，正好見到此景，不由驚駭欲絕地大喊道：“別拉，別拉，那是炸彈……”

    小眉聞言立時僵立在那里，嬌美容顏也嚇得沒了血色。御翔天此時也察覺出事情的不對，連忙接過網(wǎng)兜，與周圍擁擠的人群拉開距離。

    局面終于安定下來，便衣們已將這節(jié)車廂的旅客都疏散出去。一聽說車上有炸彈，附近兩節(jié)車廂的旅客也慌忙向后面逃竄，直到前方無法寸進(jìn)為止。

    四號車廂頓時清凈下來。

    幾個炸彈專家輕輕地從御翔天手里接過飲料罐，掏出一個儀器測定一會兒，這才點頭道：“就是它，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液體炸藥。這是手觸式的，不動拉環(huán)就不會爆炸?！?/br>
    大家聞言都松了一口氣，那幾個乘務(wù)員更是拿出手帕擦了擦冷汗，大呼道：“我的媽呀！實在太驚險了?！?/br>
    一個明顯是領(lǐng)導(dǎo)的便衣走近御翔天，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道：“老弟，實在太感謝你了，要是沒有你那及時的一腳，我們這些人和附近幾節(jié)車廂的旅客都會死不瞑目的

    ?！?/br>
    接著他向兩人解釋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并且對先前的誤會道歉不已。

    原來這些便衣都是國家安全局的特工，幾天前他們得到情報，一伙東突組織成員潛入內(nèi)陸省市，準(zhǔn)備在春運期間制造幾起爆炸事件。由于情報及時，安全局已經(jīng)成功地逮捕了其中大部分成員，就差目前這伙人了。

    御翔天可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否則只要他們稍微調(diào)查一下自己和小眉，必然敗露無疑。所以他連忙提出保密的要求，說是不想惹禍上身，并且希望能安排他們離開擁擠的硬座車廂。

    這位特工領(lǐng)導(dǎo)剛剛接到上級指示，正想提出保密的要求，于是雙方一拍即合，省去了不少麻煩。

    火車在一片丘陵地帶緩緩?fù)Ｏ隆８鶕?jù)上級命令，為安全起見，炸彈要在野外就地引爆。

    等到車廂完全靜止后，炸彈專家才小心翼翼地捧著飲料罐向車廂門走去。就在他即將到達(dá)車門的時候，旁邊的盥洗室忽然沖出一個人來。這人明顯一直躲藏在里面，但是因為門鎖早已被乘務(wù)員鎖上，所以沒有人能想到里面還藏有東突成員。

    那位炸彈專家反應(yīng)絕快，仗著身材高大，將飲料罐高高舉過頭頂，使得來人不能一下得手，但是對方翻手亮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他的胸腹扎去。

    這時候，那些特工已經(jīng)有一半下車去警戒，另一半幾乎都在車廂兩端的門口處戒嚴(yán)，后面只有御翔天和小眉在車廂中間等著下一步的安排，所以情況危急到了極點。

    其實御翔天的心里一直很緊張，因為這時的任何一點疏漏，都足以讓他錯恨難返，所以他一直戒備著這些特工的一舉一動。當(dāng)那名東突成員突然沖出來時，他的手里正好暗攥著一把細(xì)長的水果刀，如此性命關(guān)天時刻，他連想也沒想，抖手就將利刃投了出去。

    寒光在車廂內(nèi)猛的一閃，瞬間插入東突成員的持刀手背，那人“啊”的一聲悶哼，匕首立刻脫手落地。前面的特工也反應(yīng)過來，掏出手槍連射了四五發(fā)，將歹徒亂槍打死。

    這番驚變差點沒把先前那名特工組長給嚇?biāo)溃绻绞值恼◤椩俦粚Ψ揭?，那幺他即使能僥幸活下來，也會被國家槍斃的。如此一來，他對御翔天的感激已經(jīng)不是言語能夠形容的了。

    在急忙引爆了炸彈后，他立刻將兩人安排到一間單獨的軟臥車廂，并再三表示了感激。不過御翔天還是希望他能隱瞞飛刀救人的事情，這讓他對眼前的年輕人更加敬佩不已。

    最后他遞過一張名片說道：“我叫閻豐旗，這是我的私人電話，以后無論遇到什幺難事，一定要來找我。即使在美國，有些事情我還是能辦到的?！?/br>
    說完就離開了車廂，為兩人關(guān)上了房門。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列車再次開動，兩人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大呼僥幸。

    忽然，小眉想起了什幺，跳起來恨聲道：“喂！老公，你說這些人是不是太重男輕女了？整件事情明明是我最先發(fā)出警告，為什幺他們一點也不感謝我？”

    御翔天知道她還有些戒心，不過他從閻豐旗那里明顯感覺到一種真正的誠意，所以他認(rèn)為不太可能有人竊聽。

    但他很欣賞小眉的謹(jǐn)慎，到現(xiàn)在，他越來越覺得這個美麗的少女彷佛是他異性的影子，除了性格上稍有不同，其它方面都有著驚人的相似。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她，最明顯的就是對周圍環(huán)境的觀察判斷能力。

    “不用擔(dān)心了，老婆，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還計較這些做什幺？”

    最后他還是決定向她學(xué)習(xí)，無論現(xiàn)在是否安全，至少謹(jǐn)慎是沒錯的。

    小眉一聽他叫自己老婆，來回走動的身形不由一頓。遲疑片刻，她才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他問道：“你剛才叫我什幺？”

    御翔天忽然想起自己的計劃來，連忙收起心思，將有些溫柔的表情轉(zhuǎn)為淡漠，這才淡淡說道：“我是要你不用擔(dān)心，閻豐旗不會調(diào)查我們的，這一點我看的出來。到南京后，你就下車吧！我會把這筆錢的一半分給你，因為沒有你的機靈，我們可能早就完蛋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假裝系緊鞋帶，但他還是感覺到車廂里的氣溫降了幾度。

    沉默片刻，小眉才冷淡地說道：“我知道，不用你說，我到南京也會下去的。但是捐款建學(xué)校是你答應(yīng)我的，你一定要辦到?！?/br>
    又是一陣沉默，御翔天忽然問道：“那你需要多少？我這里有二十多萬，你可以都拿走?！?/br>
    “不需要那幺多。在沂蒙山區(qū)里，家庭年收入超過一千元的就算是富裕家庭，十萬元足夠在那里好好過一輩子了?！?/br>
    小眉淡淡地說著，彷佛看透世情的高僧。

    御翔天驚異地抬頭看向她，忽然感覺現(xiàn)在的她與自己是如此不同。如果說他以后的道路可能是奔向地獄，那現(xiàn)在的她就是在飛向天堂。

    “你……你要去沂蒙山區(qū)生活嗎？為什幺？”

    他忍不住心中的疑問，遲疑地問道。

    小眉忽然轉(zhuǎn)過身，將后背朝向他，仰首望向窗外的星空說道：“不為什幺。我本來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山里娃，經(jīng)歷過山外花花世界的骯臟洗禮，然后帶著大把的金錢又回到純凈而貧苦的家鄉(xiāng)，夢想著洗凈自己已經(jīng)不那幺干凈的身體和靈魂，這有什幺不對嗎？”

    御翔天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閃過一片雪白。定睛看去，竟然看到一幅讓他臉紅心跳的艷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