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影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過度的脫水使他昏了過去，嘴唇慘白干裂，眼角卻是觸目驚心的病態(tài)的慘紅。

    霜騅低服著頭，用濕潤的舌頭輕輕舔著晏長清的臉頰。

    半晌，晏長清才微微睜開雙眼，看見霜騅馬擔(dān)憂的眼睛。

    “走吧……”近乎是氣聲的，微弱而嘶啞的聲音?，F(xiàn)在每說一個字，晏長清都覺得喉嚨痛如刀割。

    與此同時，雖然太陽炙烤如火，他渾身卻如墜冰窟般的寒冷僵硬，完全控住不在地戰(zhàn)栗。

    他是先渴死，還是先凍死？

    “走吧。”

    “離開我。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霜騅馬拒絕了主人的一再命令，固執(zhí)地用頭頂著晏長清，想讓他重新坐起來。似乎只要晏長清直立起身子，就會恢復(fù)生機和活力。

    “還不走？”晏長清緩緩抬起手，抓住馬頸的鬃毛，搖搖晃晃，極吃力地站了起來。一瞬間，他只覺得頭暈眼花，踉蹌一步，險些栽倒。

    霜騅馬立刻極乖巧地屈下膝蓋，做出等晏長清上馬的姿態(tài)。它以為晏長清改了主意，想要回去了。

    晏長清輕輕撫摸著霜騅的毛皮，眼眸中充滿了愛憐和不舍。這匹陪伴他征戰(zhàn)無數(shù)沙場的白馬，是現(xiàn)在他與這世間最后的羈絆了。

    這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不應(yīng)該陪他湮滅在這荒無人煙的荒漠里。

    晏長清顫顫巍巍抽出腰間的彎刀，別過臉，用力朝霜騅一揮。

    霜騅一聲痛嘶，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馬頭看著他的主人。雪白如綢緞般的馬背上，赫然一道血痕。

    晏長清的胸膛起伏著，似乎現(xiàn)在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要用盡他全身的力氣：“這是軍令！”

    霜騅被嚇住了，黑溜溜的，美麗的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它委屈地低聲叫了聲，試探性蹭著晏長清的胳膊，仍不肯走。

    晏長清眉心巨顫，再一次避過臉去。這一刀，下地更重，刀柄直直沒入馬臀。霜騅一聲慘叫，晏長清再也不忍心看，轉(zhuǎn)過身，艱難地，緩慢地向那片胡楊林走去。

    這一次，霜騅馬再也沒有跟上來。

    直至馬蹄聲消失，晏長清才終于回過頭去。

    萬里蒼穹，茫茫黃沙，天地之間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

    晏長清平靜地合上了眼睛，全身錐心蝕骨的痛楚徹底席卷了他。

    沙漠中，一聲悶響。

    赫連戎川的駿馬近乎不間斷地跑了幾天幾夜，終于支持不住，四蹄一軟，栽倒在地，馬嘴里滿是白沫。

    赫連戎川亦從馬上栽落。從漠南的竹林一路趕來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掌心腳底皆是磨爛的血泡，滾滾熱浪讓他汗如雨下，身上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他的體力近乎透支了。

    打聽了那么多村落，探尋了大大小小無數(shù)的道路，可是卻絲毫找不到晏長清來過的痕跡。

    長清啊長清，你究竟去了哪里？

    赫連戎川立刻掙扎著爬起來，見馬兒不走了，便扛起包袱一瘸一拐向西邊的梭梭林走去。

    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已經(jīng)找遍了，除了這片梭梭林后面的沙漠。

    漠南的人都說穿過這片梭梭林，就是跨進了地獄的門。那里是沙漠的最深處，名字叫作胡木泊。進去的人，從來沒有出來過。

    但赫連戎川卻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不知走了多久，風(fēng)越刮越大，黃沙漫天，赫連戎川用布巾半裹著臉，琥珀般的眼睛微微瞇起。

    噠，噠，噠。

    是馬蹄揚沙的聲音。

    遠遠的，起伏的沙丘盡頭，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一匹熟悉的白馬的身影。

    赫連戎川心中一震。

    霜騅馬！

    長清？！是他嗎？

    赫連戎川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近了，近了——

    他終于看清了，這的確是霜騅。但是馬背上，卻是空蕩蕩。馬身上卻赫然一道血痕！

    赫連戎川臉色驟變，腦中嗡地一聲，拉住霜騅馬，道：“你的主人呢？又是誰傷了你？！”

    霜騅沖赫連戎川急急地嘶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似是要赫連戎川看它的馬臀。

    那上面還插著一把短短的彎刀，刀柄上用紫水晶和金剛鉆鑲嵌著華麗雄鷹穿云圖。

    赫連戎川胸中一滯，手指微顫，用力拔/出了刀。

    “這是我送給他的防身之物……”赫連戎川撫摸著刀柄，喃喃道：“他一定是不忍心你陪他死，所以才用這種方式，把你趕走，是不是？”

    晏長清啊晏長清，你對一匹馬兒都那么仁慈，可是為什么對你自己卻那么殘忍？

    霜騅眼睛里流著淚，默默點頭。

    赫連戎川翻身上馬，望向遙遠的沙漠腹地。

    胡木泊，地獄口。他拍了拍霜騅，義無反顧地那罕有人至的沙丘深處奔去。

    日近黃昏，狂風(fēng)漸漸止息了，雄渾，肅穆卻又死寂的沙海，被夕陽鍍上了一層灼熱而單調(diào)的黃。又翻過了一個沙丘，赫連戎川終于看見了一片胡楊林。

    茂密的，因為日照和黃沙侵蝕而變得焦黃的葉子，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子一樣的光。樹干粗壯而堅韌，不屈不撓地迎著無數(shù)風(fēng)沙，傲然挺立。

    霜騅看見胡楊林，步伐明顯加快了，一邊急奔，一邊厲聲長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