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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本是想斥責他的,可見他最后蒼白臉色與暗淡眼神,竟有些不忍心。尚書暗道,本也不該拿我們這些人的想法去苛求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孩子心氣兒本就高,平白無故落得家破人亡、名譽掃地的后果,便是頹廢或惱怒,又哪里不該呢。何況,洛金玉孤兒寡母,母慈子孝是出了名的,他恐怕也是耿耿于懷他那烈母為他一頭撞死的事。 想到這里,尚書既為人父,亦為人子,一時心軟,嘆了聲氣,從旁端了沒用過的茶水,親手送去洛金玉面前,遞向他。 洛金玉頷首行禮,客氣接過,轉(zhuǎn)身放到一旁邊幾上。 尚書站在他面前,嘆息道:“你也是一片赤誠孝順,可你卻仍錯了,你若真心孝母,便不該頹唐,她寡母養(yǎng)你長大,送你讀書,將你養(yǎng)得如此明禮有義,想必,她對你有大期待,你如今這樣,豈非是愧對她的厚望?” 這話倒是恰好說中了洛金玉的軟肋與心虛之處。尚書說得沒錯,母親是說過,望他能金榜題名,朝中為官,做他父親未完之事業(yè),為社稷掏盡心力、鞠躬盡瘁。 見洛金玉神色松動,尚書繼續(xù)勸道:“你年歲尚幼,卻應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大儒,也是朝中官員,和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也姓洛,名洛陽山……” 洛金玉:“……” 他自然知道,這人正是他親爹。 “說來,”尚書忽然停了停,看了眼閉目在那的喻閣老,低聲道,“好像……”他猛地想到這一關竅,又多看了兩眼喻閣老,不由嘆息,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他好像有些明白喻閣老為何偏偏對洛金玉這樣看重了。 “陽山過世,也是在十九年前?!鄙袝鋈坏?,“你這孩子,恰在他過世后不久出生,又一樣姓洛,差不離的性情才情……” 洛金玉一怔,問:“適才閣老所說有學生英年早逝的……”尚書點了點頭:“陽山是閣老最得意的學生?!?/br> 洛金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沉默。 他并未當場說出自己就是洛陽山的遺腹子,因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說。 洛家只剩他一人,而曹國忠被誅后,新帝圣旨宣他罪名中,赫然便列了晉陽洛家、河南明家的冤案,相當于洛家與明家等家族冤案已解,只是因這些家族多被誅殺殆盡,倒也沒什么后續(xù),而洛金玉當時在獄中,如今出來了,也并不打算就拿洛家的名聲抬舉自己。 一來,他身負冤案在身,雖是冤案,卻到底是污名,他不想連累家門清白。 二來,他也不屑那樣。若他功成名就,自然會表露身份,為洛家重振門楣,可若他岌岌無名,又何必說出來。 此時他便只是沉默著代父親又向喻閣老和刑部尚書躬身,行見父親世交之后輩禮。 喻閣老和尚書卻也沒多想,只當這本就多禮的洛金玉是勸閣老節(jié)哀。 尚書長嘆一聲:“你與陽山也算是有緣,閣老格外看重你,盼你能成他未完事業(yè)。當年,陽山一族便是遭曹國忠所害,那時朝綱混亂,閣老雖有心搭救,卻實在力不從心,留下畢生遺憾。洛金玉,閣老不愿看你成為第二個洛陽山。自然,你會想,沈無疾怎會害你。他或許不如曹國忠害洛陽山那樣,他或許待你……可你應當知道,這樣下去,你的名聲會是什么樣的。我空口白牙所說,你或許不信,那你就看看史冊上,千古完人漢衛(wèi)青,就入了佞幸傳——” “那大人又為何說他是千古完人?”洛金玉反問。 尚書:“……” 洛金玉淡淡道:“可見千古之后,世人自有公道評斷在心?!?/br> 尚書:“……” “再者說,先自審其身,無愧于己,此乃君子,而徒重他人評論,為此虛偽忐忑,是小人?!甭褰鹩竦溃伴w老與大人所言之心,洛某明白,你們自有好意,只是我也固執(zhí),只能辜負好意?!?/br> 尚書怒道:“你——你還真死心眼兒,孩子就是孩子!遭了一場難,怎么還是一派天真?這三年的難真是白受了!” “大人以為我受這場難,就該在三年中得出如何結(jié)論,方才算沒有白受?”洛金玉反問,“一顆頑石磨平棱角?” 尚書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自己是顆硌手的頑石?” 洛金玉負手而立在堂下,雙目平視尚書,淡淡道:“我引以自傲。” 尚書:“……” 喻閣老忽在此刻睜開雙目,輕笑一聲,問道:“好過庸庸碌碌做烏龜?” 洛金玉一怔,看向他,忽然有些臉熱。 “怎么,剛還氣勢洶洶,忽然又不好意思了?”喻閣老笑著道,“是你齊先生和我說的?!?/br> 洛金玉想起沈無疾和自己說過,是沈無疾請來齊謙出山,方才說動喻閣老冒著得罪君亓的風險為自己翻案。他本欲拜訪齊謙,可礙于如今事態(tài)復雜,怕貿(mào)然拜訪會給齊謙惹來麻煩,暫且作罷。 如今喻閣老說起,洛金玉敬重問道:“齊先生可好?” “挺好的,他自你出事后怒而辭官,回老家開了私塾,活得比我自在快活。”喻閣老道,“他也想你,天天念叨著待事了,就要和你好好敘談?!?/br> 洛金玉垂首道:“請閣老代學生言,學生之事有擾先生,實在愧疚,待事了,學生必負荊向先生請罪。” 他聽喻閣老說起齊謙,剛剛那滿身的刺又通通收了回去,成了溫順恭讓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