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只得點頭，向靖王要了七八個府丁，一路陪同春天去了青龍寺。

    青龍寺在樂游原上，樂游原遍植桃杏櫻花，登升平閣可俯望長安全景，青龍寺位于山頂，是長安權(quán)貴最常去的寺廟之一。此時正是殘冬，樂游原上草色枯黃，空林積雪，游人稀少，只有三三兩兩進香的車馬路過。

    鄯鄯往小爐里投入兩塊香炭，扒著窗子到處張望。

    春天見她一雙眼亮晶晶，好奇的東張西望，替她解說：“等到繁春，這里就變成了一片花海，杏艷桃嬌，寶馬香車，仕女游俠，很是熱鬧?！?/br>
    “jiejie，長安城可比伊吾有意思多了，伊吾只有那么一丁點大，城外都是風(fēng)沙荒土，風(fēng)一刮就很冷。但你瞧?！彼匠鲆恢皇?，“長安的風(fēng)都是軟和的，像是卷著彎似的吹過來?！?/br>
    春天被她的形容逗笑，也隨鄯鄯一道看簾外風(fēng)光，遠處真是一片碧瓦重檐，精巧奇工，富麗堂皇，正是一片皇家園林。

    入廟之后，有小知客前來接洽，送入禪房休息，春天和鄯鄯洗滌凈身，卸了釵環(huán)，換了素縞麻衣，小知客送來素食果子，說了寺廟里的規(guī)矩，便退下了。

    寺里常有貴客來做佛事，有專門送膳送水遞話的小知客，靖王府的家丁都住在不遠處的廂房。

    每日寅時寺里敲晨鐘早課，春天即起，跟著僧人們誦經(jīng)拜懺，一直道午時方休，午課之后，寺里會有高僧講經(jīng)，春天有時也攜鄯鄯去聽聽，有時就在僧房內(nèi)看書寫字。

    薛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會來，偶爾還帶著歲官。歲官自己已經(jīng)可以蹣跚走路，每每乳娘放手，他便歡歡喜喜的拍掌，晃動著搖搖擺擺的身體，嘎嘎的朝著薛夫人和春天撲來，滴答的口水抹蹭在春天臉上。

    算是佛寺生活里難得的熱鬧。

    七七之后，薛夫人遣人將春天接回靖王府，正巧有自東瀛來的高僧住在青龍寺與主持講法，有不少遠道而來的僧侶、善男信女皆入寺聽兩人辯經(jīng)。

    春天以此為由，仍在青龍寺留了下來。

    只嘆天下之事，無巧不成書。

    上首兩位高僧辯經(jīng)，下首有一位衣裳破碎、芒鞋蓑衣的枯瘦和尚聽得如癡如醉，搖頭晃腦。

    是春天曾在肅州往玉門路上遇到的那位我我僧。

    辯會散了之后，這位僧人仍是坐在蒲團上，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春天帶著鄯鄯前去作揖，只聞得僧人身上一陣濃郁酒氣，心頭啼笑皆非。

    那僧人掀起眼皮子，見一麻衣少女雙掌合十，朝他微微笑道：“原來大師也從隴西回來了?！?/br>
    ”小檀越認得我？“

    “去年春，和大師在千里外的肅州城外有一面之緣?！?/br>
    “哈哈哈，原來是故人，有緣，有緣?！?/br>
    我我僧也在青龍寺中住，禪房和春天隔的不遠，一老一少因此熟識，春天在廟里待了兩三個月，有鄯鄯作陪，晨鐘暮鼓，每日看書寫字，閑時偶然找我我僧雙陸圍棋，倒不算無聊。

    山寺門前遍栽桃杏，春來如雪如云，看花人絡(luò)繹不絕，春天有時也帶著鄯鄯去踏踏春。

    夜里驚雷陣陣，一起未得好眠，晨起又篩了一陣細雨，滿園桃杏都被吹散，鄯鄯打著傘，春天提著小籃，正往僧房行去，路過我我僧的院落，見竹門大開，原想進門問好，豈料見門里邁出一個挺拔身影，獬豸冠，月白錦衣，鹿靴玉革。

    春天帶著鄯鄯躲避，清朗帶笑的話語傳來：“原來是你?！?/br>
    春天抬傘，只見男子劍眉星目，鳳表龍姿，一雙桃花眼里流光溢彩，是在靖王府曾隔著人群一觀的太子楊征，忙屈膝拜禮：“見過殿下?！?/br>
    她心中忐忑，聽太子話語，似是識得她一般，但兩人尊卑有別，從未有過來往。

    “這個臭和尚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太子背手行來，見她臂間挎著花籃，有十數(shù)個拳頭大小的青桃，劍眉上挑，風(fēng)雅卓爾，“你...這是偷桃去了？”

    “回殿下，這是在后面林里撿來的。”春天道，“后林里僧人們植了一片新桃，今年才結(jié)果，我聽昨夜風(fēng)大雨急，桃枝羸細，大雨會將桃子打落...

    她見楊征在籃里撿了個青桃就要往嘴邊送去，忙道：“不能吃，這是新桃樹結(jié)的果，桃子很澀，我撿來做桃脯的?！?/br>
    楊征只不過把那桃子遞在面上嗅青桃香氣，聞言燦然笑道：“你倒是詩情畫意。”

    春天臉上有些訕訕的，正想著要退下，前邊有內(nèi)侍尋來，又有一端莊風(fēng)流、身著朝霞綺云裙，步搖叮當?shù)哪贻p女子被侍女攙扶著一道前來。

    “殿下，您怎么到這兒來了？”那女子聲若黃鶯，春天見她頭戴九鈿，知這是太子妃，連忙斂衽行禮。

    原來是太子的一個良娣亡了，在青龍寺請法事，正值好春光，太子妃見樂游原景致怡人，起了春游之興，太子恰有空閑，攜著太子妃一道同來。

    “來尋魯章機，正巧遇見了她————你聽過的，就是靖王那日講的那個去西北尋父骨的少女?！?/br>
    “是...春天對么？”太子妃翟氏笑盈盈的問，“這個名字我記得的，很特別。”

    太子妃雙十年華，也是愛熱鬧，喚春天去廊下說話，她是真心喜歡春天那段西行的故事，春天撿了些有趣的往事說了說，太子妃又贊又嘆，吩咐左右賞賜。

    后來太子再見春天，是這年的端午節(jié)，長安城各河湖都有賽龍舟，沿河都扎了花棚觀賞，青龍寺里游人稀少，很是安靜。

    春天和我我僧在樹下坐，我我僧喝酒，春天抄謄經(jīng)文。

    她回靖王府小住了一段時日，前陣子又回了青龍寺。

    薛夫人送來了一盒粽子，正擺在石桌上，粽葉青翠，五彩絲線，很是好看。

    太子抬腳進來，見個小婢女打著扇子撲蝴蝶，樹蔭下有素衣少女低頭寫字，斑駁光陰落在她肩背和黑發(fā)上，只覺此人素凈的幾近和光亮融為一體。

    旁有和尚閉著眼，輕輕的打著盹。

    “今天這樣喜慶的日子，你如何在此。太子坐下問她，“你在青龍寺出家了？”

    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將手中筆擱下：”我為亡父守孝。”

    不說倒好，一說太子又想治她的罪。

    太子微微抬起下巴，瞇眼，睨著她，輕哼了一聲。

    春天見太子這番神色，不解其意，又見太子的目光似乎落在桌上，見他孤身一人，想了想，挽袖凈手，讓鄯鄯捧來粽子，自己親手剝了一只，裝在碟子里呈給太子。

    素衣玉手，黑碟白粽，色彩誘人。

    太子不喜黏食，也不吃外人過手之物，見她低頭遞在面前，不忍拂其意，也為了凸顯自己的親切近人，迫不得已咬了一口。

    咬過一口之后，覺得半只粽子剩在盤里不夠雅觀，索性將整只粽子都吃進肚子里。

    太子吃完一整只粽子，只覺滿腔甜膩，又喝了半盞清茶，這才覺得好了些。

    我我僧跌了跌腦袋，從迷醉中醒來，見太子前來，打了個大哈欠：“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師父?！碧铀钠桨朔€(wěn)坐在椅子上。

    春天見兩人要說話，收拾東西，和鄯鄯退了出去。

    后幾日，太子又來了趟青龍寺尋魯章機。

    尋了一圈，經(jīng)小知客指點，去了后山的竹林。

    太子見樹下鋪了草苫子，小婢女臨爐煮茶，少女握著一片柳葉，放于唇邊，雙眸神游，不知落在何處。

    “坐這兒出神？”太子咳了一聲，走過去，“竹海茫茫，風(fēng)聲濤濤，倒是一個神仙地方?！?/br>
    “太子殿下。”她提裙迎他。

    他大喇喇占了她原先的位置，春天只得跪坐在他身后，默聲陪太子看風(fēng)景。

    “一直想問你，你這從長安一路往西，至到玉門關(guān)，伊吾，是怎么出去的？”太子聲音不輕不重，若近若離，“你的文書關(guān)牒呢？”

    春天胸中一哽，俯下身去：“請殿下治罪?！?/br>
    “你先跟我慢慢說來，再來量罪?！碧诱剂怂牟璞K，慢悠悠的呷一口。

    春天硬著頭皮，將一路關(guān)戍情景娓娓道來，言及李渭，她心中一酸，沒有李渭。

    “你好大的膽子，鬼市買關(guān)牒，借力出隴中，又賄賂行商出玉門關(guān)?！碧舆B聲哼哼，語氣里卻帶著笑意，“人小鬼大，罪該萬死?！?/br>
    太子搖著扇子，敲敲她俯得低低的腦袋：“起來說話吧?！?/br>
    他道：“不該鋌而走險，像紅崖溝那樣的好運氣，可沒有幾回?！?/br>
    說起來，兩個人最開始的交集，是紅崖溝吧。

    太子早前已命人探訪各州郡莫名消失的大黃去向，段瑾珂回來后，太子得了春天說的一些訊息，令人查了紅崖溝途經(jīng)的那支蹊蹺商隊，也查出了些許東西。

    當時怎么就沒有多留個心眼，查查紅崖溝受傷存活的這名少女呢。

    太子暗自失笑。

    此事罷了，太子走時，春天亦步亦趨的跟在太子身后，太子回頭問她：“有話說？”

    “太子殿下...”她頗有些慌張，“當年軍中判定，我爹爹違背軍令，攻突厥戰(zhàn)亡，爹爹因此沒有追恤功烈。但實際上，爹爹是按令行事，是上峰有意迫害，我手邊有此事的證詞，您是河西大總管，也管著伊吾軍，可否屈尊，幫我替爹爹洗刷冤屈...”

    她如此說道，太子焉有不管之理。

    春天手上有靖王給的葉良供案，呈給了太子：“我不欲母親再回傷心之境，若有事要問，請殿下徑直找我吧?！?/br>
    太子收了東西，點點頭，出了青龍寺。

    后來太子再去青龍寺尋魯章機，卻不見春天。

    “她回靖王府去了?！蔽椅疑o太子斟茶，“太子殿下這陣子，是為了和尚我來，還是為了她來？”

    太子挑眉失笑：“只不過?？茨銈円惶幾靼?，隨口問兩句罷了?！?/br>
    “春天每月初一至十五都在寺里度亡悼念，下旬回靖王府陪她母親?！蔽椅疑缓炔瑁疤拥钕略賮?，可要挑準時候，和尚不耐煩陪無聊人?！?/br>
    太子哼笑：“師父這是嫌棄孤了?！?/br>
    兩人慢慢說話，太子見桌上擱筆的竹筒，里頭插著幾只新潤的細毫：“孤看師父還是還俗再回御史臺算了，成日喝酒吃rou，現(xiàn)今下連送往太后宮中的經(jīng)文都要旁人來抄錄，還做什么和尚?！?/br>
    他捏起一只細毫，正是春天常用的那一支，捏在指節(jié)看了看，溫雅一笑，回了自己的太子府。

    中秋佳節(jié)，宮里設(shè)宴招待百官，皇后亦請了各家有品秩的夫人，老王妃帶著歲官，靖王帶著王妃季氏皆入了宮。

    薛夫人帶著春天，和一眾婢女就坐在月下吃酒賞月。

    薛夫人望著女兒皎潔的臉龐和明亮的眸：“一轉(zhuǎn)眼間，妞妞就已經(jīng)長大了?！?/br>
    “長安城的王孫公子，妞妞也見過不少，有合心合意的么？”薛夫人輕聲問。

    春天收回望著圓月的眼，慢慢搖了搖頭。

    “那慢慢來...不著急?！毖Ψ蛉藫崦畠旱陌l(fā)，總需要時間來消磨心中的惦念。

    靖王夜深才帶著家眷回府，在王妃那少坐了片刻，喝了一盞濃茶，轉(zhuǎn)身又去了薛夫人那。

    薛夫人屋里溫著醒酒茶，蝶衣翩躚，秀發(fā)傾瀉，正癡癡望著靖王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dbq我換了男二。。。

    下下章應(yīng)該就是重逢~

    第76章 又一年

    這年秋天, 太子給了春天好消息，在伊吾軍中替小春都尉正名，追封烈勇, 相應(yīng)的撫恤送至春天面前，也送給了小春都尉麾下那兩百名追隨的精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