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伊吾至玉門大概走大半個月,自上次突厥侵?jǐn)_冷泉驛后,這條開通了數(shù)年的伊吾道又漸漸不太平,多有流匪搶掠商旅,王涪特意請伊吾守軍派了一支十余人的軍隊一路護(hù)送。 除此之外,王涪專為春天尋了輛闊綽馬車、車內(nèi)設(shè)有軟榻、茶案、香爐,還有一個專門伺候春天起居的小婢女,名喚何鄯鄯,才十一歲。 來去境況,真真的天差地別。 送別的人群,陳叔叔和綠珠、安萬金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 不知不覺,已到了秋寒的時候。 草色近看尤是帶著盎然綠意,遠(yuǎn)遠(yuǎn)一瞧,連片綠野,早在不知何時染了滿地枯黃之意,風(fēng)里裹著細(xì)碎的寒涼,這熱鬧繁榮的伊吾城,看著也帶著幾分蕭瑟。 “jiejie,伊吾已經(jīng)看不見啦,我把簾子落下來好么?!臂粉芬姶禾烊赃h(yuǎn)眺望著伊吾城門,小聲道。 她回過神,眼里有閃閃淚光。 她從來沒想過,她還有回去的一天。 如果沒有一路所遇的那些善意,她早早已死在半路。 回想自己的過往,才十五歲的年紀(jì),有過無比的快樂,有過悲傷和無助,也有深深的自責(zé)和痛苦,也有過短暫的解脫和幸福。 有很多東西變得微不足道,也有很多東西顯得彌足珍貴。 馬車和人群沿著伊吾道的車履足跡往回走,李渭領(lǐng)著這一支送行的軍隊,王涪騎馬伴隨春天左右,時不時說上幾句話,陪她解解悶,他也是河西人士,多年走南闖北,天文地理,風(fēng)土人情,侃侃而談,倒是比李渭有趣的多。 算起來,王涪這半載為了尋她來回奔波,很是有些故事,春天連連道歉,甚覺對不起他。 “這倒沒什么?!蓖醺⒆隈R車外大笑,“我不過費些腳程,不及你們一路十分之一的辛苦?!彼麚?jù)實說,“如今能找到女郎,我亦是大功告成,只等王爺賞賜?!?/br> 春天亦是頷首微笑,聞言動了動纖細(xì)的手指,抓了抓長裙。 一路緊行滿趕,衣食住行卻無一處不精細(xì)妥帖,她知這一路荒涼,卻屢屢驚嘆王涪每日都能有些新鮮東西逗她開心,有時是一只機(jī)關(guān)精巧的連環(huán),有時是來自某地的一種有名的吃食,有時又是拙樸有趣的小玩意。 絕不會讓她在這漫漫路途中感覺到分毫的無趣、孤單或是輕慢。 鄯鄯雖小,也很愛笑,笑起來只見雪白的貝齒,雙眼迷成一道小縫,只覺分外的可愛,她一團(tuán)稚氣,服侍日常起居卻十分嫻熟,每天都能逗的春天開懷。 王涪和鄯鄯,都是很能招人喜歡的。 自安萬金家的那夜起,她就很少能和李渭說幾句話,兩人關(guān)系變得極其微妙而奇異,似親近又仿佛分外疏遠(yuǎn),以往兩人形影不離,如今換做王涪時時陪伴她左右,李渭倒是和那一隊兵卒相處的融洽,同吃同眠,同進(jìn)同出。 王涪也感受到兩人之間這奇怪的氛圍,和春天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瞥瞥李渭,見他神色一慣平靜,也同李渭說幾句話:“能憑一己之力從莫賀延磧再到突厥國,能毫發(fā)無損的回來,閣下真的了不起,某佩服?!?/br> 李渭笑了笑,無奈搖頭:“我倒是有些后悔,若早知王兄在后尋人,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讓王兄幫忙,倒更便利些?!?/br> 春天坐在車內(nèi),聞得此言心頭忽然一滯,如鯁在喉。 塞北的秋意來的極其的迅速,不知哪日早晨,青霜已沾屋瓦,荒涼沙磧的芨芨草猛然間被吹盡最后一點綠意,瑟瑟發(fā)抖的縮成一團(tuán)灰黃。 夜里宿在苦草驛,天氣寒冷,呵起成霜。驛站簡蔽,春天一行人就把驛館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鄯鄯將車廂內(nèi)錦被香爐、茶案俱都一一往下搬。 李渭將馬鞭往腰間一塞,也幫著鄯鄯將東西搬入房內(nèi)。 他將手中的香爐擱在案上,見春天解下風(fēng)帽,獨坐在屋檐下,曬著明晃晃的太陽,想了想,邁步上前。 這兩日兩人之間,一句話也不曾說過。 兩個人心里都有愧。 春天聽見腳步聲,眼尾也瞥見李渭的身影,將頭往側(cè)旁一扭,避著他。 李渭見她這個動作,站定,隔她幾步,看見她柔美的一小半側(cè)臉和一截纖細(xì)的脖頸,思量再三,問她:“苦草驛外頭有一片紅沙,夕陽照耀下,沙地色彩如霞,要不要去看看?!?/br> “不用了?!彼p聲道。 “好?!彼c點頭,快步走開。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心如一片被蠶蛀空的桑葉,極力的克制,忍住不回頭。 有了鄯鄯和王涪的陪伴,李渭在她身邊就顯得無足輕重。 春天的心情更為抑郁,越臨近玉門,她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少,鄯鄯很難再逗笑她。 王涪去問李渭:“你兩人鬧不合?” 李渭垂眼,搖搖頭,臉色冷肅,慢慢的抿了一口酒。 “去勸勸吧,她畢竟年紀(jì)小,有些心事也只跟你說。”王涪苦笑搖搖頭。 “她避著我。”李渭皺眉,心頭極度焦躁。 一行人再行至冷泉驛時,頗有感慨,被火燒過的戍堡又重建起來,只有墻角依稀還有大火的痕跡,春天打量著這當(dāng)日錯過的驛站,堡內(nèi)各處依舊有著大火的痕跡,糧店、邸店不少,都是重新修繕起來的,雖有些簡陋,卻人潮興旺。 驛館當(dāng)初只燒了高昌使者住過的半爿,現(xiàn)今還在重修,王涪將春天和鄯鄯安置在驛館后院里,院子里有棵挺拔銀杏樹,葉子落了大半,枯枝上掛著幾顆干果,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夜里依舊難以入眠,春天披衣而起,見鄯鄯蜷縮在腳凳上酣睡,驛館前端有喧笑語,推門去尋聲源,還在修繕的前院空地上圍坐了一圈人,中間燒起火堆,兵士、過路旅人、修繕屋子的民工圍著篝火喝酒說話,有一白衣白帽的波斯人在火堆旁吹著笛子,身側(cè)有一條又細(xì)又小的蛇,那蛇咬著一枚銀幣,在笛聲中夸張扭曲蛇軀,逗得眾人不斷朝它扔擲錢幣。 她一眼便見人群中的李渭,披著風(fēng)帽坐在眾人之間,跳躍的橘色火光照耀著他的臉。 春天立在柱后看了半晌,悄悄的退了回去。 寒氣凍手,她并不想回屋,在庭中銀杏樹下坐定,仰頭看著高遠(yuǎn)星空,星子如凍,撒下的不知是清輝還是青霜。 他低醇的聲音問:“睡不著?“ 李渭把風(fēng)帽披在她肩頭:“天冷,要多穿點?!?/br> 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風(fēng)帽覆蓋著她,她深吸一口氣,這是她熟悉的,驚心動魄的氣息。 他在她身邊坐下:“還有幾天就到玉門關(guān)了?!?/br> “嗯?!彼p聲答。 “去見見長留?”他問。 “好?!?/br> 他掏出酒囊,灌了幾口,見眼前伸來一只纖細(xì)的手,將酒一口咽下,酒囊遞給她。 她抱著他的酒囊聞了聞,這回酒囊里裝的是另一種酒,酒氣綿醇,微甜,她也連喝數(shù)口,被他將酒囊抽走:“再喝下去,你就成小酒鬼了。” 她回味著酒的甘辛,默然不做聲,理理自己的裙擺。 他仍然一口口抿著酒。 兩人半晌不語,枯坐在銀杏樹下,月色清寒,孤高而遠(yuǎn),寒風(fēng)瑟瑟,金黃的銀杏葉子在空中打著旋,最后悄然飄在兩人腳邊。 “你不能吃白果仁?!崩钗继ь^望著頭頂?shù)墓P直杏樹,突然道。 “嗯?!彼惭鲱^,枝頭掛著幾枝細(xì)小的銀杏果,“會癢?!?/br> 她把目光落下來,無意識和他對視一眼,而后怔住,那一瞬他的眼神極盡溫柔之意,毫不掩飾的光彩,令她心頭猛然一動,如入蜜罐。 兩人彼此一怔,忽然都別開眼。 她垂首,拾起裙上一片漂亮的銀杏葉:“長留應(yīng)該等的著急了吧,沒想到居然走了這么久,也沒想到我在河西待了這么久。” “去年這個時候,第一次見你是在紅崖溝。”他道。 她這才驚覺他們已經(jīng)相識一載,時間迅速的如風(fēng)過拂過,又覺得這段時日無比漫長,每一天都值得她反復(fù)反芻咀嚼。 “我第一次見你是臘月里,你從長安回來,風(fēng)塵仆仆的推門進(jìn)來,我手里捏著雪團(tuán)子,碎雪濺在你靴邊,被你踩在腳下,你走進(jìn)來,問我傷有沒有好些?!?/br> 他突然笑起來,那日她盯著他的眼神黑白分明,驚訝、警覺如山間小鹿,他猛然撞進(jìn)去,倒楞住了,仿佛闖入了別人的領(lǐng)地。 他道:“在紅崖溝那日,我將你從地上救起來,你其實是睜開了眼的,瞧了我一眼,而后...你咬了我一口...” 這話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連春天自己也不記得:“怎么會...” 李渭慢聲道:“我第一次遇見,一個受重傷的小丫頭,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拼死咬人的?!?/br> 她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她當(dāng)時咬在了何處,他疼不疼,是如何的神情,語氣突然有些哽咽:“李渭...謝謝你...為我做了那么多。 他輕聲安慰:“不用謝我,我心里...很愿意做這些。” 他見她的一只手指在青磚上隨意劃動,輕聲問她:“這些時日,為什么不高興呢?!?/br> 她聞言一悶:“沒有不高興...只是,偶爾想到我姑母...我走的時候沒有和她道別,也未曾想,她會托靖王來尋我,也沒有想過,我竟然能回去...“ 她眼神略有迷茫:“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回長安,回我舅舅家。” 本來就是摒棄一切,抱著必死之心上路,最后卻在他的呵護(hù)下,安全的回來了。 “我亦是為人父母,知道做父母的苦心,你姑母雖然柔弱身不由己,但看的出來,她很在乎你,等回去后...” 李渭語塞,她終歸要回去的,要回去安葬父親,要還父親一個清白。 良久,他黯然道:“回甘州后,跟我回瞎子巷去?” 她不知如何應(yīng)答,沉默片刻后,回他:“我不知道。” 她說:“那是你的家。” 李渭點點頭。 兩人無言相對,中庭空蕩,外頭還有旅人說話的聲音隱隱傳來,天上一片云翳飄過,遮蔽了半輪月色,寒夜青霜分外厚重。 他動了動唇,最后也沒有說話,伸手牽住了她生涼的那只手,攥在手里,呵氣溫暖她。 她被這暖意烘的心頭發(fā)顫,終是忍不住,雙眼一閉,趁著此間無人,將臉頰俯在他膝頭:“李渭...快入玉門關(guān)了。” 他們再也不是獨自兩個人,還有很多的其他。 “嗯?!彼麚崦陌l(fā),想問她一句話,卻一直忍住。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走向。。大家都猜到啦~~ 兩個人還要一點點的動力~ 第70章 逢親友 幾日之后, 王涪一行人已抵達(dá)玉門關(guān)。 剛?cè)胍廖岢菚r李渭就傳信回甘州,告知陸明月和赫連廣不日將從伊吾返回,也寫信叮囑長留毋要牽掛, 收到來信,此時距李渭離去的日子已近半載, 甘州一眾人等總算是放下心來。 長留念完書信, 垂下眼睫, 規(guī)規(guī)矩矩將信紙疊好,臉上也不由得泛起靦腆又興奮的笑容:“爹爹和春天jiejie快回來了?!?/br> 陸明月待長留如己出,將嘉言都比了下去, 但長留終歸是孩子, 喪母又逢爹爹遠(yuǎn)去,心頭多有憂慮,陸明月知他這陣子表面看著平靜, 內(nèi)里心思重重,摸摸他的頭:“你爹爹每次寫信都掛念你, 這下可盡管安心了, 再過半月,爹爹就到家啦?!?/br> 長留亦是雙眸晶亮, 興奮又喜悅:“爹爹信上說,回來后帶我去書院拜先生, 讓我在家好好溫習(xí)功課?!?/br> 陸明月亦是高興:“長留用心溫書,娘娘照顧你穿衣吃飯, 等你爹爹回來, 可得讓爹爹好好瞧瞧,我們長留可長高了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