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沈文在他身后笑:“事成之后,可要記得我的好?!?/br> 那康國商人見人過來問瑟瑟珠,躊躇不語,原不想這么早脫手,但見赫連廣眉眼凌厲,不像個好打發(fā)的人物,又知他是駝隊護衛(wèi),跟著商隊辛勞一路,不好拒人,拉著赫連廣去了個僻靜角落,從袖間摸出個軟包,小心翼翼的打開,嘟囔道:“我這些珠子,顆顆都是珠中極品,獨一無二,就不知兄臺你要什么樣的?!?/br> 赫連廣原屬青海湖白蘭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獷,此刻瞇著一對淺色的眸子,低聲道:“指頭大小,澄藍色?!?/br> “有顆母珠,倒是合適?!焙膛醭鲆活w捻在指尖,迎著光亮給他看:“這顆做釵頭鳳眼是極好的。” 赫連廣仔細看了看:“小了。” 胡商將珠子掩在手心里,瞇著眼笑:“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兄臺有多少金來換?!?/br> 赫連廣倚墻抱胸,沉吟片刻:“兩百張茶券,夠不夠?!?/br> “兄臺倒是個爽快人?!焙痰?,“我也愛和爽快人做買賣?!惫娣鲆活w大小合適的珠子來,“進了甘州城,少說也要值五百張茶券,兄臺你可是撿了個大便宜。” 第4章 瞎子巷 瞎子巷舊名已不可考,幾十年前巷口住了個算卦極準(zhǔn)的瞎子,時人說起坊間此處,只道是瞎子巷。 沿著青石板徑直走至巷底,褐木門黃銅鎖,好大一椏棗枝探出墻頭,枝頭掛了幾片黃葉和顆干癟的小棗。 正午的好日頭透過窗欞投在屋里。 西廂房不大,是主人家待客留宿的屋子,青磚地,黑漆漆的大柜子立在墻角,散發(fā)著陳年舊木的氣味,桌椅陳舊,卻都是扎扎實實的好料子,椅榻上俱鋪著厚毯子,榻下一鼎小泥爐,炭火燒的極旺,上頭煨著黑漆漆的苦湯藥。 春天昏昏然醒了有一陣兒。 胸口疼的厲害,身體跟釘了石釘似得動彈不得,只能感知指尖下一點點的觸感。 浮灰慢騰騰游曳在陽光里,金黃色,針尖兒大小,懶洋洋的飄著,頂頭的橫梁木舊了,剝落了一片紅漆,她一動不動,昏沉沉的盯了許久,最后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出來,撫摸著身下的氈毯,軟絨絨的,十分溫暖。 外頭隱約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不久有人推門,腳步聲蹬蹬,雀躍著跳進來,在榻邊的斗柜里翻東西。 春天抑著胸口的疼,慢騰騰的偏首去瞧來人,見是個七八歲的女童,紅繩雙丫髻,胖乎乎的臉盤子,臉頰兩團紅暈,小鼻子小眼睛,手里攥著把剪子,正翻騰出幾塊碎布料,嘴里嘟囔著:“這塊大些,也比娘手上的那塊好看些?!?/br> 她想要言語,卻發(fā)覺自己喉間發(fā)緊澀苦,掙扎著發(fā)出半聲微茫的呲呲響,小女童扭頭瞥了床榻一眼,又埋下頭找布料,半響后,女童猛的停住手中動作,愣愣的轉(zhuǎn)過頭來,直勾勾的盯著春天,呆問:“jiejie,你是醒了么?” 春天緊皺眉頭,滾滾喉嚨,虛弱的點點頭。 女童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猛的撲上榻邊來:“jiejie,你終于醒啦,太好啦!” “娘,娘———”小女童扯著嗓子大聲喊,甜甜的對春天笑:“我去喊娘來?!?/br> 春天知道她這是活過來了。 只是不知這是何時,身處何地,只覺自己滿腦昏沉乏力,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攥著身下氈毯要起身拜見主家。 一個四旬粗布婦人擦凈手,大步跨進門檻,慌忙上前:“莫動,莫動?!彼粗禾?,“大夫說過了,這幾個月都得好好躺著,不許亂動?!?/br> 身上各處都綁著布條,堪堪只能撐起頭顱,她喘的厲害,胸口錐心的疼,一顆心好似要跳出來似得,嗓眼里扯開一縷血腥氣,澀如生鐵:“娘子萬福。” “好孩子,不用那么些禮數(shù),你只管好好躺著便是。”大嬸兒安撫著她,“身上哪處難受?我讓仙仙去找大夫來瞧瞧。” 一旁的小女童脆脆的應(yīng)聲,笑嘻嘻的跑了出去,春天仰著張蒼白的臉,連聲咳道:“多謝娘子救命之恩?!?/br> “喚我一聲趙大娘就是?!贝髬饍簱嶂禾祉槡?,溫和笑道,“主家姓李,我是他家的傭工,李娘子現(xiàn)下還睡著,等她醒來,我告訴她這好消息?!?/br> “請問大娘,此為...何時何地...我全然...不記得...”春天打量屋內(nèi)陳設(shè),眼里滿是疑惑。 “此處是甘州城安順坊的瞎子巷,今日呀,已是九月廿五,姑娘,你整整睡了三日啦,李娘子成日盼著你醒過來,這下可太好了?!?/br> 春天恍惚有些分神,好似做夢一般,啞聲道:“我不記得,我如何來了甘州城?” 趙大娘叨叨絮絮:“那日懷遠回來報喜,說是商隊回來了,娘子歡天喜地的去接大爺,剛見著面,后頭車?yán)镉袀€小哥兒慌里慌張,喊著咳血了,大爺轉(zhuǎn)身一瞧,就讓人去請了郎中,把你帶家里來?!?/br> 春天默然半響,動了動干裂嘴唇,吶吶道:“我...不記得了...” “天可憐見,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趙大娘斟杯茶喂春天潤喉,“聽你說話語調(diào),倒像從南邊來的,是何處人氏?” 春天報了姓名,只道自己從長安郡新豐鎮(zhèn)來。趙大娘聽她遠自千里外的國都,又見她連聲喘咳,念了聲可憐,連連安撫:“好孩子,先甭管那些兒,好好躺著等大夫來?!?/br> 胡大夫背著藥箱匆匆進來,把脈查看傷勢,而后松了口氣道:“醒了就好,這幾日勤加照料,若不咳血,那就無大礙?!?/br> “碎骨扎進了胸里出了血,老夫足足施了兩個時辰的針,眼見著你沒了氣,突然又緩過來了。”大夫?qū)懥朔阶?,“吉人自有天相,說的亦是如此?!?/br> 藥氣苦澀,仙仙搬著小凳兒坐在爐前熬藥,春天倚在枕上,神色憔悴,怔怔注視著面前蒸騰藥氣。 從紅崖溝滾下深溝后,她模模糊糊的在傷痛中醒了幾回,破舊的邸店里藥香熏人,美貌的番邦女子喂她湯水,馬車?yán)锏娜艘幌孪卖┲幫耄麄儐査龔哪膬簛?,她說了些什么又睡了過去,后來,聽見有人在耳邊道,回長安去。她一下子清醒了,撐著身子要站起來,痛的什么似得,往后什么也忘記了。 身上換了干凈的陌生衣裳,春天見自己的圓衫袍已洗凈擱在幾案上,央求仙仙捧過來,一一翻看。 “春天jiejie,你的東西娘都收拾在這兒啦?!毕上蓳湓谒磉叄癹iejie你要尋什么?” 她翻來覆去的看著自己的衣物,耗費幾年心血籌劃的過所文牒、盤纏、地圖文書俱不知丟在何處,連最重要的匕首也丟棄不見,一時心如刀絞,茫然抬起眼,只覺欲哭無淚,又聞著滿屋藥氣,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多的是前路茫然的無措。 待到日頭偏西,一個孱弱的年輕婦人披著暖裘,被趙大娘攙扶著進來。 “娘子,仔細著腳下。” 春天還未見李娘子容貌,只見顫顫一只蒼白瘦弱的手,一聲柔和女聲連:“姑娘,你別動了,好好躺著吧?!?/br> 是個三旬出頭的年輕婦人,雖然年輕,卻是一副久病之貌,極干瘦,臉色蠟黃,高聳顴骨上浮著兩塊紅暈,渾身濃郁藥氣,婦人在榻沿緩緩坐下,仔仔細細的打量著春天,弱聲道:“真是個可憐孩子?!?/br> “娘子萬福?!贝禾煅劭魸駶?,俯首行禮,“救命之恩,春天沒齒難忘。” “我聽大爺說路上的事情,可憐你年紀(jì)輕輕,竟遇這樣的橫禍?!崩钅镒訉⒛侨涨榫爸v給春天。 原商隊商量,李渭幾人和段瑾珂一路前往涼州,到了涼州將春天送至段家照料,路過瞎子巷,李渭掛念家中要回家看一眼,剛轉(zhuǎn)身,春天就從昏迷中坐起,咳出一口黑血,李渭見狀,立即將春天抱下馬車,請大夫來家相看。 李娘子掩著帕子輕咳,“行路的規(guī)矩,遇上就是緣分,都是舉手之勞,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你別惦記旁的,就權(quán)把這當(dāng)自己家中,安心養(yǎng)病就是了?!?/br> 她摸了摸氈毯,扭頭對趙大娘道:“天愈發(fā)冷了,嬸兒再加床褥子,爐子也該燒著,病人受不得涼?!?/br> 趙大娘點點頭:“櫥里的被褥我都置在院里晾曬,待去了霉晦,給這孩兒鋪上?!?/br> “給娘子添麻煩了。”春天語氣哽咽,她到底年輕,他鄉(xiāng)落難受人恩惠,胸膛酸澀的幾要落下淚來。 “大爺走的匆忙,臨行前叮囑家里好生照料你?!崩钅镒幽樕嫌薪z微弱笑意,“我身子骨不好,一日有大半日躺著,除了來瞧瞧你,也做不得旁的。趙嬸兒在這,你就當(dāng)自家大娘看待,要什么盡管開口,若有任何不周到之處,也一定同我講?!?/br> 李娘子見春天恍惚失神,柔聲安撫她:“出門在外,難免出些意外,眼下最要緊是身子,萬毋急憂?!?/br> 她見春天愁眉不展,連連安慰:“...你若憂心失散親朋,這大可放心,等大爺回來,讓他幫著尋尋親友,他認識各道上不少朋友,想要找人并不是什么難事。” 春天臉上有絲黯然:“不敢瞞娘子,我從長安而來,要去北庭尋親,原還有一仆從相隨,可惜半路失散,到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并無親眷...”她澀澀的,半響也說不出話來。 “那...”李娘子問道,“你家中可有什么親友,去信報個平安也好。” 春天抿著唇搖搖頭。 原來是個千里尋親的孤女,李娘子只得寬慰道,“不管旁的,你先安心養(yǎng)傷,等傷好了再說?!?/br> 兩人只略略說了幾句話,李娘子已經(jīng)十分勞累,她內(nèi)里血虛氣敗,面色燥紅,精神大有不濟,趙大娘順著李娘子后背,輕聲道:“娘子,下午的藥還煨在爐上,我先扶你去吃藥罷?!?/br> 李娘子皺了皺眉頭,握著春天的手:“讓姑娘見笑了,我這身子忒不中用,不能久陪你,你不要見外,家中人少清凈,難免會有些悶,仙仙年紀(jì)雖小,好在乖巧懂事,平日里讓她陪著你說話逗樂?!?/br> 她又道,“我有個男孩兒,快十一歲了,在學(xué)堂念書,待他下課后,也讓他來陪你說說話?!?/br> “不敢勞煩娘子?!?/br> 李娘子不能久坐,瞧著春天喝過藥,又寬慰了幾句,扶著趙大娘回屋去,待到屋里空無一人,春天緊鎖雙目,痛苦的擰起眉尖,長長的吐出口濁氣。 剛喝完藥,神思不濟,陽光打在蒼白的臉龐上,她又昏昏然睡去,這一夢不知幾時,猛然醒來,只見滿室昏暗,已是日落之時。 屋外有汪汪狗吠,井轱轆吱呀吱呀的聲音,依稀還有孩童的笑語,春天松開手中抓緊的氈毯,對著陌生闃然的屋子怔忡。 甘州西往庭州兩千里,東去長安兩千五百里,前路該何去何從? 第5章 寒衣節(jié) 春天察覺屋里有人時,這小孩兒不知在桌邊坐了多久。 是個挺清秀的男童,穿著件簇新的交領(lǐng)天青襖衣,手握在在膝頭,端端正正的坐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盯著地上的青磚地,極乖巧懂事的模樣。 春天初從夢里醒來,心底那股子戚戚情緒水似的淌開來,乍一見他,也不知怎么開口。 長留臉龐兒倒有些像李娘子,最好看的是這雙眼,清凌凌泉水似得,乍然投個小石子下去,還能瞧見水花兒推開的漣漪。 春天看的他久了,長留有些羞赧,抖著小袍子站起身來,低著頭走近來:“jiejie醒了。” 他蹭在榻邊,雙手捏著腰間的小荷包,卷翹的睫一抖一抖,“趙大娘在廚間炊飯,仙仙在燒火,娘怕jiejie在屋里悶了,讓長留來陪jiejie說說話?!?/br> 十一二歲的孩子正是上躥下跳討人嫌的時候,但這孩子軟萌、乖巧的太招人喜歡了。 她輕輕的嗯了一聲:“原來你叫長留啊,這名字取的真好?!?/br> 長留埋頭應(yīng)了聲:“是娘給取的。”他抬頭瞥了眼春天臉色,從袖里掏出來個黃澄澄、果香馥郁的柑果,遞給春天:“jiejie把它擱在枕頭旁邊,可以驅(qū)散藥味、凝神養(yǎng)氣。” “這個是橘子么?”春天捧著住柑果,湊近臉龐深吸一口氣:“好香呀。” “不能吃。這是苦柑,我們都叫它雀不站,味道很苦,雀子都不肯吃,但聞著很香,曬干后還可以當(dāng)藥材?!遍L留腳尖在地上蹭蹭,囁嚅道:“我經(jīng)常和嘉言去摘,給娘親熏爐子用,她很喜歡這個味道?!?/br> 天可憐見,這樣的乖。 薛府里,春天也有個和長留年歲相仿的小弟,頑皮如混世魔王,家里人人見了頭疼。 長留話不多,春也愁思滿腹懶于說話,兩人默默呆了半個時辰,待到仙仙端著藥食進來,嘻嘻笑道:“長留哥哥,娘子正尋你呢。” 他恭恭敬敬作揖:“長留去陪娘親用膳,明日下課再來陪jiejie說話?!?/br> 這孩子是李娘子的寶貝命根兒,李娘子體弱多病,所以長留打娘胎出來便帶了些虛癥,從小到大湯藥不斷,李娘子心疼兒子,不愛他男孩似得磕磕碰碰,護的難免嚴(yán)實,年年寺廟里求的長命鎖,護身符也不知攢了多少。 日子眼見著冷,院里的棗樹最后一顆干棗也被風(fēng)吹掉了,光禿禿的枝椏蜷縮在青灰墻縫里,晨起屋檐覆著青霜,天總陰沉著,壓著床厚棉絮子似得,這天后半夜里,風(fēng)呼呼的扯開天幕,極酣暢的下了一場寒雨。 榻下燒著熱爐子,榻上鋪著厚毯子,睡著倒不覺得冷,只是風(fēng)雨嗚嗚的撲在窗上,老舊的窗欞吱吱的響,也覺身處于這樣的凄風(fēng)苦雨中有些慌張。 她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冬天,長安的冬天有點軟綿綿的意味,人人都愛香,屋子里總點著香爐,袖里揣著的手爐都放著香丸,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香,使得冬天都帶著股燥熱馥郁的香氣。 春天勉力撐起身子,張望著屋外寒雨,她面容蒼白,又極瘦弱,臉上一絲情緒也無,慢慢蹙起長眉,輕輕的嘆起氣來。 李娘子極畏寒,主屋的火墻在寒秋就已燒起來了,九月的最后一日,趙大娘的丈夫從田莊子進城里販賣山貨,也給李家捎來了一車過冬的炭木。 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趙大娘跟著丈夫回鄉(xiāng)下去燒寒衣,長留學(xué)堂里放了假,家里只余母子兩人,外加西廂房養(yǎng)傷的春天。 趙大娘剛走不久,一個身姿婀娜的婦人抱著竹籃走進門來。 陸明月一身縞素,做未亡人打扮,她細眉櫻唇,柳腰盈握,有江南女子的風(fēng)致。 盤在炭爐邊的黃狗仰起頭,汪汪的沖外頭喚兩聲,李娘子正倚在胡床上喝藥,撐起身子來迎客:“怎么這么早就來了,嘉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