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zhuǎn)而重新坐下來，冷笑道：“還是說說你自己罷，沈?qū)④?！人人都知道你是為了避免?zhàn)爭才禪位于我并解散西南軍政府，人人也知道你是為了救出無辜的學(xué)生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你救國救民于水火之中，國和民又何曾救過你？自私一點不好么，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我至今都無法理解，你到底是為了什么而戰(zhàn)？”

    “閑暇之余帶上妻子兒女出來逛逛街看看戲，游山玩水，享受生而為人的快樂，不必擔心炮火隨時隨地從天而降，不必忍受統(tǒng)治者的任性和胡作非為，不必再為某個人或某幾個人的私利而不得不隨時隨地準備犧牲自己，權(quán)力不會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其實天下人要的，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快樂。”

    一字一句地吟誦完這一席莫名其妙的話之后，沈長河才微微一笑，神情中夾雜著些許懷念：“這是一位故人向我描述過的、她心目中的理想國，也是我畢生努力的方向?！?/br>
    長久的沉默。終于，段焉赤紅著充滿血絲的雙眼，非常清醒地說道：“沈長河，你的理想主義毫無用處。如果你拒絕臣服于我，我將會處死你以絕后患。今天，是你最后活命的機會！”

    沈長河站了起來。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搖了搖頭，語氣溫和而堅決：“這個機會，我不需要?！?/br>
    聽見里面椅子拉動的聲音，在外面候命的衛(wèi)兵立刻進來重新將人銬好。段焉仍心有不甘：“你對我就沒什么想說的了？”

    昏黃的燈光之下，男子挺拔修長的背影也似染上了一層金色，周身散發(fā)著微弱的光；雖然手足都已被牢牢地束縛著，可他卻沒因此而顯露出哪怕一點狼狽之態(tài)。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瞬間，段焉竟覺得眼前的男人是一尊神祇……一尊，令人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的神。

    “越想掌控一切，越會失去一切?！鄙蜷L河并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晚風(fēng)之中：“就當是句無用的忠告吧……”

    山川踐行

    上京的初春，第一場雨下得有些晚。寂靜無聲的雨幕之中，人們紛紛從報攤上買來最新一期的報紙；而從每隔一里地就安放一個的廣播儀器之中，正源源不斷傳出男播音員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

    “……大秦通訊社最新消息：前西南軍政府將軍、舊軍閥沈長河，因觸犯《大秦合眾國刑法典》之叛國罪，大總統(tǒng)特簽署第九百七十四號總統(tǒng)令，敕其極刑，以儆效尤。”

    如今，再也沒有任何人敢議論這件事了。特務(wù)和秘密警察像幽靈一般游蕩在大街小巷，人們甚至不敢跟鄰居打招呼，只能道路以目。

    ——就用這種方式，茍活在這和*諧的“美麗新世界”之中吧。

    消息傳到監(jiān)察司國獄時，已是夕陽西下。當“臨時法院”的法官們向沈長河當面宣讀完死刑決定之后，對面那個清瘦高挑的白發(fā)男子卻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絕美的臉上沒有絲毫懼意：“是哪一種執(zhí)行方式？”

    “……”法官們面面相覷。無論誰也想不到，居然有人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如此平靜地詢問自己的死法。最終，還是其中最年長的一位回答了他的問題：“絞刑?！?/br>
    也許是出于好意，又或者是惋惜，老法官嘆息著補充了一句：“不會很痛苦，而且……相對體面一些?！?/br>
    這一執(zhí)行方式是法官會議集體商議出的結(jié)果，并非完全出自段焉本人授意：大總統(tǒng)只下令處死人犯，那么在現(xiàn)有的梟首、槍決、腰斬甚至凌遲等死刑執(zhí)行方式之中，絞刑顯然是最“人道”的選擇了。

    聽了他的回答，沈長河保持著一貫平靜溫和的微笑，輕輕點了點頭：“謝謝。”

    “……”老法官啞口無言了半分鐘之久，才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一些：“法律會充分保障你的人權(quán)。在行刑之前，你還有三天的時間留下遺書，如果有想見的人，我們也可以安排會見?！?/br>
    沈長河道：“不必了。我沒什么想見的人，也沒什么能留給這個世界的書信。至于遺言，就在這里說吧，煩請諸位替我記錄一下?！?/br>
    他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我在西北行省安西城藥師谷留存的醫(yī)學(xué)書籍，捐與國內(nèi)有需求的高等學(xué)府，所留資產(chǎn)除家人生活所需之外，全部捐贈社會福利機構(gòu)。若條件允許，我的遺體也捐獻出來，作器官移植手術(shù)或醫(yī)學(xué)研究之用?！?/br>
    頓了頓，仿佛有些自嘲地補充：“如果可以，請幫我將百木草堂的古琴取回來吧?！?/br>
    再一次長久的沉默。半晌，老法官才艱澀地開口：“你放心，這些我們都可以為你做到。你……還有別的要求么？”

    沈長河微笑著搖搖頭：“沒有了?！?/br>
    老法官嚴肅地向他鞠了一躬，緊接著，所有的法官全部彎下腰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最后，在場所有的人、包括大小官員甚至衛(wèi)兵在內(nèi)，都加入了這一行列。自始至終，再也沒有人說過哪怕一句，只有飄搖的細雨絲絲線線地落進逼仄的天井之中，也落在每個人的心里。

    行刑的這一天是四月四日，按照傳統(tǒng)歷法來算，正是清明節(jié)。

    上京，正陽門。

    清晨六時許，高高的絞刑架就豎了起來，民眾也陸續(xù)趕來——國府在宣布死刑執(zhí)行日期的同時，也破天荒地允許百姓在場下圍觀，見證政*治斗爭失敗者的悲慘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