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134.再見了,吾愛
兩個男人,都隱藏在夜色里,默默地彼此打量著。 終于,黎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努力挪動著輪椅,可惜胳膊無力。 他只得無奈苦笑:“哥們兒,能給口酒喝嗎?這天兒有點兒……冷。” 華光燊盯著對方,他費力地爬起來,腳步有些踉蹌。 他走到輪椅后,渾身都是酒氣。不過,即便醉了,力氣總還在的。他推動輪椅,并不費力。卻也在心里,暗自詫異著,這輪椅上的人,似乎并無什么分量般,輕飄飄的。 華光燊把黎漁推到沙發(fā)旁,他一腳踩開了電暖氣,然后又從熱水壺里,又在一個軍綠色的搪瓷缸子里,倒了多半杯的白開水。 “喝什么酒?再喝掛了。華……華章……會宰了我?!比A光燊把水杯,生硬塞進黎漁掌中。 黎漁貪婪的,把熱水杯靠近自己蒼白的臉,暖著自己。一陣風吹過,他原本包住腦袋的毛毯散落下來,露出了他完整的臉。 同樣慘白的月光,從烏云的縫隙中鉆出來,撒落在那張比鬼更冷白的臉頰上。華光燊倒吸冷氣,整個人醍醐灌頂般,酒也醒了大多半。 看得出來,曾經(jīng)的黎漁,是個長相俊美的男人,絕不亞于向一鵠的清雋與完美。只不過,如今他的臉被破壞得慘不忍睹,就像被惡魔玩壞了的玩具。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所剩無幾,露出泛紅的頭皮。臉卻蒼白消瘦得嚇人,就像皮包骨頭的骷髏頭。 他的一只眼睛沒有了,如今只剩下深深的眼窩。嘴角上還有一道傷疤,直接延伸到耳根。他說話緩慢而遲滯,就是因為受到了舊傷疤的牽制。常人很難想象,作為一個臥底,黎漁曾經(jīng)遭受了什么? 但華光燊明白,這種九死一生的痛苦烙印,會帶來的巨大身心創(chuàng)傷。他努力地想要咽下去,喉嚨處糾結(jié)難纏的感覺。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用一整瓶礦泉水澆在自己腦袋上,胡亂用手抹了抹,終于趕走了最后的酒醉感。 華光燊一聲不吭,站起身來。他把黎漁的毯子整理了下,繼續(xù)保護好對方脆弱的頭部。然后,又把電暖氣拉近了些。然后,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很難看吧?像鬼!”黎漁淺笑著,拉了拉毯子邊緣,自嘲:“第一次,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我都會做噩夢?!?/br> “沒有!”華光燊斬釘截鐵打斷,盡量壓低聲音:“也是……因為緝毒?你哪年受的傷?” “和你同一年,兩個不同的境外販毒組織。你的老大厲忠良,干掉了我的老大鬣狗?!崩铦O歪著頭,調(diào)侃著:“山貓上位,和厲忠良達成協(xié)議,聯(lián)手從金三角進貨。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但卻一直在并肩作戰(zhàn)。如果沒有你,我抓不住他們……” “那場爆炸!原來是……你阻止了厲忠良和山貓的交易,并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所以,核輻射泄露……你還在現(xiàn)場?那個把自己關進控制室,以命搏命的人……是你?”華光燊深深吸氣,肩膀頹廢下去。 “如果換你在現(xiàn)場……你也會這么選的。一條命,能換來一個城市的數(shù)十萬人命,值了……不過毀了一張臉,命還在。”黎漁淡淡一笑。 “別怪師父,他當時也在執(zhí)行任務。他知道你受了重傷……可就是沒辦法親自去看你?!彼攘藥卓跓岬陌组_水,吞咽的動作十分艱難。 “后來,他一直在照顧我……他沒說,但我懂。他很內(nèi)疚,他覺得……是他的保護工作不到位,我才……退休后,他一直陪我……住在滇南鄉(xiāng)下。他很想你,有時候,夜里會抱著你和你mama的照片,一個人,偷偷的哭。師父,他過得很苦……” 華光燊的肩膀又頹下去些許,自嘲地嘀咕著:“原來,你就是滇南緝毒特警大隊,那個近乎神話的傳說。我應該想到,華章最得意的學生啊?!?/br> 他擰開一瓶江小白,一仰脖灌了半瓶:“好吧,我沒資格跟你……要求什么!” 黎漁盯著華光燊手中的酒瓶,他舔舔嘴巴,伸出來枯瘦的手掌:“給我喝一口吧?!?/br> “不行!”華光燊拒絕,他一口氣喝完剩下半瓶。長臂一揮,把酒瓶準確扔進了垃圾桶。 “好吧,我無話可說。我本想說,同樣做過臥底,老子也是流過血拼過命的軍人。但對你,我不得不認輸。我沒有權(quán)利要求你,放棄什么。左右可以跟你走,但我……要送她去滇南。我不放心!”他揉了揉澀痛的眼眶。 “我要死了……”黎漁唇角微旋,他拉開一點自己臉上的毯子,似笑非笑著:“你舍得,讓她陪著我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家伙,葬送后半生?你真的愛她嗎?你想讓你心愛的女人,做個年輕的寡婦?你腦子進水了嗎!” 華光燊愣住了,他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作答。 “艾老師跟我講了,你為左右做的一切?!崩铦O繼續(xù)緩緩道:“雖然,我們交往了三年的時間,可我為她做的,卻遠遠不及你和她相處的三個月。你知道嗎?我最后悔的……就是和左右戀愛?!?/br> “我不該,把她拖下水的。左右是那么優(yōu)秀,那么善良的女孩子,她值得更幸福更安穩(wěn)的生活。而我……非但不能保護她,甚至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都不能陪在她身邊。甚至,因為我……差點兒害死她?!?/br> “明明被派去執(zhí)行特別任務,可我……卻心存僥幸。我……太自私了。我不想放棄左右……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犯下了天大的錯誤。我想等完成任務回歸,我就會去娶她……可,我……” “當年在教堂前,分手時。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崩铦O從華光燊身旁的桌子,拿起一瓶江小白。 可惜,如今的他,連擰開瓶子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悲傷地搖著頭,自嘲著。 “我給不了左右,安穩(wěn)的幸福。那么,我寧愿……讓她恨我一輩子,也不想再讓她見到我這樣子。師父,是自作主張。但他根本不懂……他這樣做,并不會讓我最后的日子好過……而是讓我備受煎熬。還好,艾老師會跟他談……” “我和師父,會乘坐凌晨三點的飛機離開。我……已經(jīng)訂好了機票?!崩铦O認真道,他盯住了惶惑的華光燊:“石頭,我要你用自己的生命發(fā)誓,以后余生,要好好守左右的幸福。不然,老子……做鬼也得煩死你!” “可是……”華光燊猛的站起身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沒有可是。我會說服師父??峙?,艾老師已經(jīng)說服他了?!崩铦O撫摸著酒瓶上的圖案。 “師父會告訴左右,黎漁已在滇南鄉(xiāng)下的小木屋,去世了?!?/br> “什么?”華光燊緊蹙眉頭。 “她不用去滇南。黎漁死了。而且,他注定了,不需要葬禮。”黎漁固執(zhí)地扭著酒瓶蓋,嘀咕著自嘲:“早就死了,活過來做什么?借尸還魂嗎?!?/br> “這對你不公平!”華光燊一把搶過黎漁手中的江小白,低聲喝道。 “公平!我要讓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幸福快樂!哪怕我看不到,但我會用盡力量,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你們要攔著我嗎?攔著一個快要死了的人,最后的遺愿?難道,你需要我跪下求你?”黎漁突然怒吼著,他努力挪動著身體,貌似真要從輪椅上摔下來。 華光燊手疾眼快,攔住他。而那個孱弱而裹挾著腐敗氣息的身體,一下子就摔進了華光燊的懷抱。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讓境外販毒集團恨之入骨的無名英雄,此刻卻輕飄飄的像個柔弱的孩子。 “答應我,石頭。替我……好好愛著小右吧……”黎漁幽幽舒了口氣:“還有,石頭啊。你要懂你的父親。他很愛你……也很愛你的mama。只是,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你也曾經(jīng)是個緝毒警察。你要明白他的苦衷……有時候,他刻意疏離你……不過想保護自己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因為,你在他身邊……就會無時不刻陷入危險。他是愛你的……” 黎漁的聲音帶著哽咽,而抱住他的華光燊,也在默默地流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愛啊,是很折磨人的東西……可是,我們?nèi)税。瑓s心甘情愿為愛癡狂。我們都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我們都很清楚……愛不是占有,不是激情,不是相守……有時候,愛是放棄,是犧牲,更是成全……石頭,謝謝你,成全我對小右的愛……照顧她,保護她,一直愛著她……”黎漁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又字字誅心。 “我……答應。我用生命發(fā)誓,我華光燊,會讓左右幸福?!比A光燊聲音顫抖著,哽咽著。 一個鐵漢般的大男人,此時默默流淚,傷心欲絕。 “好了,別哭了。幫我打開瓶蓋子。我有幾年沒喝過酒了……這次,就當你和小右的喜酒吧……以后,怕喝不到了……”黎漁盡力推開華光燊,他盡力笑著,把酒瓶遞給對方。 華光燊接過那瓶酒,在自己掌中卻如有千鈞之重。 他費了半天勁,才勉力集中精神,打開了那瓶酒。他手臂顫抖著,遲疑著把酒遞過去。 他們身后的門聲一響。艾國欣攙著顫顫巍巍的華章,兩個人正相攜而來。看得出來,華章也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情感的暴風驟雨。他的眼眶紅腫,眼角還掛著殘淚。 黎漁飛快的接過酒瓶,他一仰脖就灌下去整瓶。其他人都來不及阻攔,或者……舍不得阻攔吧。 他喝完了酒,劇烈的咳嗽著,哭著笑,笑著哭。他一把拽下了掛在脖子上的銀鏈子,上面有一枚閃亮的銀色戒指。 “再見了,此生吾愛?!崩铦O輕輕親吻了下冰涼的戒指。 他開始冒著血絲的唇瓣,綻開了世間最凄美,卻也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