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房里的蠟菊花開了，有暗紅的、檸檬黃的，還有玫瑰紫，總之花團(tuán)錦簇，好看得很。

    喵喵特意剪下來幾枝，放在玻璃花瓶中，擺在會議桌上。這種來自意大利的小菊花，會散發(fā)淡淡的咖啡香氣，十分神奇。

    悠然坐在會議桌前，她凝視著面前的花朵，眼神有些飄忽了。

    桌子的另一面，坐著雷子。他低著頭，不太敢看對面的人。

    艾國欣、趙薇、華光燊、還有喵喵，他們都圍坐在會議桌的另兩側(cè)。悠然和雷子雖然是面對面，但之間的距離，卻是最遠(yuǎn)的。何況，他們中間還隔著那一束蠟菊花。因為偶然的交錯，兩條原本平行的直線，有了焦點(diǎn)。

    “對不起，真相就是這樣。我承認(rèn)，那些信息都是我發(fā)給你的……不過，錢我已經(jīng)轉(zhuǎn)回那個qq號了。我不是故意想騙你。雖然，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崩鬃拥椭^，他有些局促地講完了來龍去脈。

    少年沉默了幾個呼吸，終于抬頭，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充滿了誠意：“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真的對不起！jiejie，希望你能原諒我。還有，我也真心希望你能快樂起來，別再折磨自己了。好好活著吧，你可以活得很好的。不像我這樣一個爛人，活該滾在泥巴里。你這么好看，又很能干。”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悠然似乎完全沒有在意雷子的話，她突然望向自己左右兩側(cè)的人，淺淺地笑起來。

    反正被忽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雷子見對方?jīng)]有理睬自己，識趣地低下了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離著他最近的華光燊，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是鼓勵和安慰。

    “是菊花吧？我也不懂，這是左右種的，就是上次你見過的那個漂亮小jiejie。她也喜歡花。聽說，這種菊花來自意大利?！边鬟髡ＵＱ劬?，不明就里回答。

    “這種花也叫麥稈菊，俗稱蠟菊，可以入藥，有消炎鎮(zhèn)靜的作用。”艾國欣緩緩接言道：“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想來，你喜歡菊花吧，悠然?！?/br>
    “helichrysum，是它希臘語的名字，很好聽對嗎？麥稈菊總會在晴天時綻放，而在雨天和夜晚的時候閉合。它是喜歡明亮的菊花?；ㄩ_之后顏色久艷不衰，即便干枯了也不會凋落，永遠(yuǎn)鮮艷璀璨。所以，它的花語是……永恒的記憶，銘刻于心?？捎肋h(yuǎn)有多遠(yuǎn)呢？”悠然古怪地笑著。她伸出手，掐了一朵檸檬黃的花朵，放在手心上端詳著。

    眾人愣住了，特別是華光燊，他死盯著那幾盆花，喃喃自語著：“聽起來不太吉利，一會還是都搬出去比較好……”

    “關(guān)于這種花，還有一個希臘傳說。就是，偉大的勇士尤利西斯，他乘坐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fēng)浪而沉沒，他被沖上了法伊阿基亞島，被一位叫娜烏茜卡的公主所救。這位美麗的姑娘，容貌美艷而且醫(yī)術(shù)高明。她用蠟菊泡制出來的金色香油為尤利西斯療傷，讓這位奄奄一息的英雄重新獲得了生命。他恢復(fù)了神力和俊美的容貌，然后……便重新踏上了偉大而艱辛的征程，一去不復(fù)返。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悠然娓娓道來，眼眶已經(jīng)微微泛紅。

    “我還以為，這世界上真的會有奇跡，能夠讓愛人重獲新生。原來，神話就是神話，這種花也遠(yuǎn)沒有傳說中那么神奇。我們蕓蕓眾生，終歸掙脫不了宿命。只是，我不明白。艾老師，您為什么……不讓這個孩子繼續(xù)騙我呢？而一定讓殘酷的現(xiàn)實，血淋淋的破腹而出……”她的笑容古怪，凝視著艾國欣，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絲怨恨與不甘心。

    “用謊言來麻醉疼痛，就像飲鴆止渴，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刻。而那時，你會更不快樂，你會怨恨我們每一個人，包括你自己。悠然，你很聰明，我們騙不了你，除非你自欺欺人。受傷化膿的傷口，即便看上去平復(fù)了，但讓郁結(jié)的炎癥深藏在微笑之下，突然爆足以讓最好的醫(yī)士束手無策。還不如，即刻挑破血痂，擠凈膿水，讓血rou和肌膚重新生長?！崩先藴\淺微笑，語調(diào)悠緩。

    “自欺欺人又如何？我愿意，不可以嗎？”悠然眸光閃過凜然，她突然揉碎了手心中的花朵：“你們，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我自己可以判斷。飲鴆止渴又如何，如果毒藥夠甜，能讓人忘卻悲傷，死就死了吧。你們攔不住我……”

    “jiejie，我看過他的qq空間，你的愛人……他叫南山吧？他很愛你，他的相冊里全部都是你們?nèi)ヂ眯?，吃各種美食的照片?？吹贸鰜?，你們都是愛笑的人。曾經(jīng)，你們過得很幸福吧。不像我，從小到大，沒什么人喜歡我，包括我爹媽，都覺得我這個崽，有還不如沒有呢。”雷子漲紅了臉，突然插言道。

    “我個子矮，長得又這么磕磣。學(xué)習(xí)還不好，所以人嫌狗不待見的。我唯一的擅長就是打游戲，和……黑別人的qq號。我過得一直就是，一塌糊涂和一無是處。有時候，我會怨恨老天爺，怎么別人一出生給了一把好牌，到了我卻爛得沒誰了。不像你和南山，長得好，工作好，還彼此相愛?！彼猿暗乜嘈χ骸翱墒牵幢闳绱?，我也愿意活著?；钪嗪冒　！?/br>
    “在盜南山的qq號之前，我原本不相信愛情，反正我也只有網(wǎng)戀過，給對方打了一年多的紅包，好不容易見面結(jié)果見光死妥妥的。我記得那女孩翻白眼說，窮鬼談什么戀愛！從此，我認(rèn)定這世界上，不會有真正的愛情，女人都是愛錢的動物。有錢，能讓磨推鬼。有錢，才能讓女神一樣的妹子圍著我轉(zhuǎn)。所以，我才想靠玩游戲打比賽出人頭地。結(jié)果，還是很慘。我還是那灘誰都看不上的爛泥?！崩鬃幽四ū翘椋{(diào)侃的語調(diào)令人心酸。

    “不會，你跑得很快，我覺得你可以去送快遞！”華光燊忍不住插嘴，他甕聲甕氣地安慰。

    “大哥，你安慰人的手段，還真感人！我跑得快，那是因為我爹，從我剛會跑時，就整天拿搟面杖砸我腦殼。對，我還有一個優(yōu)點(diǎn)，就是扛揍啊，大哥！”雷子哂笑著。

    “傻孩子，你爸爸對你那是恨鐵不成鋼?！壁w薇語重心長：“他一直讓我?guī)湍阄锷珎€穩(wěn)定點(diǎn)兒的工作，怎么可能不關(guān)心你。你就是太倔，不跟你爸溝通?！?/br>
    “用搟面杖溝通嗎？趙姨！”雷子聳聳肩，無奈做著鬼臉：“我誰都不怨。本來，我也打算就這樣一直爛下去好了。反正我改變不了現(xiàn)狀，直到……我看到j(luò)iejie給南山的留言，還有南山曾經(jīng)寫給你的日志。我不敢相信，怎么會有人這么深愛另一個人。還愛得那么深，也那么疼。我心疼你啊，jiejie。像你這么好的女孩，應(yīng)該快樂的生活下去。而被南山一直珍愛和守護(hù)的你，也只有幸福的活下去，他才會安心吧。他肯定希望你好好的，不管他在不在你身邊！”雷子咽了咽口水，他因為局促不安，不自覺地搓著手。

    雷子的話，讓悠然愣了幾秒鐘，她咬緊了唇角，生硬地抑制住哽咽。

    “我不希望jiejie，總失眠，總靠吃藥來緩解焦慮。那種強(qiáng)撐出來的開心，就像肥皂泡泡一樣，看著五光六色的，只要手指頭一碰，啪的就破了。你現(xiàn)在的快樂，并不是真正的快樂，而是在假裝給南山看。如果他真的還能回來，也一定會不開心。我知道，我假借他的名義，騙你說他喜歡上別人，很幼稚。但我相信，他或許也會這么做。他一定，希望你有屬于自己的好日子，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過完下半輩子吧。”雷子終于鼓足了勇氣，認(rèn)真地望著對面忍不住啜泣的女人。

    是的，少年的肺腑之言，深深觸動了悠然。

    “你說的那個女神，她給那個什么西斯的東西，其實就是活下去的勇氣吧？”他猶豫地偷看著艾國欣，只見老人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永恒的回憶，銘記于心的，是你們曾經(jīng)最美好的感情，是能陪伴你一輩子的溫暖吧?！?/br>
    “別說了，我知道……我不怪你?！庇迫煌蝗话杨^埋進(jìn)臂彎，痛苦低聲囁嚅著：“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墒牵也幌氤姓J(rèn)，就不想承認(rèn)，南山再也回不來了。正因為曾經(jīng)的愛情，太美太幸福，我才不想放手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沒有南山，悠然也毫無意義。我等得太累了，如果他回不來，我寧愿他帶我一起走！思念一個人，真的很痛苦！”

    “悠然，每一個生命，都逃不開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然而，死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離別，并不可怕，因為總會再相見。可怕的是把自己封閉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見光，走不出自己的悲傷。所以，我們時常要吃點(diǎn)甜的東西，幫我們記住生命中，曾經(jīng)擁有的美與好?！卑瑖腊岩缓写蟀淄媚烫?，輕輕推了過去。

    “面對生離死別，無論10歲還是80歲，我們都會悲傷、恐懼、憤怒甚至絕望。那么，我們就用負(fù)面來征服負(fù)面，用謊言來欺騙謊言，用自私來驅(qū)趕自私嗎？自欺欺人，如何騙得了一生？”

    老人鄭重地?fù)u搖頭：“最不想說出口的那句話，必須親自說出。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必須獨(dú)自面對，這就是生活的真相，確實很殘酷，但我們必須接受與適應(yīng)。雛菊的神奇之處，所謂神奇的再生之力，就是熱愛光亮。無論愛或者被愛，都賦予了人們追尋光明的勇氣。孩子，你還年輕，不該這么早就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南山，并不曾走遠(yuǎn)，因為他一直在你心里……”

    悠然頹然地趴倒在桌幾上，失聲痛哭著。喵喵和趙薇同時站起來，想要走過去安慰她，卻被艾國欣用眼神制止了。

    “想哭的時候就痛哭，想笑的時候就放聲大笑。希望你的快樂無需假裝，但愿你的悲傷有人撫慰?！?/br>
    恰在此時，一個溫厚的男聲，從艾國欣打開的手機(jī)音頻里緩緩流出。那是久違的聲音，悠然像觸電一樣突然彈起身體，紅腫的眼睛追尋著聲音的來源：“是南山？這是什么……”

    “悠然，我不確定，你會在什么時間，聽到這份愛的最終祝福，他們是這樣稱呼它的。當(dāng)然，我希望是很多年以后，最好我們兒孫滿堂，被生活甜蜜得老掉了牙。最好，你從來不用聽到它，因為這樣證明了，我完成了對你的承諾，白頭偕老，圓滿吉祥?！?/br>
    “當(dāng)你答應(yīng)我的求婚時，我發(fā)誓要守護(hù)你一輩子，除非黃土白骨，我守你百歲無憂。我沒告訴你，我們訂婚的第二天，我悄悄參加了這個網(wǎng)上遺囑的預(yù)約服務(wù)。我擔(dān)心你會說不吉利。我的家族有糖尿病病史，我能保證少吃糖這樣才能活得久一些，卻戒不了你的甜。好吧，我先摸一下木頭。放心，親愛的，我會好好鍛煉，爭取活到一百歲。”

    “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拉著你的手，能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但如果我先走一步，親愛的，我希望你能快樂的、平安的活下去。因為，你的幸福，將是我最牽掛的事?！?/br>
    “悠然，如果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我愿你四季平安、衣食無憂，愿你路上有燈、下雨有傘，愿你所有快樂，都無需假裝，愿你悲傷隨風(fēng)而去，人生并無惆悵。是不是很煽情？連我自己都要感動了。哈哈……”

    “其實，我并不喜歡愛的最終祝福這樣的說法。因為我相信，愛既然不會消亡，那么又何來最終一說。我對你的祝福，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止。下輩子會不會再見，我們誰也不知道。但……悠然。茫茫人海中遇見你，愛上你，是小生三生有幸。你給我，人生中最美的記憶。

    “曲終人散終須一別，我離開的時候千萬別為我掉眼淚。寶貝兒，因為你哭的樣子太難看。就算為了我，好好活下去！“

    “謝謝你，愛上我，謝謝你，讓我愛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實，自從我們相遇之后，我就不曾離開過。因為南山就在悠然心中，我們的愛，不增不減，不舍不棄?！?/br>
    “好吧……親愛的，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