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酒意
鳳止歌的目光就如那清冷的月光。 蕭靖北的疑惑并不奇怪,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為何趙天南會對忠心耿耿的蕭立下手,畢竟,那牽涉到二十幾年前趙天南心底最隱秘的事,而且是絕對不能為外人所知的事。 當(dāng)年的幾個知情者,胡太醫(yī)以為告老還鄉(xiāng)從此再不踏入京城,就能打消趙天南的疑慮饒得他一命,可最后卻是連累了整個胡家滿門。 還有一個陰差陽錯之下得知了趙天南的打算,還在寒素之死中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的趙幼君,若不是她是趙天南的親meimei,又有太后護(hù)著,恐怕早在當(dāng)年就已經(jīng)沒了命了,就算是這樣,趙幼君也走上了一條趙天南為她精心挑選的路,最后落得個被送入慈云庵,后半生不見天日的結(jié)果。 而機(jī)緣巧合之下,因懷疑胡太醫(yī)一家死因而查探當(dāng)年之事的蕭立…… 哪怕蕭立是大武朝最忠心的臣子,一旦有知道那件事的可能,哪怕只是有可能,趙天南也絕對不會對他手下容情。 只有經(jīng)歷過大武朝建立過程的那些開國元老才會知道,當(dāng)年的寒素在大武朝將士之中到底有著怎樣的威望,若是寒素的死因泄露出去…… 那后果,趙天南絕對不想嘗試。 怨,就只能怨蕭立當(dāng)年為何會好奇心重的去打聽關(guān)于胡太醫(yī)的事。 說起來,蕭立還算是遭了池魚之殃。 鳳止歌站起身,往窗戶走了幾步,皎潔的月光自窗戶瀉入,在她身上鍍上一層薄薄的清輝。 少女身量修長,青絲披肩,身上那樣式有些怪異的中衣甚至有些暴露,看在隱于黑暗的蕭靖北眼里,只略掃一眼,便讓他耳根有些發(fā)熱泛紅。 蕭靖北下意識的別開眼,之前心底的郁氣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許多。 鳳止歌的雙眼在黑暗中準(zhǔn)確的找到蕭靖北的位置,“蕭世子,關(guān)于安國公中毒的原因,既然你已經(jīng)知曉了一些,那就最好不要再查下去了,雖然你如今得了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使的差事,可是在沒站穩(wěn)腳跟之前,草率行事只會讓你暴露出來,甚至還會將你自己也搭進(jìn)去。你也不希望,在給安國公討回個公道之前,就將自己給折進(jìn)去吧?” 蕭靖北心里有些驚訝,他想給父親報仇的想法,即使是最親近的兩個好友,他都從未吐露過。 他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今皇上,即使好友會站在他這一邊,可與皇上為敵,恐怕無論是誰,都會認(rèn)為他這是在自尋死路。 他隱藏得如此深的想法,鳳止歌怎么會這么輕易的就猜了出來? “這有什么好驚訝的?”鳳止歌很不雅觀的翻了個白眼,“如果不是這樣,趙幼君和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什么會針對她?” 蕭靖北默然。 “這也是上次有那位楊夫人自愿在前面給你擋著,要是讓人查到了消息其實(shí)是你放出來的,你覺得,咱們那位英明神武的皇上,會不會猜到你想做什么,以及你做這些事的原因?”鳳止歌道。 說到底,蕭靖北雖然自幼受了頗多苦難,熬出了些本事,可到底沒有長輩指導(dǎo),他的手段還有些欠缺。 鳳止歌驀地一頓。 她這是,將自己放在了蕭靖北的長輩位置上? 雖然這個想法讓她有些難以接受,不過,算起來,自己這三世為人加起來的年紀(jì),做蕭靖北的長輩確實(shí)是綽綽有余,便也將這念頭輕輕放過。 聽完鳳止歌的話,蕭靖北沉默一陣,他不得不承認(rèn)鳳止歌所言確實(shí),而鳳止歌的指點(diǎn),也讓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缺陷。 好半晌,蕭靖北才聲音低沉地道:“謝謝?!?/br> 似乎,從他第一次碰到鳳止歌開始,他就一直在承鳳止歌的情。 在湖州時,她救了他的性命。 前不久京城關(guān)于清平長公主的流言事件里,也是鳳止歌將那位楊夫人推了出來,這才讓他免于被人發(fā)現(xiàn)。 如今,在他又一次夜里不請自來時,又得了鳳止歌的指點(diǎn)。 以這些來論,鳳止歌是他不折不扣的恩人。 可是…… 心里劃過“恩人”這兩個字時,蕭靖北卻莫名的有些不愿。 不是不愿意報恩,而是不愿意將鳳止歌當(dāng)成恩人。 這是種很矛盾的心理,就連蕭靖北自己都不知道為何他會有這種心理。 在蕭靖北心里,鳳家大姑娘是一個很是奇妙的人,她雖然年齡尚小,卻總是表現(xiàn)出遠(yuǎn)超她年齡的成熟與老辣,而且還知道很多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的隱秘之事,比如蕭靖北手上的玉麒麟的意義,又比如趙幼君當(dāng)初的事,甚至她手上還握著一股非常精銳的力量。 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不是都該想著什么衣裳好看,什么首飾漂亮嗎,怎么鳳止歌就能做出這么多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跟鳳止歌比起來,他癡長了這么多歲,卻完全趕不上她的成就。 隱隱的,蕭靖北就有了些自慚形穢,然后慢慢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鳳止歌突然往蕭靖北那邊移了兩步,本就隔得不遠(yuǎn),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便不足一臂。 鳳止歌的突然靠近讓蕭靖北反射性的頭往后一仰,待意識到自己的反應(yīng)有些大,他才訕訕的抿了抿唇。 蕭靖北的反應(yīng)讓鳳止歌眼中閃過些興味。 “你這是……”鳳止歌再往近湊了些,看著蕭靖北那想退后又強(qiáng)忍著的樣子,她強(qiáng)忍著笑意,突然伸手摸向蕭靖北的耳后,“在害羞?” 即使是男人,耳朵摸起來也是溫軟嫩滑的,尤其是,手上傳來的那越來越熱的溫度。 沒想到鳳止歌會有這樣的舉動,蕭靖北先是一怔,然后眼中滿是窘然。 若是兩個人換個角色,那還能說是小流氓調(diào)戲少女,可一個未及笄的少女調(diào)戲二十高齡的成年男子,這又算是怎么回事? 感受著正輕輕拈著自己耳垂的那只手傳來的溫度,蕭靖北只覺渾身發(fā)燙,若是此時在他臉上放只雞蛋,大概,會被直接烤熟,吧? 蕭靖北的反應(yīng)明顯取悅了鳳止歌。 從蕭靖北這明顯的生澀很容易便能看出,他怕是從來沒有與別的異性如此親近過。 在這個時代,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這個年代的世家子弟,自小就被成群的丫鬟侍候著,待長到十幾歲,就有母親給安排通房讓知曉人事,及至十七八歲成了親,嫡妻有孕時又有嫡妻帶來的陪嫁丫鬟當(dāng)通房,待嫡妻誕下子嗣,還能再抬幾個年輕貌美的妾室。 像蕭靖北這樣,不僅二十歲未成親,還從未讓女子靠近到三步之內(nèi)的,就是打著燈籠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不過想來也是,蕭靖北自小就在生死邊緣徘徊,還摘得了京城受刺殺最多的人這個桂冠,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思考如何躲過下一場刺殺上,又哪里有空理會什么兒女情長。 而且,他名義上的那個“母親”行事如此歹毒,幾乎叫他有些厭惡女子,又哪里肯親近女子。 再則,即使他的身份在京城來說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可有這樣一個“母親”在,京城中有女兒的人家又豈會讓自己的女兒與這樣一個人議親,要真嫁進(jìn)了安國公府,恐怕不只做不成安國公夫人,還隨時都要擔(dān)心自己的女兒會不會做寡婦。 蕭靖北于是就這樣變成了如今的大齡未婚青年。 被鳳止歌這樣靠近,蕭靖北幾乎都能隱隱感覺到她呼吸之間帶動的微弱氣流拂起自己的發(fā)絲。 只這樣一個想象,就足夠讓他渾身燥熱難當(dāng)了,連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聽著耳邊比方才明顯許多的呼吸聲,鳳止歌原想繼續(xù)調(diào)侃,卻聞到蕭靖北呼吸之間帶著的淡淡酒意。 “你喝酒了?”鳳止歌問。 然后順勢收回手。 溫軟手指的離開讓蕭靖北微松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心里忽然涌起的失落。 “嗯?!笔捑副甭曇粲行┏翋灥幕卮鸬馈?/br> 聽到鳳止歌提問,他才想起他今天之所以大半夜的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難怪會大半夜的跑到我這里冒充雕塑了。”鳳止歌恍然道,“還有啊,不會喝酒就少喝點(diǎn),以后可得管好你的嘴巴,下次喝了酒再對誰講些什么秘密,你看看你會有什么結(jié)果?” 她就說嘛,蕭靖北這種冰山,怎么會無端將心里的秘密一古腦的告訴她。 畢竟,真要繼算起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公限于見了幾面,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點(diǎn)而已。 咳,鳳止歌這樣定位自己與蕭靖北的關(guān)系時,明顯刻意忘了她是怎么調(diào)戲蕭靖北的了。 蕭靖北抿了抿唇,有心想替自己解釋,卻又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他確實(shí)不會喝酒,在他這二十年的人生之中,他必須得時刻保持著清醒,才能在重重危險中艱難求生,若是哪天真的喝醉了,恐怕他都不會再有睜開眼的機(jī)會。 可是,他之所以將這些埋藏在心里許多年的事都告訴鳳止歌,卻不是因為喝了酒。 這些年來,蕭靖北一個人守著這些秘密,著實(shí)很辛苦,可哪怕喝了酒,即使是與他最信任的好友在一起,他也從未吐露過哪怕一個字,不是他不信任他們,而是怕說給他們聽之后會給他們帶去危險。 但是,當(dāng)對面的那個人變成鳳止歌,他卻輕而易舉的就將他以為他會藏在心里一輩子的那些事全都說了出來。 甚至,他都沒擔(dān)心過說出來之后,鳳止歌會不會反而給他帶來危險。 什么時候,他對面前這位只不過見了幾面的少女如此信任了? 蕭靖北暗自思索的時候,鳳止歌心里也同樣有這樣的疑問。 不過,被人這樣信任,總歸是一件感覺不錯的事。 總之今天已經(jīng)聽蕭靖北說了這么多了,鳳止歌也不介意再充當(dāng)一回知心jiejie的角色。 “好吧,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想說的?” 蕭靖北沉默了好一陣,才輕輕“嗯”了一聲,然后,黑暗中繼續(xù)響起他有些空洞的聲音。 “我不知道別人心中父親是什么樣子的,但在我心里,幼時的父親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便是父親常年躺在床上不能言不能動的模樣?!毕肫鸩〈采细赣H的樣子,再對比幼時模糊的記憶中,高大的父親將自己高高舉起時的爽朗,蕭靖北只覺心中一陣鈍痛,“自從父親能睜眼了……” 自從蕭立再一次睜開眼,后來每月宮里來人時,蕭靖北都會提前讓蕭立陷入昏睡,宮里賜下的藥材也都是蕭靖北親手收下,但這些藥材卻再也沒入過蕭立的口。 自那以后,蕭立的病情便以極慢的速度好轉(zhuǎn),最初只是能睜開眼,后來慢慢能眨眼,再后來手腳能微微動彈…… 直到今天下午。 “你知道嗎,今天下午,父親終于開口說話了,這是我幼時之后,第一次聽到父親說話?!笔捑副鄙ひ趄嚨刈兊玫统粒渲袎阂种膹?qiáng)烈情感,讓旁聽的人都忍不住心里有些微酸。 在病床上毫無知覺的躺了十幾年的父親終于能開口說話了,直到這時,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蕭靖北仍覺心緒翻涌。 當(dāng)時蕭靖北正好去主院看望蕭立,春日還有些微寒,擔(dān)心蕭立受了寒,蕭靖北便上前去將蕭立的手放回被子里。 當(dāng)父子倆的兩雙手握在一起時,蕭靖北突然有些心酸。 什么時候,幼時記憶中父親的大手,已經(jīng)并不再顯得大? 就在這時,原本閉著眼的蕭立,突然睜開了眼。 父子倆的視線驀地交匯。 時間似乎停頓了那么一瞬,然后,蕭立眨了眨眼,看著眼前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兒子,眼中有些欣慰,他有些艱難,甚至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張了張嘴。 “靖……北……” 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那嗓音幾盡極致的喑啞。 明明只是兩個字,在蕭靖北心里卻造成了無疑重錘般的效果。 他先是一愣,待意識到說話的是蕭立之后,腦子里因突然涌起的狂喜而一片空白。 蕭靖北張了張嘴,“父親”兩個字在嘴邊徘徊了許久,卻始終沒能喚出來。 他從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幼童長成如今已經(jīng)可以成為支柱的青年,在父親這個角色缺席的這些年,他早已忘了要如何喚出這最簡單的“父親”二字。 然后,蕭靖北就聽到了蕭立說的第二句話。 “殺……了……我……” 又是三個字從蕭立嘴里說出來。 與方才的狂喜不同,聽到這三個字,蕭靖北只覺整顆心仿佛被人用利刃刺穿,他怎么也沒想到,他的父親,居然會對他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蕭靖北不知道蕭立到底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也許是因為他不堪這些年來的痛苦,想要以死求得解脫,也有可能,他心知肚明自己為何會臥床十幾年,想用自己的死來為蕭靖北以及安國公府消除根子里的危險。 可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當(dāng)一個父親祈求自己的兒子殺了自己時,悲哀,但那樣滿溢出來。 蕭靖北甚至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心里的反應(yīng),他只草草安慰了蕭立幾句,又吩咐手下人仔細(xì)看好門戶,便腳步急促地離開了主院,將自己關(guān)在了房間里。 這一整個下午,生平第一次,蕭靖北有了借酒銷愁的念頭。 他也確實(shí)這樣做了。 后來…… 后來他就在夜里出現(xiàn)在了威遠(yuǎn)侯府流云閣里的繡樓上。 聽完蕭靖北的講述,鳳止歌沉默下來。 蕭立于她是當(dāng)年的故人,雖然兩人之間其實(shí)關(guān)系并不睦,甚至因為立場的不同還隱隱有些敵對的意味,但是在他們雙方心里,對方都無疑是個值得欽佩的人,如今耳聞蕭立變成這個樣子,叫鳳止歌如何能不有所感慨。 毫無疑問的,蕭立足以稱得上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他多次以自己的身體為趙天南遮擋來自敵人的刀劍,若不是有幾分運(yùn)氣,恐怕根本就活不到大武朝建立。 這樣一個人,又怎么可能會因為這十幾年所受的苦難就一心尋死呢? 鳳止歌大致能猜到蕭立的想法。 就如同鳳止歌對蕭立的觀感一般,蕭立其實(shí)也同樣欣賞鳳止歌。 當(dāng)年,在發(fā)現(xiàn)胡太醫(yī)滿門死得蹊蹺之后,蕭立便一直在暗中追查胡太醫(yī)的死因。 元后寒素一夜暴斃之后,胡太醫(yī)便以年事以高精神不濟(jì)、負(fù)荷不了太醫(yī)院的職責(zé)為由向皇上告老還鄉(xiāng),其實(shí)當(dāng)年的胡太醫(yī)也只不過四十幾歲,在朝庭官員之中,這個年紀(jì)其實(shí)還算得上是正當(dāng)壯年。 明明不該告老之人回到家鄉(xiāng)之后不久,滿門幾十口人就先后死絕,叫蕭立如何相信這其中沒有貓膩? 蕭立最開始時其實(shí)并未將胡太醫(yī)之事與寒素之死聯(lián)系起來。 寒素死時,蕭立并不在京城,待他回京,寒素早已被趙天南葬入了皇陵,畢竟未曾親身經(jīng)歷過,即使隱約覺得寒素這位元后死得太過離奇,蕭立卻也沒多作懷疑。 直到蕭立后來從胡太醫(yī)家那早已破敗不堪的祖宅里找到一樣?xùn)|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