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訓(xùn)欲盡除宦官，起初本與鄭注定議，俟注至鎮(zhèn)后，選壯士數(shù)百為親兵，奏請入護王守澄喪葬，俟內(nèi)臣送喪，乘便由壯士下手，一并殺斃，使無噍類。彼此訂下密約，注乃啟行往鳳翔。不料訓(xùn)又變計，因恐事成后注得大功，自己反落注后，乃與舒元輿等密謀，另遣大理卿郭行余為邠寧節(jié)度使，戶部尚書王璠為河?xùn)|節(jié)度使，令多募壯士，作為部曲；又命刑部郎中李孝本，為御史中丞，京兆少尹羅立言，權(quán)知府事，進京兆尹李石為戶部侍郎，太府卿韓約為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數(shù)人除李石外，統(tǒng)是李訓(xùn)私黨，分置要地，指日起事，一俟大功告成，不但盡殺宦官，就是始終合謀的鄭注，也擬一并捽去。用心太險，無怪不成。元和九年十一月間，文宗御紫宸殿視朝，百官魚貫而入，依班序立。韓約匆匆入奏，謂：“左金吾廳事后，石榴上夜有甘露，為上天降祥征兆，非圣明感格，不能得此?！闭f罷，即蹈舞再拜。李訓(xùn)舒元輿，亦率百官拜賀，且請文宗親自往視，仰承天庥。天降甘露，豈獨在金吾廳后？這已足令人滋疑，怎得稱為善策？文宗許諾，乃乘輿出紫宸門，升含元殿。先命李訓(xùn)等往視，良久乃還，報稱甘露非真，未可遽行宣布。文宗道：“有這般事么？”遂顧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等，率宦官再往復(fù)驗。士良等已去，訓(xùn)即召郭行余王璠兩人，入殿受敕。璠戰(zhàn)栗不敢前，獨行余拜受殿下。時兩人所募部曲，已有數(shù)百，皆持刀立丹鳳門外，訓(xùn)亦召令受敕。河?xùn)|兵陸續(xù)進來，邠寧兵卻觀望不至。濟什么事？仇士良等至金吾廳，遇著韓約，見他行色倉皇，額有微汗，又是一個沒用家伙。士良不覺驚訝道：“將軍何為如是？”道言未絕，忽見風(fēng)吹幕起，里面伏著兵甲，慌忙返奔，走還含元殿，報稱禍?zhǔn)?。既伏兵甲，何不突出追擊，也好殺死?shù)人。

    訓(xùn)見士良等還殿，亟呼金吾衛(wèi)士道：“快上殿保護乘輿，每人賞錢百緡?！苯鹞岜鴮⒁堑睿鞘苛佳勖魇挚?，先已指麾閹黨，扶文宗上了軟輿，從殿后毀籓突出。訓(xùn)上前攀輿道：“臣奏事未畢，陛下不可入宮。”士良瞋目呼道：“李訓(xùn)反了！”文宗尚說訓(xùn)未敢反，士良不聽，竟來毆訓(xùn)，為訓(xùn)所仆。訓(xùn)從靴中拔刃，擬誅士良，不意為閹黨救去，于是羅立言率京兆邏卒三百余名，自東趨至，李孝本率御史臺從人二百余名，自西奔來，并會同金吾衛(wèi)士，登殿縱擊宦官，殺傷十余人。士良令群閹擋住外面，自導(dǎo)乘輿北進，迤邐至宣政門，訓(xùn)尚追躡輿后，攀呼益急。天子已被人挾去，追呼何益？宦官郗志榮，頗有勇力，奮拳毆訓(xùn)，訓(xùn)竟仆地，乘輿便馳入門內(nèi)，將門闔著。至訓(xùn)從地上爬起，已是雙镮重閉，無隙可鉆，但聽門內(nèi)一派喧呼，統(tǒng)是萬歲二字，自思所謀不遂，只好覓一脫身的方法，急忙脫從吏綠衫，穿在身上，乘馬躍出，口中卻揚言道：“我有何罪？乃被竄謫?！鼻液羟易?，竟得逸出。郭行余、王璠兩人，早已奔退，羅立言、李孝本等，見訓(xùn)已遠(yuǎn)逸，料已無成，也即竄去。含元殿中，寂靜無人。那時李家的天下，又變成了閹宦的天下。

    宰相王涯、賈

    攘亂了一晝夜，百官入朝，日出始開建福門，禁兵露刃夾道，只準(zhǔn)各官隨著一人。各官屏息徐行，至宣政門，尚未啟戶，四顧無宰相御史，亦無押班官長，亂次站立，無復(fù)秩序，好容易待至啟扉，才得進去。文宗已御紫宸殿，顧問宰相王涯等，如何不來？仇士良應(yīng)聲道：“王涯等謀反，已收系獄中?！闭f至此，即將涯供狀呈上。文宗略略一覽，即命召左仆射令狐楚，及右仆射鄭覃等入殿，將供狀遞示，并淚眥熒熒道：“這是王涯手筆么？”楚覃同答道：“筆跡果是王涯，涯果謀反，罪不容誅?！蔽淖谀肆羲麅扇酥邓拗袝?，參決機務(wù)，并使楚草制，宣告中外。楚敘李訓(xùn)、王涯謀反事，語涉模棱?？偸桥滤?。仇士良尚然不悅，因不欲楚為相，只命覃同平章事。已而添任戶部侍郎李石，與覃并相。內(nèi)事略定，外面惡少年，還剽掠不止，神策將楊鎮(zhèn)靳遂良等，各率五百人，分屯通衢，擊鼓警眾，不準(zhǔn)再擾，且殺死惡少年十余人，余眾方才駭散，吏民粗安。已吃苦得夠了。

    賈

    復(fù)有詔授令狐楚為鹽鐵轉(zhuǎn)運使，左散騎常侍張仲方，權(quán)知京兆尹，且使人赍密敕至鳳翔，令監(jiān)軍張仲清，速斬鄭注。注本率親兵五百人，出至扶風(fēng)。途次聞李訓(xùn)事敗，折回鳳翔。仲清用押牙李叔和計，邀注過飲。注自恃兵衛(wèi)，貿(mào)然赴約。想是死期已到，所以轉(zhuǎn)智為愚。仲清迎注入廳，格外殷勤。叔和又引注護兵，出外就宴，再藏刀入廳，見注正與仲清茗談，便搶步近注，出刀猛揮，颼的一聲，注首落地。妙語。廳后突出伏兵，用著大刀闊斧，跑出廳外，專殺隨注兵士。門吏又將外門關(guān)住，立將鄭注護兵，殺得一個不留，再開門收捕副使錢可復(fù)，節(jié)度判官盧簡能，觀察判官蕭杰，掌書記盧弘茂等，一并處斬?？蓮?fù)有女，年止十四，抱父求免，仲清不從，但令免女。女凄然道：“我父被殺，我尚何面目求生？”遂亦被殺。不沒孝女。余如鄭注及錢可復(fù)等家屬，屠戮凈盡。唯弘茂妻蕭氏，臨刑時帶哭帶罵道：“我系太后妹子，奴輩敢來殺我，盡管從便?！贝苏Z一出，兵皆斂手，才得免死。唐廷尚未接誅注消息，有詔褫注官爵，改任神策大將軍陳君奕為鳳翔節(jié)度使。君奕尚未出都，仲清已遣李叔和傳送注首，又懸示興安門。還有一個韓約，走避了好幾日，夜半潛出崇義坊，被神策軍瞧見，一把抓住，當(dāng)即擁至左軍中，眼見得是束手就戮了。于是全案人犯，一網(wǎng)打盡，仇士良魚弘志以下，各進階遷官有差。

    總計自甘露變后，生殺除拜，皆由兩中尉主持，文宗已是木偶一般，得能保全生命，還是大幸，哪敢再與閹黨嘔氣？枉為人主，可憐可嘆。仇士良、魚弘志等，氣焰益盛，上脅天子，下陵宰相，每至延英殿議事，士良傲然自若。鄭覃、李石，有所陳請，往往被士良面斥，或引李訓(xùn)、鄭注事折駁。覃與石齊聲道：“訓(xùn)注原為亂首，但不知訓(xùn)注因何人得進，鬧出這般大禍?！苯忖徣皂毾碘徣恕Ｊ苛悸牭酱搜?，也覺懷慚，嗒然退去。唯宦官深怨訓(xùn)注等人，牽藤摘蔓，誅貶不休，朝吏尚日夕不安。一日，文宗視朝，問宰輔道：“坊市已平安否？”李石道：“坊市漸安，但近日天氣甚寒，恐由刑殺太過所致?！编嶑嘟尤氲溃骸白锶擞H屬，前已皆死，余人可不必問了。”文宗點首退朝。接連過了數(shù)日，并不見有赦文，忽京城謠言又起，宣傳寇至，士民駭走，塵埃四起，兩省諸司，也沒命的亂跑，甚至不及束帶，乘馬便奔。突如其來，筆法不測。鄭覃李石，正在中書省中，旁顧吏卒，已逃去一半。覃亦不覺驚惶，顧語李石道：“耳目頗異，不如出避為是?！笔坏溃骸霸紫辔蛔鹜?，人心所屬，不宜輕動。況事情虛實，尚未可知，全仗我等鎮(zhèn)定，或可弭患，若宰相一走，中外都大亂了。且使果有大亂，避將何往？”覃始勉強坐著。石坐閱文案，安靜如常。嗣又有敕使傳呼，令閉皇城及諸司各門，左金吾大將軍陳君賞，率眾立望仙門下，語敕使道：“門外未見有賊，就使賊至，閉門未遲，請少安毋躁，待釁乃動，不宜預(yù)先示弱?！彪肥鼓送?。坊市惡少年，俱著皂衣，執(zhí)弓刀，眼巴巴的望著皇城，但俟皇城閉門，即思動手擄掠，幸內(nèi)有李石，外有陳君賞，從容坐鎮(zhèn)，才得無虞。到了日暮，毫無變動，人心方才平定，統(tǒng)還家安枕去了。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看官聽說！謠言雖不足準(zhǔn)，未必?zé)o因而起。究竟當(dāng)日驚擾，為著何事？原來王守澄未死時，曾與宦官田全cao等未協(xié)，訓(xùn)注乘間獻計，遣他分巡鹽靈等州，密飭邊帥就地捕誅，總計遣發(fā)六人，分巡六道。會守澄已死，訓(xùn)注又誅，六道鎮(zhèn)帥，不敢下手。仇士良等既得權(quán)勢，便將六人召還，全cao等余恨未息，在途中揚言道：“我等還都，見有儒冠儒服，不論貴賤，均當(dāng)殺死?！边@語傳達都下，遂致人人驚恐，以訛傳訛，好似有強寇來攻的情狀。及全cao等乘驛入城，究竟人少勢孤，未便惹禍，更兼仇士良等殺死多人，也恐激成眾怒，樂得下臺休息，暫享榮華，所以亂事不至再起。赦書亦即下頒，凡罪人親黨，除前已就戮，及指名收捕外，概置不問。諸司官吏，懼罪避匿，亦勿復(fù)追捕，各聽自歸本司。自此詔一下，天日少開，陰霾漸散，唯禁軍仍然橫暴，京兆尹張仲方，素來懦弱，不敢過問。李石因他才不勝任，奏出為華州刺史，改派司農(nóng)卿薛元賞繼任。元賞剛正不阿，饒有氣節(jié)，偶至李石第中，聞石方坐廳事，與一神策軍將，爭辯甚喧，遂大踏步趨入廳中，正色語石道：“相公輔佐天子，綱紀(jì)四海，今近不能制一軍將，使他無禮至此，哪里還能制服四夷呢？”說畢，即呼侍從入廳，擒住軍將，令至下馬橋候?qū)?。侍從擁軍將先行，元賞上馬趨出，至下馬橋，那軍將已被褫軍衣，長跪道旁，元賞即命動刑，忽有一宦官前來，說是奉仇中尉命，請大尹過談。元賞道：“適有公事，一了即來?！碑?dāng)下杖殺軍將，始改服白衣，往見士良。士良冷笑道：“癡書生乃具大膽，敢杖殺禁軍大將么？”元賞道：“中尉是國家大臣，宰相亦國家大臣，宰相屬吏，若失禮中尉，中尉將若何處置？中尉屬將，今失禮宰相，難道可輕恕么？中尉與國同體，當(dāng)為國惜法，元賞已囚服而來，任憑中尉裁斷，生死唯命！”士良見他理直氣壯，反溫顏道謝，呼酒與飲，盡歡乃散。不怕死者偏不至死。

    越年元旦，文宗御宣政殿，受百官朝賀，大赦天下，改元開成。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獨上表詰問王涯等罪名，中有“內(nèi)臣擅領(lǐng)甲兵，妄殺非辜，流血千門，僵尸萬計，臣當(dāng)繕由練兵，入清君側(cè)”云云。仇士良等得知此奏，也頗畏沮，因勸文宗加從諫官，進爵司徒，從諫復(fù)申表辭讓，有“死未申冤，生難荷祿”語。且直陳仇士良等罪惡，請正典刑。士良雖說從諫借端謀逆，心下恰很是驚惶，因此稍稍斂跡。鄭覃李石，還好略伸意見。就是文宗也借此活命，茍延歲月。令狐楚乃得奏稱王涯等身死族滅，遺骸暴露，請有司收瘞，上順陽和天氣。文宗也慘然欲泣，因命京兆尹收葬涯等十一人，各賜衣一襲。仇士良尚存余恨，私令人發(fā)掘瘞墳，棄骨渭水。小子有詩嘆道：

    閹豎窮兇極惡時，殺人未足且漂尸。

    堂堂天子昏庸甚，國柄甘心付倒持。

    文宗再召李固言入相，又擢左拾遺魏謨?yōu)檠a闕，謨?yōu)槲赫魑迨缹O，欲知他蒙擢情由，待看下回便知。

    李訓(xùn)、鄭注，皆小人耳，小人安能成大事？觀本回甘露之變，訓(xùn)注志在誅閹，似屬名正言順，但須先肅綱紀(jì)，正賞罰，調(diào)護維持，俾天子得cao威令，然后執(zhí)元惡以伸國法，一舉可成，訓(xùn)注非其比也。注欲興甲于送葬之日，已非上計，然天子未嘗臨喪，內(nèi)官無從挾脅，尚無投鼠忌器之憂，成固萬幸，不成亦不致起大獄。何物李訓(xùn)？縈私變計，蠻觸xue中，危及乘輿，譬諸持刀刺人，反先授人以柄，亦曷怪其自致夷滅也。王涯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