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泌自陳衰老，上表辭職，德宗不肯照準(zhǔn)，泌又入朝面請，乞更除授一相。德宗道：“朕亦知卿勞苦，但恨未得賢能，為卿代勞?！泵诩凑f道：“天下不患無才，但教陛下留意牧卜，自慶得人?！钡伦诘溃骸氨R杞忠清強介，人多說他jian邪，朕至今尚未覺悟，究竟jian在何處，邪在何處？”便是真愚。泌答道：“如使陛下知杞j(luò)ian邪，杞便不成為jian邪了。陛下如能早時覺悟，何至有建中的禍亂呢？杞因私隙殺楊炎，遣李揆害顏真卿，激叛李懷光，幸虧陛下后來竄逐，得慰人心，天亦悔禍，否則禍亂且迭出不窮了。”德宗道：“建中禍亂，非盡關(guān)人事，卿亦聞桑道茂語否？”泌復(fù)道：“陛下以為是命數(shù)注定么？須知命數(shù)二字，只可常人說得，君相卻不便掛口，因為君相有造命的職務(wù)，與常人不同，若君相言命，是禮樂政刑，統(tǒng)可不用了。古來暴君莫如桀紂，桀嘗謂我生不有命在天，武王數(shù)紂罪惡，亦云謂己有天命，人君以命自解，恐便同桀紂了?！钡伦邳c首，嗣復(fù)說道：“盧杞佐治不足，小心有余，他相朕數(shù)年，每遇朕言，無不恭順。”原來為此，所以時常系念。泌答道：“言莫予違，孔子所謂一言喪邦，據(jù)此一端，便可見盧杞的jian邪了?！钡伦诘溃骸扒湓c杞不同，朕言合理，卿嘗有喜色，朕言不合理，卿嘗有憂色，雖有時卿言逆耳，卻也氣色和順，并沒有傲慢態(tài)度，能使朕為卿所化，自然屈服，不能不從，朕所以深喜得卿哩。”泌乃薦戶部侍郎竇參，說他才具通敏，可兼度支鹽鐵使；尚書左丞董晉，人品方正，可處門下侍郎。德宗雖然面允，意中卻不以為然，既而命泌兼集賢殿崇文館大學(xué)士，纂修國史。泌辭去大字，但以學(xué)士知院事。是年八月，月蝕東壁，泌自嘆道：“東壁圖書府，今遭月蝕，大臣中未免當(dāng)災(zāi)，我位居宰相，兼學(xué)士銜，恐此災(zāi)即加在我身上。從前燕國公張說，亦因此逝世，我位置與他相等，應(yīng)亦難免此禍了?！惫桓袅艘荒?，一病不起，竟?fàn)柛娼K。

    泌有智略，七歲時即受知玄宗，當(dāng)召見時，玄宗正與張說觀奕，因使說面試泌才，說令賦方圓動靜。泌即問及要旨，說隨口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泵谝嘈趴诖鸬溃骸胺饺粜辛x，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闭f也嘆服，賀得奇童。張九齡與結(jié)為小友，后來歷事三朝，數(shù)立奇功，唯好談神仙，頗尚詭誕，未免為世所譏，但也好算是一位賢相了。持論平允。泌卒年六十八，得贈太子太傅，未得美謚，德宗亦不免少恩。遺疏仍薦竇參董晉二人可用，德宗乃用二人同平章事，并命參兼度支鹽鐵等使。參為人峭刻，少學(xué)術(shù)，多權(quán)數(shù)，每值入朝，諸相皆出，參獨居后，但說是詳核度支，暗中卻曲事逢迎，希邀主寵。又往往援引親黨，分置要地，使為耳目。董晉只備員充位，隨聲附和，不過硁硁自守，慎重自持，比那竇參的營私挾詐，自然較勝一籌，但總不得為宰相器，未識這位足智多謀的李鄴侯，何故薦此二人？這也是令人難解呢。當(dāng)時朝臣中莫如陸贄，泌獨不為薦引，大約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

    是時前邠寧節(jié)度使韓游環(huán)，與橫海節(jié)度使程日華，義武節(jié)度使張孝忠，宣武節(jié)度使劉玄佐，平盧節(jié)度使李納，先后病歿。邠寧早由張獻(xiàn)甫接任，余鎮(zhèn)均由子承襲。日華子名懷直，孝忠子名升云，玄佐子名士寧，納子名師古，皆由軍士推戴，奏請留后。德宗也得過且過，無不準(zhǔn)行；就是回鶻忠貞可汗，為弟與少可敦鴆死，回鶻國俗，可汗妃妾，號為少可敦。國人攻殺乃弟，擁立忠貞子阿啜為可汗，遣將軍梅錄告喪，聽候朝命。德宗也未嘗詳問，即遣鴻臚少卿庾鋌，往冊阿啜為奉誠可汗。最可怪的是咸安公主，既配忠貞，復(fù)配奉誠，祖父孫同享禁臠，德宗亦聽她所為，但視為胡俗常例，不足深怪。及吐蕃轉(zhuǎn)寇北庭，回鶻大相頡干迦斯，為唐往援，與戰(zhàn)不利，率兵奔還，北庭陷沒，安西遂絕音問，不知存亡。唯西州尚為唐守，德宗也無暇顧及，置諸度外罷了?？犊煤?。

    光陰似箭，寒暑迭更，已是貞元七年，竇參為相，約已三載，權(quán)勢日盛，翰林學(xué)士陸贄，屢有彈劾，參視若眼中釘，只因贄尚見寵，急切不能捽去，乃奏調(diào)為兵部侍郎，解去內(nèi)職，省得他多來絮聒。德宗尚未察陰謀，會參奏稱福建觀察使吳湊，病風(fēng)不能治事，應(yīng)即另選，當(dāng)由德宗召湊入京，見他體健神清，并沒有什么疾病，才知參是挾嫌誣奏，有意排擠，隨即任湊為陜虢觀察使，把原任官李翼解職。翼是參黨，一經(jīng)掉換，中外稱快。參仍怙惡不改，引族子申為給事中，招權(quán)受賂，綽號喜鵲。德宗頗有所聞，乃召參入誡道：“卿族子申，所為不法，將來難免累卿，不如黜之為是。”參懇請道：“臣子族無多，申雖疏屬，尚無他惡，乞陛下鑒原！”德宗道：“朕非不欲為卿保全，奈人言藉藉，不可不防?！眳⑷匀还陶?，德宗方才罷議。參又恐陸贄進(jìn)用，陰與諫議大夫吳通元兄弟，造作謗書，構(gòu)得贄罪。偏被德宗察覺，賜通元死，逐申為道州司馬，參亦坐貶為郴州別駕，乃進(jìn)贄為中書侍郎，與尚書左丞趙憬，同平章事。所有管理度支等事，委戶部尚書班宏代理，宏未幾亦歿。贄請召用湖南觀察使李巽，入判度支。德宗已經(jīng)允許，忽又變卦，擬用司農(nóng)少卿裴延齡。贄上言道：“度支司須準(zhǔn)平萬貨，吝即生患，寬又容jian，延齡誕妄小人，倘或誤用，適傷圣鑒。”德宗不從，竟任延齡為戶部侍郎，判度支事。又是一個jian臣進(jìn)來了。

    至貞元九年，湖南觀察使李巽，奏稱宣武留后劉士寧，私遺參絹五千匹，德宗大怒，即欲誅參。贄入諫道：“劉晏冤死，罪不明白，至使叛臣借口有詞。參性貪縱，天下共知，但必說他私交藩鎮(zhèn)，潛蓄異圖，未免太甚。若驟加重辟，轉(zhuǎn)駭人情?！币灾眻笤?，不愧君子。乃再貶參為

    會回鶻擊破吐蕃于靈州，遣使獻(xiàn)俘，云南王異牟，襲擊吐蕃，取十六城，擒名王五人，亦遣使獻(xiàn)捷，且獻(xiàn)地圖方物，及吐蕃所給金印，請復(fù)號南詔。德宗遣郎中袁滋等，往冊異牟為南詔王，賜銀窠金印。異牟至大和城受冊，很是恭順，優(yōu)待唐使。滋等盡歡而還，詳報德宗。德宗欣慰得很，遂擬大修神龍寺，報答神庥。戶部侍郎裴延齡，奏稱：“同州谷中，有大木數(shù)十株，高約八十丈，可供寺材。”德宗驚喜道：“開元天寶年間，在近畿搜求美材，百不得一，今怎得有此嘉木？”延齡即獻(xiàn)諛道：“天生珍材，必待圣君乃出，開元天寶，何從得此。”德宗甚喜。對子孫詆毀祖宗，德宗尚視為可喜，非愚而何？嗣又由延齡上疏，謂：“在糞土中得銀十三兩，緞匹雜貨，百萬有余，這皆是左藏羨余，應(yīng)移入雜庫，供別敕支用。”太府少卿韋少華，與死陜州之韋少華姓名相同，別是一人。劾論：“延齡欺君罔上，請令三司查核左藏，何來此糞土中物，無非延齡移正為羨，恣為詭譎等情?！钡伦诩炔蛔镅育g，亦不罪少華。延齡所奏，不能欺三尺童子，德宗昏耄已甚，所以麻木不仁。鹽鐵轉(zhuǎn)運使張滂，司農(nóng)卿李铦，京兆尹李充，俱因職任相關(guān)，常斥延齡謬妄。陸贄更志切除jian，極陳延齡罪惡，略云：

    延齡以聚斂為長策，以詭妄為嘉謀，以掊克斂怨為匪躬，以靖譖服讒為盡節(jié)，可謂堯代之共工，魯邦之少卯，跡其jian蠹，日長月滋，移東就西，便為課績，取此適彼，遂號羨余。昔趙高指鹿為馬，臣謂鹿之與馬，物類猶同，豈若延齡掩有為無，指無為有？臣以卑鄙，任當(dāng)臺衡，情激于衷，欲罷難默，務(wù)乞陛下明目達(dá)聰，亟除jian慝，毋受欺蒙，則不勝幸甚！

    這疏上后，德宗非但不罪延齡，反待延齡加厚。贄復(fù)約宰相趙憬，面奏延齡jian邪，德宗恨贄多言，面有怒色。憬卻一語不發(fā)，退朝后反密告延齡，延齡恨贄益深?；蛑^贄嫉惡太嚴(yán)，恐遭讒害，贄慨然道：“我上不負(fù)天子，下不負(fù)所學(xué)，此外非所敢計了?！惫徊坏綌?shù)日，有敕頒下，罷贄為太子賓客。越年為貞元十一年，初夏天旱，延齡誣贄怨望，并李充、張滂、李铦，乘旱造謠，搖動眾心。德宗竟貶贄為忠州別駕，充為涪州長史，滂為汀州長史，铦為邵州長史。

    先是定州人陽城，隱居中條山，以學(xué)行著名，李泌薦為諫議大夫，城拜官不辭，未至京師，都人已想望豐采，料他必盡言敢死。及城入京后，獨與二弟及客，日夜痛飲，并無諫章。河南人進(jìn)士韓愈，作《爭臣論》譏城，他人亦嘖有煩言，城仍不介意，但以杯中物消遣，恍若無聞。至贄等坐貶，主怒未解，中外惴恐，莫敢營救，城獨奮然道：“不可令天子信用jian臣，殺無罪人。”乃公也酒醒了。遂與拾遺王仲舒，補闕熊執(zhí)易、崔锜等，伏闕上書，極陳延齡jian佞，贄等無罪。德宗大怒，欲罪城等，幸太子在旁勸解，乃命宰相出諭，令他退去。金吾將軍張萬福，大聲稱賀道：“朝廷有直臣，天下從此太平了?！币虮榘莩堑龋讯B呼太平萬歲，太平萬歲！萬福武人，年八十余，自萬福稱賀后，城乃得重名。會聞德宗欲進(jìn)相延齡，城泣語廷臣道：“果欲用延齡為相，當(dāng)取白麻撕壞，免他誤國?！卑茁橄敌t用紙。隨即續(xù)草奏稿，盡列延齡罪狀，使李泌子繁繕寫。繁本不端品，城因他是故人子，囑令繕正，哪知他竟私告延齡。延齡亟入見德宗，一一自解。及城疏呈入，德宗遂視為誣妄，擱置不理，虎父生犬子，可為鄴侯一嘆。且改城為國子司業(yè)，進(jìn)延齡為戶部尚書。延齡年已衰老，尚自恨不得相位，居常牢sao郁憤，漫罵近臣，至遇疾臥第，擅載度支官物至家，人無敢言。越歲竟死，年六十九，中外相賀。唯德宗悼惜不置，追贈太子太傅。延齡嘗薦諫議大夫崔損，才可大用，適趙憬病歿，盧邁老疾，中書省虛位十日，德宗即令損同平章事。損委鄙無能，入相后毫無建白，母殯不葬，女兄為尼，歿不臨喪。德宗恰喜他唯唯諾諾，倚任了好幾年。

    是時太尉中書令西平王李晟，司徒侍中北平王馬燧，相繼去世，晟謚忠武，燧謚莊武。昭義節(jié)度使李抱真，也已病終，都虞侯王延貴，奉詔繼任，賜名虔休。魏博節(jié)度使田緒，曾在貞元元年，尚德宗妹嘉誠公主，代宗第十女。有庶子三人，幼名季安，公主撫為己子。緒于貞元十二年歿世，左右推季安為留后，德宗即命為節(jié)度使。為后文魏博歸朝張本。由南東道節(jié)度使曹王皋，亦已病逝，賜謚為成，接任為陜虢觀察使于

    偏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誠，密謀抗命，遣人陰約韓弘，為弘所殺。少誠知逆謀已泄，索性舉兵發(fā)難，掠壽州，襲唐州，殺死鎮(zhèn)遏使謝詳張嘉瑜。會陳許節(jié)度使曲環(huán)身故，陳州刺史上官

    德宗聞少誠叛亂，褫奪官爵，令諸道會師進(jìn)討，于是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于

    元戎失律咎難辭，誰料庸君反受欺？

    功罪不明鋼紀(jì)隳，晚唐刑賞早違宜。

    吳少誠外，還有余鎮(zhèn)節(jié)度使，互有更替，容至下回再表。

    古來計臣，多工心術(shù)，裴延齡虛妄無能，尚不足與計臣同列，德宗獨深信之，意者其殆由天性好猜，隱相契合歟？不然，得韋少華之訐發(fā)，與陸贄等之極陳，寧有不為之感悟耶？陽城之名，實延齡玉成之，延齡死而中外相賀，德宗獨追惜不置，好人所惡，惡人所好，其不亡也亦幸矣。夫不能斥裴延齡，無怪其用韓全義，溵南之?dāng)?，全義實尸其咎，乃復(fù)任閹豎播弄，掩敗為功，德宗之德，固若是耶？讀此回不禁為之三嘆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