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貴妃蠱惑玄宗，經(jīng)長生殿密誓后，愈得寵幸，就是三國夫人，也連同邀寵，每屆賞賜，不可勝計。韓國夫人得照夜璣，虢國夫人得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看著屏上眾美人，不覺神志癡迷，昏昏欲睡。才經(jīng)就枕，忽見屏上諸美人，都走下屏來，各述名號，或說是裂繒人，或說是步蓮人，或說是浣紗人，或說是當壚人，或說是解佩人，或說是拾翠人，或說是許飛瓊，或說是薛夜來，或說是趙飛燕，或說是桃源仙子，或說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勝枚舉。國忠似歷歷親見，只是身不能轉(zhuǎn)動，口不能發(fā)聲。諸美女各用物列坐，少頃有纖腰美女十余人，亦從屏上走下，自稱楚章華宮踏搖娘，聯(lián)袂作歌，聲極清脆。但聽歌中有二語云：“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楊造得小楊收。”歌罷，有一女指國忠道?！按采嫌古?，行將就斃，尚敢妄想我么？”言已，俱趨回屏上。這都是國忠幻夢，休作真看。國忠方似夢初醒，嚇得冷汗遍體，急奔下樓，令家人將屏掩藏，封鎖樓門，不敢再登，復(fù)轉(zhuǎn)告貴妃。貴妃亦不欲再見，聽令藏著。

    已而國忠進位司空，長子暄得尚延和郡主，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季子朏得尚玄宗女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jiān)鑒，得尚承榮郡主，楊氏一門，共計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真是貴盛無比，震古鑠今。又加贈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玄琰妻李氏為梁國夫人，都中特建楊氏家廟，由玄宗親制碑文，御書勒石。玄珪進拜工部尚書，韓國夫人外孫女崔氏，為太子長男豫妃，虢國夫人子裴徽，尚太子女延光公主，徽妹為讓帝憲季子妻。秦國夫人子柳潭，尚太子女和政公主，潭兄澄子尚長清縣主，崔裴柳三家，俱與帝室聯(lián)為甥舅，真?zhèn)€是喬松施蔭，蘿蔦皆榮。

    會秦國夫人病歿，楊铦亦死，國忠為諸楊翹楚，無論軍國大事，均聽國忠裁決，玄宗絕不過問，唯日與楊貴妃及韓虢二夫人，征歌逐舞，連日不休。一日，正與楊妃偕宴，適蓬萊宮中的園吏，獻入柑子一百五十余枚，內(nèi)有一顆，乃是聯(lián)合生成，玄宗見了，很是驚喜，便語貴妃道：“這柑子的原種，是從江陵進來，味頗甘美，朕特命留種，在蓬萊宮中栽植，生成了好幾株，一向只有花無實，就使結(jié)了幾顆，也甚寥寥，今秋卻得了若干，并有這個合歡實，豈非奇事？”說著，即將合歡實取了，遞與貴妃，便道：“此果可好么？”貴妃正接果玩賞，玄宗又說道：“草木也知人意，朕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jié)此合歡實，應(yīng)該二人同食，并應(yīng)禎祥?！彪S命左右取過小刀，親自剖開，半給貴妃，一半自食。玄宗以為禎祥，我謂剖分而食，便是合而復(fù)離之兆。此外一百余枚，遍賜宰臣。國忠即上表稱賀，玄宗益喜，更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示后世，徒自增丑。一面賜民大酺。玄宗親御勤政樓，大集妃嬪及諸王，并宰相以下諸大臣，張雜樂，設(shè)百戲，任民縱觀，侈然有與民同樂的意思。

    當時教坊中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竿上加一木山，狀如瀛州方丈，使一小兒手持絳節(jié)，出入自如，信口作歌。王大娘舞竿不已，卻正與小兒的歌聲節(jié)奏，兩兩相應(yīng)。玄宗拍手稱賞，隨命左右宣劉晏登樓。晏字士安，曹州人氏，幼甚穎慧，八歲即獻頌行在，玄宗目為神童，授秘書省正字，至是尚止十齡，也在樓下看戲，一聞?wù)倜?，立即上樓。玄宗命他即事題詩，貴妃插入道：“不如令詠王大娘戴竿?！标碳磻?yīng)聲道：“樓前百戲競爭新，唯有長竿妙入神。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贝嗽娨膊贿^爾爾。貴妃笑道：“出口成章，不愧神童?！彼鞂㈥瘫е孟ド?，親為理發(fā)。玄宗也握手問道：“朕命汝為正字，汝究竟正得幾字？”晏即答道：“別字都正，只有一朋字未正?！苯宥酥S諫，頗寓特識。玄宗稱善。待發(fā)已理訖，即命賜牙笏錦袍，且面獎道：“汝他年必能自立，勿自傍人門戶呢?！标踢凳装葜x。

    玄宗又傳李供奉吹笛，李供奉就是李謩，他本是吹笛能手，因聞玄宗善制新曲，嘗在華清宮外，竊聽曲聲，得將新曲盡行領(lǐng)會，惟妙惟肖。玄宗偶與高力士微服外游，適值李謩吹笛，腔調(diào)與宮中相同，不由得驚詫起來。原來玄宗洞曉音律，所譜新曲，往往托為神女相傳，得諸夢境，除上文所述霓裳羽衣，及凌波各曲外，尚有紫云回，尚有春光好，尚有荔枝香，種種曲調(diào)，都是玄宗自制，稱為秘曲。此次聞李謩所吹，無非是自制新聲，遂令力士挨戶查訪。既知李謩下落，即召他入見，命為宮內(nèi)供俸。謩悉心研究，益盡所長，所以玄宗命他登樓奏技，一經(jīng)吹出，回環(huán)轉(zhuǎn)變，響遏行云。嗣又進馬方期，鼓方響，李龜年吹觱（bi）栗，張野狐拍箜篌，雷海青弄鐵撥，賀懷智敲檀板，俱是樂工中的名角，擅勝一時。楊貴妃也興高采烈，擊磬節(jié)音。玄宗更敲了數(shù)通羯鼓，算做收場。大眾散去，玄宗當即還宮。

    此后除宴賞外，往往尋出消遣的法兒，或弈棋斗勝，或擲骰賭采，一日，與諸王弈棋，玄宗稍不經(jīng)心，誤下棋子數(shù)枚，勢將敗北。貴妃正在觀弈，手中抱著一只白貓，叫作雪

    當玄宗擲成重四時，架上的白鸚鵡，也連聲喝彩，待至呼盧已畢，玄宗因事外出，貴妃忽向鸚鵡道：“雪衣女！你也曉得湊趣嗎？”原來這白鸚鵡本產(chǎn)自廣南，為安祿山所得，專獻宮中，應(yīng)四十八回，申釋明白。貴妃愛它如寶，呼為雪衣女。自此鳥入宮后，經(jīng)貴妃隨時教導(dǎo)，洞曉言詞，益解人意，因聞貴妃與語，似贊非贊，隨即答道：“雪衣女得承恩寵，已是有年，今日尚能侍奉，他日恐不能再侍了。”貴妃驚問何故？它卻自說夢得惡兆，為鷙鳥所搏。貴妃道：“夢兆不足憑信，你若心懷不安，我便教你多心經(jīng)，可以轉(zhuǎn)禍為福。”鸚鵡答道：“謝娘娘厚恩！”貴妃乃令侍女添香，莊誦多心經(jīng)。鸚鵡隨聽隨學，經(jīng)貴妃念了十多遍，鸚鵡也居然上口，自能念誦了。貴妃每日早起，命鸚鵡念經(jīng)，稍有錯誤，即與教正。鸚鵡念得純熟非常，約過了兩三月，玄宗與貴妃閑游別殿，令鸚鵡隨輦同行。鸚鵡兀立輦竿上面，突有飛鷹下掠，搏擊鸚鵡，鸚鵡連呼救命，侍從慌忙救護，鷹雖飛去，鸚鵡已經(jīng)受傷，遲至半日，竟爾死了。貴妃很是痛悼，好似喪女一般，玄宗也為嘆惜，命將鸚鵡瘞后苑中，呼為鸚鵡冢?？梢姸嘈慕?jīng)原是無用，村媼俗婦，奈何不悟？自后貴妃閑著，嘗追念鸚鵡，暗中墮淚，兩頰生紅，愈覺嬌艷可愛。宮婢侍女，卻故意摹效，用紅粉搽抹兩頰，號為淚妝。

    貴妃有肺渴疾，常含著玉魚兒，取涼潤津。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悶悶的倚坐窗前。玄宗見她顰眉淚眼，愈增憐愛，每語貴妃道：“朕恨不能為妃子分痛呢。”后人傳楊妃韻事，除醉酒出浴淚妝外，尚有病齒圖留貽世間，曾有名士題眉云：“華清宮，一齒痛；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边@真是說得沉痛呢。

    天寶十四載六月，玄宗與貴妃幸華清宮避暑，至秋還宮，適安祿山表請獻馬，共三千匹，每匹執(zhí)鞚夫二人，且遣蕃將二十二人部送。玄宗意欲準請，忽又接到河南尹達奚珣密奏，說：“祿山包藏禍心，不可不防。”乃遣中使馮神威，赍著手詔，往諭祿山，略言：“獻馬宜俟冬令，官自給夫，無煩本軍。十月間卿可自來，朕在華清宮特鑿湯池，與卿洗塵?！痹圃?。祿山接到手詔，竟踞坐胡床，并不下拜，但問道：“圣上安否？”神威答一“安”字。祿山又道：“馬不許獻，亦屬無妨，十月內(nèi)我自當來京，何必召我?！闭f至此，即令左右引神威至館舍，竟不復(fù)見。越數(shù)日即行遣還，亦無復(fù)表，神威返見玄宗道：“臣幾不得見大家?！贝蠹叶郑褪菍m中對著皇上的通稱。玄宗還似信非信?？垂匍嗊^上文，應(yīng)知祿山早蓄反意，不過祿山還有一些天良，自思皇恩不薄，擬俟宮車晏駕后，再行起事，怎奈右相楊國忠，屢次激動祿山反謀，先翦祿山羽翼，竟將前日互相往來的吉溫，也視同仇家，貶為澧陽長史，又令京兆尹，圍捕祿山故友李超等，送詣御史臺獄，一并處死。祿山子慶宗，尚宗女榮義郡主，留侍京師，每遇國忠舉動，必密報祿山。祿山忍無可忍，遂于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中，潛與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等密謀，佯稱奉到密敕，令入朝討楊國忠。諸將無敢異言，遂大閱兵馬，調(diào)集本部及奚契丹兵，共十五萬人，鼓行而南。

    這時玄宗全不預(yù)防，還親至華清宮，督令鑿池，待祿山到來，與他洗塵，貴妃當然隨往。會當梅花開放，泄漏春光，玄宗挈貴妃賞梅，引動清興，先令貴妃吹了一套玉笛，然后親擊羯鼓一通，統(tǒng)用著春光好的音調(diào)。先是玄宗在內(nèi)殿庭中，擊鼓催花，桃杏齊放，所以此次賞梅，也照樣擊鼓，欲催梅花盛開，以便留玩。鼓聲已止，正與貴妃小飲，忽見一人踉蹌趨入道：“安祿山反了！請陛下火速遣兵，北討反賊?！毙隗@道：“有此事么？恐系謠言?！眹业溃骸昂颖笨たh，統(tǒng)已降賊，北京留守楊光

    過了一日，太原守吏，詳報祿山反狀，東受降城，亦報祿山已反。國忠又從內(nèi)侍輔璆琳處，搜得祿山逆書，約為內(nèi)應(yīng)，報知玄宗。玄宗方知祿山真反，便與國忠商議討逆。國忠反有矜色，且夸口道：“臣早知他必反，但謀反只一祿山，將士未必心愿，臣料他不出旬日，便傳首入都了。”談何容易？玄宗轉(zhuǎn)憂為喜，遂命國忠拘住輔璆琳，訊實杖斃，一面派使至東京河東，招募勇士。是時承平日久，人民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叛亂，遠近震駭。祿山引兵渡河，到處瓦解，警報連達行宮，玄宗又未免憂煩。可巧安西節(jié)度使封常清入朝，即由玄宗傳見，詢及討賊方略。常清大言道：“今太平已久，所以人不知兵，望風怕賊。唯事有順逆，勢有奇變，臣愿走馬東京，開府庫，募驍勇，撥馬渡河，決取逆胡首級，歸獻闕下。”又是一個狂人。玄宗大喜，即授常清為平陽平盧節(jié)度使，募兵東征。常清即日辭行，乘驛至東京，募得兵六萬名，堵截河陽橋，控制叛軍。

    祿山至博陵，部將何千年，正誘執(zhí)楊光

    安祿山渡河南行，攻陷靈昌郡，進逼陳留郡。河南節(jié)度使張介然，甫至陳留，祿山已率兵到來，太守郭納，竟開城出降。剩下一個赤手空拳的張介然，如何抵敵？眼見得束手被擒，完結(jié)性命。祿山才聞慶宗被殺，不禁慟哭道：“我何罪？乃殺我子?！北持髟旆矗姓f無罪，一何可笑？遂將陳留降卒，盡行屠戮，聊泄怨恨，更引兵向滎陽。太守崔無诐麾眾拒守，眾聞鼓聲，自墜如雨，被祿山乘勢陷入，殺死無诐，再驅(qū)鐵騎至武牢，與封常清對壘。常清手下，統(tǒng)是新近招募，未經(jīng)訓練，怎禁得蕃朔健奴，怒馬入陣，頓時紛紛敗下，奔回東京。叛騎追至城下，四面鼓噪，常清出戰(zhàn)又敗，退守城內(nèi)，又被叛騎突入，巷戰(zhàn)又敗，只好環(huán)墻西走。連用三又字，見得常卿毫不中用。河南尹達奚珣迎降祿山，留守李憕及御史中丞盧弈，采訪判官蔣清，均為所執(zhí)。弈責祿山忘恩負義，且顧語賊黨道：“為人當知順逆，我死不失節(jié)，尚有何恨，看汝等能橫行幾時？”祿山怒喝左右，將弈剁死，并殺李憕蔣清，梟三人首，令部將段子光，持首諭河北諸郡，復(fù)進兵逼陜。封常清已奔陜會高仙芝，語仙芝道：“賊勢甚盛，銳不可當，常清連日血戰(zhàn)，均被殺敗，看來此處亦不可保，不如退據(jù)潼關(guān)，屯兵固守，尚可保全長安哩?！毕芍某Ｇ逖?，遽趨還潼關(guān)，繕完守備。祿山令部將崔乾祐入陜，自己還駐東京，擬僭稱帝號，且遣黨羽張通晤為睢陽太守，向東略地?？たh官多望風降走，唯嗣吳王祗即信安王祎弟。方守東平，與濟南太守李隨，勵眾拒賊。單父尉賈賁，奉吳王祗令，募集吏民，誘斬通晤，山東少安。

    玄宗以祗為靈昌太守，兼河南都知兵馬使。又授第十三子穎王璬為劍南節(jié)度使，第十六子永王璘為山南節(jié)度使。二王暫不出閣，但令江陵長史源洧副璘，蜀郡長史崔圓副璬，代行職權(quán)。唐廷常命諸王出鎮(zhèn)，往往奉詔不行，有名無實。這也是當時一大誤處。一面且下詔親征，令太子監(jiān)國。偏楊國忠吃一大驚，忙與韓虢二夫人商議道：“太子素嫉我家，若一旦監(jiān)國，我等兄妹，都危在旦夕了，奈何奈何？”虢國夫人道：“不如入白貴妃，留住御駕，不令親征，方保萬全?！笨茨愕裙苋f全否？國忠道：“快去快去！”虢國夫人遂邀同韓國夫人，入宮告知貴妃。貴妃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土，匍匐至玄宗前，叩首哀泣。玄宗驚問何事？貴妃流淚道：“兵兇戰(zhàn)危，陛下奈何自冒不測？妾受恩深重，怎忍遠離左右？自思身為婦女，不能隨駕出征，情愿碎首階前，仰酬圣眷?！闭f罷又伏地大哭?？垂?！你想此時的玄宗，尚能不為所迷么？小子有詩嘆道：

    無端銜土阻親征，身命關(guān)懷社稷輕。

    試問翠華西幸日，可曾隨駕保殘生？

    究竟玄宗果否親征，且至下回分解。

    前半回歷敘唐宮樂事，見得玄宗情戀愛妃，凡驕侈yin佚諸事，無乎不備，而禍亂即因是乘之。盈廷大臣，不聞一言匡正，獨得一垂髫童子，以“朋”字未正為戒，玄宗非不知贊賞，而卒未悟楊氏之營私結(jié)黨，是毋乃所謂天奪之魄、自速禍亂者歟？楊國忠與安祿山，皆小人之尤，氣類相求，宜歡好無間，乃始則親近之，繼則構(gòu)害之，中以危法，冀其速敗，彼狼子野心，寧肯伈（xin）伈伣（qiàn）伣，拱手就戮，始信君子能用君子，小人必不能容小人也。河北河南，相繼淪沒，玄宗下命親征，令太子監(jiān)國，委靡之余，忽能奮發(fā)，未始非陰陽消長之機，而國忠復(fù)商令貴妃，銜土哀阻，卒致寢事。嗚呼玄宗！身為人主，乃受制于一婦人之手，其欲不致危亂也得乎？危而猶存，亂而不亡，吾猶為玄宗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