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頭看看寡婦手里的糖，直吞口水，悄悄地，又看看他老爹?！八懔耍也灰?，你是個丑八怪！”

    一溜煙邁著小短腿就搖搖擺擺著走了。

    把那小寡婦常氣得。

    這日，那寡婦又在逗他，正說著，抬頭一看，只見李延玉滿身是血，背上鞭痕累累冒雨回來，也沒打傘。

    小寡婦一驚：“呀！怎么了？這是”很是心疼，要上前問候查看。

    受傷的男人二話不說，抱起孩子就走。

    “爹，爹，你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眼淚汪汪，也嚇極了。

    “沒事兒！”

    男人抱著懷中的孩子，是目前唯一的生活安慰，唯一的生活光源。

    “爹爹，爹爹只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礙事的?！?/br>
    “真的嗎？”孩子又哭，眼淚越發(fā)像斷線的珠。

    男人的唇，不停柔吻著懷中兒子額頭。吻著，他又安慰，問：“爹爹那天教你的詩，你會背了嗎？”

    孩子道：“給爹爹背出來了，爹爹就不痛痛了嗎？”

    男人忍痛，笑?！笆堑?，你會背了，我就不痛了?！?/br>
    孩子趕緊奶聲奶氣，趕緊斷斷續(xù)續(xù)抽噎道：“天行健，君子，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君子以厚德載物……”

    男人滿意點頭。“還真不痛了。”

    第五十七章

    桃花鎮(zhèn)有一處渡口碼頭, 時常有船只?？吭诎缎枰敦浵仑洝?/br>
    李延玉算起來現(xiàn)在干了兩份活兒，每日天不見亮就起床，給兒子收拾穿衣, 做了飯，喂著他吃飽就把孩子抱到那秦氏夫婦餛飩鋪代為照管。

    幫船只卸貨裝貨, 干完了, 工頭便給他記賬, 到日子等著領(lǐng)工錢，之后，時間充足, 又跑到別的大戶人家找些臨時短工作, 手頭漸漸便寬裕充足了。

    下午要是回來早, 就趕緊去秦氏夫婦那兒將兒子抱走接回來。

    順便路過幾家rou菜攤鋪，抱著兒子就又再買些豬rou菜果提在手中。

    人家都看他父子倆, 一個俊秀貴氣，一個可愛機靈, 尤其是小鬼頭嘴巴甜甜, 又喜歡笑又喜歡說, 眼睛笑起來有彎彎月牙兒浮現(xiàn), 皮膚比水蜜桃還白嫩。

    小鬼頭說：“大娘, 大娘, 我要吃你的rou，把你的rourou給我?！?/br>
    “臭小子！”

    賣豬rou大娘拿著菜刀指著又笑又罵。“拿好了, 你記住，這是豬的rou，不是老娘我的rou！”順便還多送了他們些豬油腦花之類。

    而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李延玉常常濡染其中, 忽然竟有一種，市井煙火氣、最撫凡人心的治愈。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行走在這紅塵鬧市的苦行僧，昨日種種，對他來說只是一場夢。連蔻珠，都快成了他的一個夢。

    他一邊帶孩子，每日忙忙碌碌，做苦力活兒掙些錢，養(yǎng)家糊口，給孩子做飯洗衣服……

    有一天，當(dāng)他做著這些時候，做著做著，忽然就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這還是從前那個李延玉嗎？

    他記得還有一天，依舊抱著兒子街上買菜割豬rou準(zhǔn)備回去下鍋，卻看見一個癱子像蛆似的爬在墻角，手拿著個爛碗，上半身蠕動著，凄凄慘慘，向路人討生活。那人的眼神，是死的。他一下驚了。帶著恐懼，復(fù)雜的憐憫，以及對自己昔日所感切身痛苦的一絲復(fù)雜。慢慢蹲下來，給那人放了整整二十個銅板進(jìn)去。爛碗里哐當(dāng)一聲，那人驚見對方如此大方施舍，立即笑了?！爸x謝，謝謝！”

    然后邊笑邊嘀咕：“今天運氣可真好，這算是最大方的一個人了！二十個銅板！二十個誒！”

    李延玉背皮一陣哆嗦抖動。嘴角都扭起來。

    孩子問他，“爹，爹，怎么了？”

    李延玉慌得又一驚，逃也似，抱著兒子就趕緊走了。

    回到了屋，一直抱著兒子站在門口動也不動。那個人，那個乞丐叫花，像蛆一樣俯伏在街頭的癱瘓殘廢——讓他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

    他閉著眼睛，深吁了口氣。殘疾乞丐，因人的憐憫而痛快，因別人少有施舍而憤懣。

    對比以前的他呢，何嘗不因那樣的殘疾、不良于行而肆意……物以類聚，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時候，半夜三更，他在床上痛得翻來覆去、□□出聲。

    兒子都被他吵醒了，爬坐起來?！暗?，爹，你又在想娘了，是不是？”

    平時淘氣機靈的小鬼頭，這時，牽著袖子，不停給老爹擦額頭大汗。

    李延玉似乎痛得連兒子的話都無法回應(yīng)了。

    只用手捂著胸，蜷縮在床，腦中全是幻覺，是妻子蔻珠的臉，是她的笑，是她生氣、對自己徹底死心絕望的模樣。

    兒子說：“我知道，爹爹是中了蠱藥，一想娘，就會這里很痛痛的。爹爹乖乖，我給你吹吹?！?/br>
    李延玉閉眼深吁了口氣。似乎唯有兒子的這番稚嫩慰藉，才稍微減輕了那種絕望入骨的痛楚。

    “謝謝寶貝，爹爹有你真好?！?/br>
    小鬼頭道：“我有辦法不讓爹爹痛的?！?/br>
    李延玉失笑：“什么辦法？”

    兒子：“那你就不要想娘了唄?！?/br>
    李延玉再次閉眼又深吁了口氣。“是啊，不想就好了，不想就好了……”

    可他，做不到。

    李延玉白天在渡口碼頭搬運貨物，漸漸地，和那些工人也混熟了。

    那些人開始見他斯斯文文，長得就像小白臉，以為很好欺負(fù)，又見他常常把眉頭壓緊，目光高傲，清冷，眼里沒有旁人，大家常商量著合伙一起整他，冷落他?？珊髞?，看他還是那樣，話不多，只老老實實干活，聽說還一個男人帶著孩子，連個焐被窩女人都沒有，便也漸漸同情，便不一起欺負(fù)他了。

    有時候會問他：“誒，你媳婦呢？是跟野男人跑了？”

    李延玉并不想搭理。

    這天，那搬運的隊長工頭，嘻嘻哈哈笑著，要請這群男人們喝酒狂歡?！斑@兒附近有家妓館，是新開的！據(jù)說里面的小妞可漂亮風(fēng)sao了！你們?nèi)ゲ蝗ィ艺埧?！”“去！去！頭兒啊，您今兒可真大方，這種好事，如何不去呢？當(dāng)然要去！”那工頭五十左右，他話一說出來，其余工人們?nèi)寂鸟R屁轟笑，大家紛紛鼓掌，高興得手舞足蹈，并商議干完活兒今晚上就去好好“享受享受”。

    李延玉抿緊薄唇，沒吭聲。

    那老工頭輕瞇眼睛?！啊牛磕闳ゲ蝗?，我問你呢？”

    這人可不好得罪。得罪他，工錢都可能領(lǐng)不到。

    李延玉道：“我，我兒子一人在家?！?/br>
    老工頭又輕“嗯”了一聲，瞇眼，冷冷盯他?！叭ィ€是不去，你就說？”

    這時，有人趕緊用胳膊肘悄悄碰他說，“不管如何，你先應(yīng)付了！他是這碼頭惡霸劉衡的親侄兒，咱們得罪不起的！”

    李延玉道：“好?！?/br>
    那老工頭方滿意笑了。

    桃花鎮(zhèn)自然比不得帝京城，像這種小地方的青樓妓館，簡陋，寒酸，里面的女人全都是打扮得庸脂俗粉，一個比一個惡心、一個比一個俗艷。

    一群猥瑣兩眼yin/邪的男人，頓時進(jìn)去就瘋了一樣狂歡著，笑著，唱著，鬧著。

    老鴇穿著大紅的肚兜、外裹了一層開襟白紗衣調(diào)笑招呼?！酢鮽円粋€個迎上來，扭動腰肢，像魔窟的鬼怪，一口一聲叫大爺。

    然后摟抱、親嘴兒、相互亂摸。

    李延玉靜靜地坐在一幽暗角落，窗外，是這個季節(jié)凄寒銀白的一彎孤月。

    其中有個工人伙伴問：“誒，給我說說你的故事？我總覺得，你和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顯得格格不入的？”

    這人生得面皮白凈，就是之前用手肘碰他的那好心男子。

    李延玉啜著酒，沒吭聲。

    那人又搖頭嘆口氣：“你身上，總有一種很難形容的貴氣，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覺得你來頭很不簡單。對了，你有個兒子，今年多大了？你妻子是跟野男人跑了的嗎？哎，這年頭的女人，簡直不要臉，你一窮，她就要跟別人跑。我以前那老婆，也是嫌我沒本事，跟著個當(dāng)官的跑了！還懷了種！哎，咱們既然今兒晚來這里狂歡的，你就莫要坐這里清高了——走走走，是個爺們就跟我過去，咱們來都來了，也叫個姑娘陪著解悶，好好地嫖他一回，反正是他請客，不用咱們出錢的，你怕什么？”

    李延玉又啜了一口酒，低頭：“我的妻子……是我，我配不上她?！?/br>
    那男人好八卦，立即來了興致?！芭?？怎么說？不是跟野男人跑的？不是嫌你窮？”

    李延玉失笑，冷著俊眉，搖頭。“是我以前賤，我……”

    說到這里，他似乎說不下去，喉頭微哽。

    他轉(zhuǎn)首仰頭，看外面的夜：月朦朧，星暗澹，鎖春愁，尋思往事依稀如夢，淚臉露桃紅色重。鬢欹蟬，釵墜鳳，思悠悠……思悠悠，恨悠悠。

    “哎，不說了！不說了！”

    他抹了一把眼睛?！澳闳ネ婺愕?，我只在這里喝口酒就行?！?/br>
    那人嘆氣搖頭，只得起身獨去。

    ——

    “喲！”

    忽地一聲尖yin/□□，那妓館的老鴇扭過來忽撩裙子露大腿、往李延玉邊上一坐?！斑@位小相公，簡直長得俊呢！不叫個jiejie來陪嗎？還是，你嫌我們配不上你呀？嘖嘖，好怪的一個男人吶，來都來了這里，居然一人喝悶酒。”便招呼妓館的那些女人。“你們都是死人吶，這兒還有一個，長得這么俊的一個男人，你們也都漏了?！比缓笳Ｑ劬?，擠眉弄眼。

    李延玉道：“滾開?！?/br>
    老鴇立即起身，啟動紅唇夸張喲地一聲，就像看怪物似的。

    那工頭似聞得這邊聲音，便喝得醉醺醺扭頭不耐問：“怎么了？怎么了？”

    老鴇說：“嘖，林工頭，瞧您今兒晚上帶來的這位公子，看著是可不把咱們這里的姑娘放眼里呢，很嫌棄……”

    那工頭輕瞇起眼，“是嗎？”

    把懷中坦胸露/乳的□□往邊上一推，走過來，盯著李延玉。“你別挑了，我叫兩個姑娘過來伺候你，我知道，你這人害羞。”

    李延玉繃著唇，面無表情：“我只喝酒?！?/br>
    老工頭又是一副yin/邪猥瑣的笑，搓著手。“看我的面子，你也不愿叫？”

    李延玉冷盯工頭?！斑@不是誰的面子問題。是我本人不太習(xí)慣，也不喜歡。”

    老工頭一只濃眉暗暗挑起。“你不習(xí)慣？你不喜歡？因為你覺得你自己很高貴，是嗎？”

    李延玉朝那工頭拱拱袖。轉(zhuǎn)身，重新坐回位置，也不理他，繼續(xù)喝酒。

    老工頭額頭青筋像簇簇火苗跳起，怒了?！袄献咏駜壕痛虿凰滥悖【湍愫酶哔F！老子就看看你他媽今晚兒到底有多高貴！”

    一拳砸過去。李延玉當(dāng)即一震，終于，也徹底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