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蔻珠說:“我月信一向是亂的。以前, 你是知道的,為了想要有個孩子調和與他夫妻關系便想盡各種辦法,我的作息向來沒有規(guī)律, 睡眠也不好, 那幾年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常常讓我喘不過氣……我的身體情況,你都是知道的不是么?” 蘇友柏便又問:“那么, 你還記得最后一次見紅是什么時候?” 蔻珠慢慢開始回憶,“大概是上上個月吧, 那天, 真的很少很少, 少得……” 說到這里, 她右手捂著嘴:“不!那不是月信!不是!”臉色大變。 蘇友柏也頓時震驚, 詫異極了:“這種情況, 居然他都沒有掉,這是老天的奇跡么?而且我看你這脈象——” 他復雜憐憫地說:“蔻珠, 你絕對不止有三個月了,應該至少四個月。” 蔻珠一顆心不停往下墜落,如同墜入無邊黑暗的深淵。她大口大口喘息著,面色入土, 霎時慘如死灰。 “四個月,這么說,的確是有四個月了?!?/br> 蘇友柏頷首說道:“四個月的孩子,已經有手有腳了……哎,你讓我怎么說你!” 他不忍心地責怪:“你也是太粗心大意了!這樣的大事,尤其,你也算是個醫(yī)者大夫,為何如此疏忽呢?現(xiàn)在,已經不是你吃藥就能讓孩子那么簡單流掉的事情了。” 蔻珠眼淚潸然?!澳嵌螘r間,我忙著要跟他和離,還有要盤算將來今后的出路,種種事情,終于完事了又要和你計劃安排著醫(yī)館的事……每天的病人有那么多,我,我……” 她手捂著臉,力不從心,真的是力不從心。 蘇友柏看著她心疼無比道:“聽我說,你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引產了——那樣的代價,你身體承受不起?!?/br> 事實上,他也承受不起。 蔻珠抬頭一愣。 蘇友柏又道:“四個月大的孩子,他已經長全了,是一個身體四肢都很齊全的小生命……甚至,馬上就會感覺他在動了,你不要他,你真舍得嗎?” 又一頓:“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已經糾結了差不多大半月時間了,要不然,也不會拖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 蔻珠唇白如紙,身體瑟瑟抖著。 蘇友柏道:“聽我說——” 他把為蔻珠把脈的那只手輕輕一握:“如果引產,我不敢想象你這樣的身體會遭受什么災難后果……我是個一窮二白的男人,從小無父無母,到如今,也不過是行走江湖的游醫(yī)大夫。如果,你不嫌棄我的出生會玷辱這孩子,那么我很愿意——” *** 且說丫頭素絹聽聞房門關閉以及男女談話聲,心笑著,料定兩人是回來了,便趕緊起來準備做點宵夜給兩個人吃。 剛走到簾子,她猛地抬頭一震。 接著,又聽蘇友柏道:“我知道,我這樣說,好像有點趁人之危,但我,總之我是……” 他有點結巴臉紅,不知該說什么好。 蔻珠只覺這主意甚是滑稽荒謬,蘇友柏是個善良老實的行醫(yī)者,就算是一只受傷的小貓小狗,都會撿回去細細喂養(yǎng)照料。 蔻珠正要說些什么。 素絹猛打了簾子沖進去?!靶〗??!?/br> 她跪下來,聲音哽咽道:“蘇大夫是個好人,他一直很喜歡你的,如今,您都這個情況了,何不就答應他呢?我相信,您肚子里的孩子,將來,有蘇大夫照應著撫育長大,是他的福氣呀!小姐,我求求你,你就趕快答應吧!” 便不停地哭泣,磕頭。 蔻珠簡直覺得像是聽見這世上最愚蠢、最荒誕無恥的笑話。“素絹!” 她氣得渾身都在哆嗦,冷冷道?!澳惆烟K大夫究竟想象成什么人?——你瞅著他娶不到好姑娘了是嗎?我這殘花敗柳,你卻讓人家,你,你簡直是——你丟不丟人?!還不給我下去?!?/br> 素絹抬起那雙淚眼朦朧的杏圓眼:“小姐,你何須如此妄自菲薄,在你眼底,你不把自己當人還說是什么殘花敗柳,可知,在蘇大夫心里,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便轉過頭:“是不是,蘇大夫?” 蘇友柏渾身也在哆嗦輕顫,臉色發(fā)白,一時無語。 素絹道:“他為了你,到底做過些什么,我都一直沒敢說,而我一直也都在等,說不定他哪天會自己主動開口向你表白心意,畢竟,我身為奴婢,也不好插手過問你們的事,可如今,我卻箭在弦上、不得不說了。” 蘇友柏道:“素絹姑娘!你住嘴!” 素絹依舊繼續(xù)道:“蘇大夫,如果我猜得沒錯,你說你已經被趕出師門,原因,是你惹怒了你師傅——那么,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你后背上那些傷,又是怎么來的,您敢向我家小姐解釋清楚嗎?” *** 四個月大的孩子,已經徹底長齊全了,說不定馬上就會在肚子里胎動了。 秋天的木槿花長滿了院子,醫(yī)館后院,是處規(guī)整古樸的小小四合院。醫(yī)館前廳到這后院,是一處圓形門洞做連接隔斷,門洞后面,便是一道裝飾著磚雕粉墻的寬闊影壁。房屋大概有七八間,蘇友柏住的一直是東間,蔻珠和素絹住的便是對面南廂房。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常三更五時,早晚面對面相視笑著起來,一起用膳,偶爾下棋共商為病人治病的方案,又一起研究醫(yī)道,來來往往,似乎已經超越了她對朋友的界定—— 是的,在蔻珠心里,蘇友柏之于她,已經由知己朋友慢慢轉化為親人,親得就跟兄長一樣。 她可以為他兩肋插刀,何嘗他也不同樣如此。 如今,卻打破這個界限了,蔻珠覺得十分不適應。 她站在那開滿木槿花的院子階前怔怔出神發(fā)呆。 “小姐?!?/br> 素絹又來催她提醒她了?!霸蹅儾荒懿欢酶卸?,是不是?您瞧,蘇大夫為您付出了那么大的犧牲,難道,您就連一點男女情愛都不肯給他嗎?——你一直都在說,您會辱沒他,這孩子又不是他的親生骨血,憑什么讓人家來領責擔任,可知,在那蘇大夫的心中,對他,這事絕不會是辱沒,而是幸福啊!心悅愛戀一個人時候,他不會去計較這些的,相反會覺得是件幸福歡悅的事兒。小姐!” 素絹又跪下來苦苦哀求道:“我求求您了,您到底點個頭,好嗎?” 蔻珠道:“你下去吧,你這樣子,很難看?!?/br> 她轉過身來,眸光冷冷看著素絹:“我可以這樣告訴說么?就算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都不會隨便給他找個爹?!?/br> 素絹哭得珠淚連連:“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蔻珠從胸口緩吐一口氣,抬頭悵然說道:“我欠了那人有大半輩子,這種壓力,時常壓得我氣都喘不過,如今,我好容易把罪業(yè)還完了,這口氣也總算緩和下來,可你們卻又說,還要再讓我——讓我來第二次,再欠人一次債業(yè)?!?/br> 說著,她轉身走了。 *** 蔻珠最后的決定是,她要盡快離開帝京城,遠避這天子腳下。 蘇友柏對于蔻珠的拒絕,倒是顯得相當沉靜理智。 有時看完病人回到廂房,他疲憊坐下,手揉著鼻梁骨心事重重,素絹很心疼地,時不時跑過來安慰:“蘇大夫,我家小姐也是一時倔強,等她以后,想明白一個女子獨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有多么艱難不易,她就知道了。”又說:“您放心,我會勸著她的,只要有我素絹在,定不會讓你們就這樣錯過抱憾終生的?!碧K友柏苦笑,倒是感激這丫頭的好心美意。 只搖頭道:“不,你不要再去勸她了,不用費那種事。你家小姐,她也是個可憐人,她這輩子,真是活得夠累了。——如今,我又以孩子的名義,說要娶她,仔細回頭想想,這樣又算什么呢?她一輩子都在還人的債業(yè),現(xiàn)在,好容易還完了,咱們還要讓她來個第二次嗎?——不,我不要看見這樣的袁蔻珠,就算真的借此娶了她,看著她每日里小心翼翼,在我面前因為孩子的事而愧疚卑微,過得縛繭重重……不,不。” 他像夢囈一樣扭著面部說道:“這樣的蔻珠,我不是要殺她第二次嗎?” 然后便對素絹說道:“總之,你也莫要再過問這件事了。一切,都順氣自然吧。你放心,你家小姐說,她會就此離開京城,從此以后,只要她不嫌棄,而不管她會走到哪里,我都會一直陪著她的,照顧好他們倆母子?!?/br> 素絹淚眼婆娑凝望著他?!疤K大夫,值嗎?這樣值嗎?” 蘇友柏低頭,輕聲嘆了口氣。值不值,不是誰說了算,更不是他說了算。 他輕輕啜著茶。 忽然想起一首詞:“前塵往事斷腸詩,儂為君癡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間多情癡?!?/br>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引產是很殘酷的,非常慘烈,大家可以百度。 感謝在2020-08-14 21:09:27~2020-08-15 12:07: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溜溜球 3瓶;離小姐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蔻珠決定離開京城。 她已經想清楚了, 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忽然也不后悔做此決定了,她孤獨,童年喪母, 后來父親也沒了,甚至就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 親人眼見一個個離開失散, 如今, 除了這腹中胎兒,她算是孑然孤零一身。 倘若是個女孩兒該有多好呢。 她會每天給她扎辮子,給她穿最漂亮好看的衣服, 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樣。 在她辛苦艱難時候, 會甜甜地趴在她背上叫一聲娘, 接著給她擦汗,捶背, 倒水,各種體貼她心疼她。她會擁抱著不斷吻她, “小寶貝, 瞧, 娘有你可真開心。”她會陪伴她一起長大, 母女兩親密無間, 好得就跟姐妹, 什么話都可以談。 至于她的長相—— 蔻珠想了想:不要像她,她是一副倒霉苦命像。 那么像誰呢? 整個大頤王朝, 要說哪位皇子最精致好看,他有玉雪一樣剔透白皙肌膚,一雙黑如水洗過寶石的眼,挺翹的鼻梁, 好看的薄唇,濃密長長的睫毛——蔻珠豁然色變,不,可不能像他。 立馬打住這個想法。 她第一次有了正式對母親這身份的認同,甚至,淡淡的喜悅,淡淡的幸福。 有一日夜里,不知是否幻覺,她感覺腹部有類似蝴蝶振翅或小魚在里面游動的震撼——她吃驚地坐起來,興喜交加?!八亟?!素絹!你起來?!?/br> “小姐,怎么了?” 素絹揉著眼睛,蔻珠不斷用袖子碰她,讓她起來。 “她好像在動,我是說孩子?!?/br> 素絹睡得迷迷糊糊,“哦”了一聲,咚地一聲又栽下去。 蔻珠細細品咂著這種感覺,依舊是那不可抑制的喜悅,難以描述的淡淡幸福。 她把手輕輕摸著自己尚還平坦的肚子?!笆悄銌??是你想要給我說話嗎?” *** 離開京城,這是刻不容緩的決定,肚子眼見著一天天會高隆起來。 那天,尚且在平西侯府輕輕巧巧就碰見前夫,可想而知,今后要碰面的日子定不在話下了。 蔻珠知道,自己懷的并非普通尋常官宦家的子孫,而是天家血脈,現(xiàn)在她肚里有著這樣血統(tǒng),即使李延玉不見得會在乎,她想,那老皇帝陛下不一定會放得過她。她深吁了一口氣。忽覺這人生有太多未知不可捉摸的事情在一步步推著她走?,F(xiàn)如今,她目前的經濟情況并不闊綽,盤下這家醫(yī)館幾乎掏空了身上所有積蓄。如今,轉手賣掉,又如此急切,想不虧本都難。 蔻珠便沒有再常坐診,日日打聽有沒有誰肯出錢買下這處醫(yī)館。 蔻珠這日又想起蘇友柏,她見他往常一樣在大廳給病人就診。 “你把舌伸出來讓我看看……最近這幾日好些了沒?服了我那藥有什么感覺?” 蔻珠表情逐漸復雜起來?!霸蠓?!袁大夫!”有個女人來看婦科上的毛病,蔻珠道:“哦,真是對不住?!彼錆M歉意:“從今以后,我便不在這里坐診給你們看病了?!蹦遣≌叩溃骸盀槭裁??蘇大夫您是想要離開么?”蔻珠也不便跟她多說,“您那病,其實也不麻煩,就是……”她嗯咳一聲:“那種事要有節(jié)制,讓你相公以后多注意一點?!北戕D身走了。 蔻珠回到了后院小廚房,素絹正迎著木窗門的陽光仔細切菜,蔻珠從某個架子取了一菜籃子。 “素絹,陪我去西菜市口逛逛,我想再多買點菜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