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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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身邊可有這么一個人、一些人——若你事業(yè)未竟而不幸身亡后,他們能繼承你的志向,完成們的功業(yè)。你可以將一切放心的傳承給他們?” 蕭重九不覺警惕起來,“你為何要問這些?” 樂韶歌道,“沒有嗎?” ——自然是沒有的。畢竟在這匹孤狼眼中,他所做的事,是若他不去做那么全天下便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做、想做、能做到的事。它是他的責無旁貸,他也是它的橫空出世。 樂韶歌嘆了口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嗎,阿九?” 蕭重九腦中有無數念頭在翻騰,可他想不出樂韶歌所說,他沒意識到的究竟是什么。 樂韶歌于是輕輕問道,“在你的大道里——在你的必要之惡中,世人皆平等嗎?” 那聲“是”,答得毫不猶豫,卻也防備重重。 “那么,你自己呢?” 蕭重九猛的怔住了,片刻后才追補道,“如有必要,蕭某自也能為……” “何必自欺呢?”樂韶歌道,“你生則大道存,你亡則大道休。你的存在之于‘大道’存亡,乃是必不可少。你捫心自問——所謂必要之惡,究竟有多少是為踐行大道而為,又有多少,僅僅是為了保住你的名譽、地位、性命而為?若為自保而造惡,你所謂‘必要’之惡,究竟和強者濫殺有什么區(qū)別?!” 蕭重九不覺退了一步,心神劇烈動蕩,一時竟陷入空茫。 “可……”他強撐道,“你明知那是不一樣的?!?/br> 也許是這聲音喚醒了他的信念——也許他也曾無數次這樣自詰和論證過,總之他很快便回過神來,語氣越發(fā)激切,“我話術不如你,無法駁斥你的論證——可你明知我所求之道達成之日,天下將有無數人為此受益。而我所需犧牲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我所作所為與為一己私利而造惡,與強者濫殺遠非同類!” 樂韶歌道,“既如此,你為何不敢將你的‘道’公之于眾?” “……眼下時機尚未成熟?!?/br> “為何時機不成熟?” 蕭重九不能作答。 “何時時機才能成熟?” “……”蕭重九依舊不能作答。 樂韶歌按捺住了內心的沖動——她很清楚蕭重九為何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因為他深知一旦公之于眾,天下必有無數人反對他。因為在他眼中,居上者多邪惡,居下者多愚蠢。而他若依舊以“必要之惡”應對反對,那么他所造之殺孽,怕將是天下濫殺者之最了。 而所謂‘時機成熟’是什么時候,她也能想象——必是他□□天下,深信再無一人可反對威脅到他時。 這男人深信自己的道可拯救天下,可本質上,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既不相信人的智慧能導向善良,也不相信人的良善能導向正道。他憎惡世道,憎惡人性,卻想拯救眾生。那么他所謂的拯救,所謂的“道”,便唯有愚弄天下,以武力壓制天下一切異行、異論了……不過是獨夫的妄想和專斷罷了。 他意識到了世道的不公,掙扎半生,上下求索,最終領悟到的卻是獨|裁。 ……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 第102章 她說, “阿九,你心中便無一人可信嗎?這三千大千世界,便無一人值得你傾心相待嗎?” 蕭重九掙扎道,“……這世間也有高潔之士, 有善良眾生。蕭某一路走來, 眼見耳聞, 他們正是我救世的初衷??墒? ”他艱難, 卻也終于釋然的承認了, “他們是我的初心, 我卻不是……他們會認可之人。韶歌, 就如同你一般?!?/br> “你以為你所說一切, 我都不曾想過嗎?你以為我樂做一個獨夫, 我便不曾嘗試過別的路,不曾有過志同道合、同生共死的知己?”他說道, “我有過。只不過他們都要么殉道,要么背叛了!什么傾心相待, 公之于眾, 什么一往無前、無悔無心……你以為蕭某做的是什么事?是與這世道一切獲利者為敵,是要顛覆全天下執(zhí)掌權力者的權力。若如你所說,必將面對血淋淋的征戰(zhàn)廝殺。你以為憑一腔熱血,憑幾顆不怕死的腦袋,就可與之對抗嗎?” “你所信的那些東西正直又光榮,足以令人熱血奔涌,無懼犧牲。蕭某何嘗不向往?可是,它們行不通的。高尚的死人,對現世一無助益?!?/br> 他說, “……蕭某既選擇了這條路,便無懼眾惡加身。待大道既成,蕭某也必淪為集萬惡于一身的獨夫,為天下眾生所討伐??伞彼寥豢聪驑飞馗?,“那也不過是蕭某所必需付出的代價罷了。你不必憂慮我遺忘初心,若能掙脫心魔執(zhí)念,”他頓了頓,“我也不會踏上這條……”一時間天地黯然,萬籟無聲。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他終究還是不明白,他所選擇和放棄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可是,若你不說出來,不去尋求志同道合者。那你的道,便永遠只是你一個人的道。若你始終不與那些你反對的人宣戰(zhàn),隱藏自己的真相,循著他們的規(guī)矩去達成目的。那么你最終所弘揚和加固的,也只會是他們的道——所有人都只會從你的成功里,看到極惡者所能掌握到的天下無匹的權力。而看不到救世的慈悲與擔當。你日后的效仿者,只會效仿你的手段,而不會繼承你的理想。而你的手段本身,便是繼承你理想之人,最大的敵人?!?/br> “是?!笔捴鼐艣]有否認,“可——我也將是我的效仿者們,所無法逾越的高山。只要我能屹立不倒,你所有的憂慮,便都不值一提?!?/br> ——他說的不錯,只要他不死、不被打倒、不忘初心,那么他所描繪的前景便萬無一失。 而在《九重天尊》里,當他修成傳說中永存不滅的天尊金身后,他確實做到了。 可是,當他理想達成之日,便也是《九重天尊》完結之時。 ——他的理想所塑成的世界,甚至已不值小說家多寫一字。那世界雖自天魔手中幸存,卻已達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滅亡”。 樂韶歌道,“何必非要獨自背負呢,阿九。” 蕭重九抿唇不語。 樂韶歌道,“我會幫你?!?/br> “可你并不贊同我的道。你所謂幫我,不過是想規(guī)勸我,改變我罷了!” “阿九,你認為你的初心,不足以打動我嗎?” 蕭重九怔了一怔,“……天下人的分歧,不僅在于初心,也在于所行之道。你我并非同道之人。” “可是你說,你向往我所信的那些正直又光榮的東西?!?/br> “光榮而無益之物——蕭某寧肯當年不曾深信。” “為什么?” 他再度抿唇不語。 樂韶歌便替他說,“因為付出的代價太巨大了——你因此失去了幾乎所有知己,失去了所有你守護的人。” 蕭重九眸光輕微的顫動,卻隨即便平復了。 “可令人向往的,怎么可能是無益之物呢?”樂韶歌道,“你獨行太久了,阿九。時至今日你依舊沒發(fā)現嗎?你已是香音界眾生推舉的盟主,得到了戰(zhàn)云界的信賴,云蘿主的支持。還有自下六界一路追隨你至今的無數同伴。你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為所有這些人追隨在你身邊,究竟是為了什么?莫非全都不是因為你身上那些正直又光榮,令人向往的品德嗎?” 她說,“你的知己和同路人,遠比你所想要多。你可據以對抗強敵的,早已不僅是一腔熱血、幾顆不怕死的腦袋了?!?/br> “我會幫你?!睒飞馗柙俣任兆∷氖?,用最足令人動容的言辭,“九歌門會幫你,琉璃靜海和水云間也會幫你。整個香音秘境都已站在你身邊——所以不要再覺得,自己是在憑一己之力,對抗全天下的不公了?!?/br> 蕭重九最后掙扎,“……你得知道,縱然你來幫我,我亦無改于道。為達成目的減少傷亡,我依舊會行必要之惡,會犧牲一些無辜之人?!?/br> “嗯?!睒飞馗椟c頭,“我會努力幫你,讓你不必行此惡,作此犧牲,就能達成初衷。所以不要再獨自擔負,多信任那些一直追隨你至今的人,偶爾也依靠一下他們的力量和智慧吧?!?/br> 蕭重九道,“……容我再想一想?!?/br> 蕭重九最終什么也沒有做,便離開了九華山。 樂韶歌緊繃的神經終于能稍作舒緩。 ——蕭重九的殺意始終沒有徹底退去,當他終于肯坦承自己真實內心的時刻,便也是他殺機最盛的時候。唯有面對必死之人,他才能吐露實言。 樂韶歌雖自始至終都相信,蕭重九內心良知雖已蒙塵卻終究不曾被拋卻,她能為她拂拭澄明。卻也知曉他內心良知與殺機并無清晰界限。不去觸動他的殺機,便無法令他直面真心;可若不牽住那一絲不忍,只怕殺機登時便收不住。 那時,一切便再無轉圜的余地了。 短短一席話,便已令她心力交竭。 待瞿曇子自暗處現身出來,她便也顧不得這是生死離別之后的重逢,先伸手過去,“扶我一把……” 瞿曇子:…… 無奈上前,搭了把手給她。 這寡言尊者難得多嘴了一回,“……舊情難了?” 樂韶歌:…… 該怎么說呢——蕭重九如此待她,她卻依舊要說“讓我?guī)湍恪?。她又有過和蕭重九相戀、為救蕭重九而死的前科,瞿曇子提出此類疑問,實在不能說唐突。但是…… “你覺得呢?”樂韶歌忍不住斜眼覷他。 瞿曇子面無表情的瞅回來,分明在說——還用問我?你說呢? 樂韶歌不由失笑。 一時緩過氣來,便將護身金蓮化在手中,遞還給他,“多謝?!?/br> ——瞿曇子來得很及時,蕭重九引九龍?zhí)旎鹨u擊她時,正是他拋出化身金蓮相護持。樂韶歌和蕭重九對峙時,他也一直在暗處保護。 瞿曇子卻未接那金蓮,“留著護身吧?!?/br> 她身懷億萬祈愿,非九龍?zhí)旎鹚茏苽?。又身接愿力之源,是天下間僅有的能和天魔抗衡之人??肾臅易訁s說“護身”。 樂韶歌也不知他究竟是已然看透,還是回護過度。 也只一笑,便再度將金蓮收起了。 瞿曇子卻也只是見她生還,一時驚喜歡快,才難得刻薄她一回罷了——也并非真覺得她所做選擇是出于私情。 刻薄過后,便提醒她道,“他此去必往水云間?!?/br> 樂韶歌點頭,“只怕是了?!?/br> ……她所說一切,必定令蕭重九動搖??砂⒕胚@個人,該怎么說呢? 他的執(zhí)念早已超脫于理性,甚至超脫于私情,完全凌駕在個人感受之上。動搖并不會絆住他的腳步。縱然私情讓他無法殺了樂韶歌,理智讓他自省過往,良知讓他接受樂韶歌的提議。可執(zhí)念依舊敦促著他,踏上最“正確”的路。 在他無法下手殺死樂韶歌的情況下,最正確的路自然是——尋求同盟,鞏固自己的地位,主動化解樂韶歌的出現對他造成的威脅。而眼下,水云間的表態(tài)無疑是他能否扛住樂韶歌的彈劾的關鍵。 ——就算信了樂韶歌的話,理解了她謀求和解、避免爭斗的本意。也依舊將她當作最大的威脅來防備。 “師尊們已啟程,”瞿曇子道,“兩刻鐘后便該到了?!?/br> 護世之力的承載者已現身,琉璃靜海千年之愿已成,自會前來襄助。 瞿曇子再度確認,“你當真要助他?” 樂韶歌道,“你對蕭重九其人怎么看?” 瞿曇子淡定道,“不喜歡?!?/br> 不喜歡——樂韶歌問他對蕭重九的看法,他卻以個人感受作答。 “僅只是不喜歡?” “是?!?/br> “是不喜歡其人,還是不喜歡他所做之事?” “都不喜歡?!?/br> “卻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 瞿曇子略頓了頓,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