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有村落，香孤寒依舊會問，“可要落地，陪我去飲一杯茶？”

    樂韶歌也照舊會答，“要?！?/br>
    她走訪了一處又一處的村落、城池，詢問過一個又一個的人。

    那耆老并沒有騙她。

    ——至少在臨近幽冥界，受外境修士們劫掠最深的這片土地上，無人想罷黜蕭重九。縱然被領導和統(tǒng)治會讓他們丟失許多自由和利益，可至少能讓他們免于被單方面的屠殺和掠奪。好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返，不壞，就已經(jīng)是值得慶幸的光景了。

    而這里，是她的故鄉(xiāng)。

    香音界和旁處不同，這里沒有皇帝，甚至都沒有城主，只有三大祖庭和星羅棋布的一個個修士門派?？蛇@些門派，從未想過要統(tǒng)治這片土地。

    他們調(diào)控天時，凈化瘴癘，傳授樂理和星象知識，每到冬至日大祭典便開放山門，供四周百姓前來祈福。若周邊村落若無書院和醫(yī)館，修士門派便常是求學和就醫(yī)之處。若有書院和醫(yī)館，修士也有援助之義。他們視此為參悟天道之人理所當然該承擔的使命。

    便是三大祖庭里最為世俗的水云間，他們將商鋪開遍香音界每一個角落，誓要從每一個活人手里掏出錢來，他們也不曾推諉過這種使命，不曾據(jù)此來統(tǒng)治和斂財。

    在香音界，修士和凡人之間雖稱不上水rujiao融——能入道之人畢竟極少——卻也魚水相得，各司其職。在這里，人人都是自在的，誰也不會被誰統(tǒng)治和壓迫。

    這里是真正的桃源秘境。

    可是，這桃源秘境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不去統(tǒng)治和不被統(tǒng)治的率真自然，甚至會敗給殘酷扭曲如幽冥界這樣的對手。它保護不了自己。

    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誰能不承認？

    ——她所愛的自在與溫柔，在這殘酷斗爭著的大千世界里，是不可實現(xiàn)的。

    在香音秘境曝露于世的那一刻，好日子便已注定，將一去不返了。

    她已不可能奪回九華山，奪回香音秘境——因為縱然她做到了，她也只會發(fā)現(xiàn)，她沒奪回它們，她只是取代了蕭重九，僅此而已。

    若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她首先得活得足夠長，長到能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才成。

    便懷著這樣的煩惱，他們終于抵達了九嶷山。

    第93章

    香孤寒隱居在九嶷山上一處名叫三峰石的巨巖下。

    作為隱居之處, 九嶷山連綿數(shù)百里，幽深雄奇，無疑是合格的。但三峰石這個去處，該怎么說呢——它相當醒目。

    它坐落在九嶷山最高峰上, 就在峰頂拔地而起, 廣有百丈, 高逾千刃。醒目得就像攥起的拳頭上豎起的那根大拇指。

    遠望九嶷山, 只見群峰連綿群山起伏, 雄渾歸雄渾, 可彼此之間無甚差別, 堪稱雄渾得泯然眾山——唯有它高高豎著一根大拇指, 醒目得你想一眼看不到它都難。

    遠遠的坐在云頭上往前飄的時候, 樂韶歌就想——那大拇指不會就是香菇選中的隱居處吧, 以香菇這囧孩子的性情，還真很難說呢。結(jié)果飄過去才知道, 這居然真的就是他選中的“隱居”處！一瞬間樂韶歌都忍不住要抬頭望那巨巖，看上面是不是刻著“香孤寒隱居處”六個醒目大字。

    ……當然是不可能刻著的。

    這般可愛, 倒是令她找回些熟悉的感覺, 一時失笑。

    看來，香菇只是想“隱居”而已，并不打算住到世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他甚至還體貼的在山上開了條石階山道。直通三峰石下瀑布邊上，他那座掩映在山石草木間的大宅子門前。

    石階沿途自然布下重重香陣。那一整條石階路，被他命名為“往事歷歷”。凡能走上來的人，他都見。

    香菇對照著《青囊拾遺》練習術(shù)法時，樂韶歌便下山去，將這條石階路走了一遍。

    ——往事歷歷這名字，取得尚還貼切。

    這條路上香陣, 可令人在幻境之中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在審視中思考從“我為何降生”直到“宇宙為何存在”一系列命題。每踏上一步階梯，都要面臨一次對人生觀或者宇宙觀的終極拷問。讓樂韶歌不堪回首的回憶起當年修習九韶樂第 八 章《天問》時的，那種淺一步便是輕浮、深一步便要將內(nèi)心推入虛無的抑郁感受。

    于是，走完一遍之后，她折返回去，重新走了一遍。

    這一次，“往事歷歷”沒有讓她再一次追憶人生——這種直扣內(nèi)心的幻陣并非獨自成陣，還需得人帶著內(nèi)心的困惑、思索、遺憾入陣，才能觸發(fā)。因此幻陣中景象也會隨著內(nèi)心眷顧之物改變、隨著心境改變而改變。在走過一次，完整的審視過內(nèi)心之后，她已尋找到內(nèi)心關(guān)切，所見幻象，自然就專注于她所關(guān)切之事了。

    香孤寒閉關(guān)鉆研四天里，樂韶歌走了七次“往事歷歷”。

    每一次都有不菲收獲。

    香孤寒出關(guān)之后，看到靈石消耗記錄——雖說此地靈氣充沛，足以運轉(zhuǎn)這樣的大陣，但也扛不住樂韶歌一日三餐似的開陣。為免超出地脈靈氣恢復的極限，自然就得自外補充些靈力——總之，香孤寒看到靈石消耗記錄，感到十分困惑。

    “……值得走七次這么多嗎？”

    樂韶歌：“很值?！?/br>
    “不怕觸發(fā)心魔，陷落陣中嗎？”

    “我又是不容易生心魔的體質(zhì)?！睒飞馗枵J真回答，但這當然只是玩笑話，她反倒疑惑，“莫非還有人曾陷落在這陣法里？”

    香孤寒也一本正經(jīng)的點頭，“眼下就有個人陷在陣中。”

    “哦?！睒飞馗杌腥?，隨即驚訝，“你說倚馬千言？原來他是陷在陣里了嗎？！”

    香孤寒無辜并且淡定，“對呀?！?/br>
    倚馬千言是三天前前來拜訪的。

    那天樂韶歌清晨去山下準備走往事歷歷時，還和他打過招呼。兩個人一道踏上的石階。

    不過，觸發(fā)陣法之后，就各自進入了不同的岔路。

    樂韶歌突破香陣之后，回頭去望石階，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腳踏在最后一階石階上，已入定有些時候了。

    ——顯然是被這最后一問給難住了。

    樂韶歌記得自己初次破陣時，這最后一問追問的是“所有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br>
    當日她被困在蘇迷盧山上時，曾聽無數(shù)天神一遍遍追問這個問題。但樂韶歌本人是懶于思考這種問題的，因為對她這種“吾生也有涯”的修士而言，時光太寶貴了，不值得浪費在思考這種沒有答案的命題上——所謂的“終極意義”就只是一種判斷罷了，你認為它有某種意義，那么它就有某種意義。你認為它全無意義，那你就只好墜入虛無。

    所以，這個問題反而是最困不住她的。

    但倚馬千言卻被這個問題足足糾纏了三天，還沒掙脫出來。

    但樂韶歌真沒意識到他是“陷在陣里”了，她只當他還在思考，并且還沒思考出答案。

    因為這香陣，在她看來，是只要想脫出就隨時能脫出的幻陣。

    ——她沒意識到，所謂心魔，恰恰就是思考得走火入魔，無法自幻象中脫出的情形。

    把倚馬千言自幻陣中救出，靠言靈喚回了他的神志之后，他依舊心神恍惚念念有詞，“究竟有什么意義……”那落魄情態(tài)令樂韶歌深深覺著這人遲早得去琉璃凈海剃度出家萬法皆空。

    然而不過一輪月落日升之后，他便再度活蹦亂跳起來。

    香孤寒設陣布法，開始為醫(yī)治樂韶歌做準備，他便自來熟的幫著忙前忙后，儼然已是半個主人了——和當年做派也沒什么區(qū)別。

    入夜后他便備下好酒，邀樂韶歌飲酒賞月。

    樂韶歌和他其實也不算熟。不過——她走了七次“往事歷歷”，一次次的審查內(nèi)心、追問困惑，破去迷霧層層剖析，所見幻境也隨之一次次的變更，卻每一次都有倚馬千言這個看似無可無不可的書修。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于是她欣然赴約。

    她到瀑布之側(cè)的竹亭時，書修正踞坐在崖邊孤石上看月亮，手邊二三空壇，膝上還抱著一壇，顯然悶酒已喝了有一會兒了。

    聽聞人聲，隨手往旁邊一指，“坐?！?/br>
    樂韶歌便在空酒壇旁坐下，問道，“憑修士能為，也得借酒消愁嗎？”

    倚馬千言道，“我們書生自古以來便愛借酒澆愁，我這是傳承祖業(yè)?！?/br>
    “修士識得醉酒滋味？”

    “……”書修似是有些郁卒，“這么說來，你醉過？”

    樂韶歌稍有些遺憾，“入道之后進境太快，待到能飲酒的年紀，酒已不能醉我了?！?/br>
    書修道，“我和你相去也不遠——我生來就是不能醉的體質(zhì)。”

    樂韶歌道，“哦。不過，我?guī)熼T有奇藥忘塵寰，服用之后物我兩忘，不知今夕何夕。據(jù)說就是醉酒的滋味。”

    書修道，“那你可還記得服藥之后，自己想了些什么？”

    “只記得做了一場黃粱大夢?！睒飞馗璧?。

    “可還記得夢中發(fā)生了些什么？”

    樂韶歌仔細回想，“夢中似是遇見了什么人，陪我一道遨游在山海之間。我們似是約定日后重游……其余的便不記得了?！?/br>
    書修又問，“那么，你可知道蕭重九服藥之后，夢見了些什么？”

    樂韶歌愣了一愣，反問，“你知曉？”

    書修道，“是——他在夢中踏入桃源，忘卻一切恩怨情仇，偏執(zhí)野望，過上了內(nèi)心渴望的生活。師門友善，人心純凈。雖時有罪愆，卻世道公正，一切皆可攤開在陽光之下。他憑品行與能為獲得認可與尊重，并遇到了最理想的姑娘。他覺著如此世間便是他畢生所求，縱平淡如水，亦足慰藉。然而當陸無咎一劍刺來時，一切便如夢幻泡影般破滅了——世界再一次向他證明，善良本身不足以守護善良，公正本身不足以守護公正。唯有以力量和強權(quán)彈壓世上一切邪惡，成為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之人，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桃源’。”

    樂韶歌失笑——果然，她的死去、香音秘境的陷落，不過成全了蕭重九一場紅塵迷夢。

    “如此得天獨厚的閱歷，卻只換來這般貧乏的領悟。真是可惜”她笑道，“修士被他的覺悟打動了嗎？”

    書修抬頭望月，悶一口薄酒，道，“……你看那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幻，一切有為法，究竟有何意義？”

    樂韶歌道，“于我而言，一切的意義便在于令現(xiàn)在的我遇見了現(xiàn)在的世界?！?/br>
    “無趣的答案，”書修道，“跟你的紅塵夢一樣無趣?！?/br>
    “那么蕭重九的紅塵夢，在修士看來很有趣嗎？”

    “無趣?！睍薜幕卮?，“但是，蕭重九其人卻很有趣。他充滿野心，生機勃勃，就像個行動力超群的主角，單是存在于話本中，便能不知疲倦的推動劇情。令你忍不住期待，他能給這一成不變的輪回帶來怎樣的改變。令你忍不住相信，或許他能給你一個值得相信答案。”

    “那是不可能的?！睒飞馗韬敛涣羟榈拇驍嗔怂幕孟搿?/br>
    書修似有期待的看著她，“為何這么說？”

    樂韶歌道，“縱使修士你放棄了思考，讓蕭重九那顆妄想代替天下人思考的腦袋來代替你思考，天下也還會有無數(shù)顆腦袋不停的思考和質(zhì)疑他。而蕭重九能給出的答案，怕是經(jīng)不起任何質(zhì)疑?！?/br>
    “他有不可動搖的信念?！?/br>
    “你是說——靠把自己變成極致邪惡的獨夫，來守護天下的善良和公正——這種信念？”

    “……”書修一時無語，悶頭灌完一壇子酒，將空壇丟下山崖，才道，“我來香音界，原本是為取材?！?/br>
    “哦……”這還真是毫不意外，“不知這次想寫一本怎樣的書？”

    “書名《九重天尊》，講述破落世家遺留的孤兒，如何鏟除滅世天魔，統(tǒng)合四境六界，登上至尊之位的故事?！?/br>
    “哦。”樂韶歌緩緩應道，她看著書修的眼睛，心中不知為何竟沒有太大的波動，“修士說‘原本’，不知是否后來改了主意？”

    “是?！睍薜溃皹氛鹨研蕹闪磕Я_異術(shù)，即將證得天魔真身?！彼f，“向我證明——你的救世之道，比蕭重九更可期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