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沒有拒絕，樂韶歌便再度迎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我能接受?！彼H吻著他的嘴唇，臉頰，耳垂，而后用力的擁抱了他，“不論你變成什么模樣，我都接受。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阿羽，我真的回來了，這一次絕對不會再拋下你。所以，相信我，交給我，別再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阿羽慢慢的松懈下來，心中邪念一時俱熄。他失笑，繼而放棄一切疑慮掙扎，抱住了她。

    階前秋雨點滴。

    樂韶歌靠在琴案上，單手支著腮幫子，聽阿羽講述別后點滴。

    《九重天尊》圍繞著蕭重九講故事，關(guān)于阿羽的行跡，自反殺了癩癤道人后，直到下一次天龍法會，書中都沒有正面提及。只能間或提及的異變和他人的只言片語中推斷，他又做了什么壞事。

    此刻聽阿羽親口道來，感受卻又有不同。

    他并未提及他所修煉的魔羅異術(shù)，也并未坦白他正試圖解封各界天魔封印。只說他一路行經(jīng)哪些所在，遇見了些什么人、什么事。

    他所遇見的大都不是什么喜樂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到最后幾乎所有人向他尋求的，竟都是死亡或是不惜死亡也要達成的報復(fù)。

    倒也不是無人求生——亦曾有人不惜一切也想要脫出他人的奴役，渴望最終能獲得新生，然而她最后留下的遺言卻是，“果然，誰都不會來救我”。

    他所見的，是一個該死的人大都活著，而不該死的人無人獲救的世界。

    ——該說，這便是天魔的宿命嗎？

    宿命讓他遍覽世間苦楚，讓一切人向他尋求毀滅，讓他逐漸喪失感受溫暖和希望的能力，最終被推向滅世的邊緣。

    若果真如此，那宿命還真是壞心眼兒啊。

    樂韶歌便問，“你可曾和舞霓聯(lián)絡(luò)過？”

    舞霓雖嬌氣又懶惰，然而本質(zhì)仍是可愛。你可能被她氣得想按住她揍一頓，然而有她在場，就無論如何都陷落不進苦大仇深的情緒里去。和阿羽這種悶不做聲、一不留神就悲劇了的小自閉，恰是反面。

    “……”阿羽沉默片刻，“她跟著蕭重九。”

    就樂韶歌所知，上一度天龍法會之后，舞霓便已經(jīng)不“跟著”蕭重九了。她應(yīng)當是被蕭重九派往香音秘境，收攏昔日九歌門散離的門人去了。

    不過，阿羽既這么說，顯然是沒嘗試和舞霓重歸于好了。

    那么，他上一次看到舞霓，應(yīng)該還是舞霓修成飛天時走火入魔，纏在蕭重九身上的時候……

    命運對這倆熊孩子，還真是充滿惡意。

    樂韶歌又問，“你在各界行走，可曾探得師父的消息？”

    “……得到過?！卑⒂鸨闾崞鸢]癤道人的身份——原是九歌門的叛徒樂清和。他們的師父為追捕他而來到幽冥界，可惜戰(zhàn)敗，被他以弱水封印了五感，鎮(zhèn)壓在地牢里。

    不過，此事隱秘，阿羽一直沒發(fā)現(xiàn)。反殺了癩癤道人之后許多年，才意外打開地牢。那時師父的功體已損耗大半，虛弱不堪。得知九歌門境遇之后，更是心灰意冷，便退隱去了。

    樂韶歌：……再虛弱能比她此刻還虛弱？那大豬蹄子純粹就是想退隱罷了！

    然而，得知師父還活著，已足慶幸了。

    雖各在天一方，可她所在意的人都尚在人世，這真是太好了。

    樂韶歌最后問道，“那么，六部魔羅異術(shù)，你共修成幾部?！?/br>
    阿羽震驚的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樂韶歌抬手，手指輕輕撫過他臉上的眼罩。

    “在北冥冰海之下，蘇醒之前，我一直被困在天機夢中?！彼@么向他解釋，“夢里，我一直跟隨在你身側(cè)，眼見你修成了天魔……一切經(jīng)過，便和你適才告知我的相去不遠。我知道魔羅異術(shù)，也知道天魔六分。現(xiàn)下我只想知曉，阿羽，你已修成了幾部？”

    ——書上雖未明提，但在蘇迷盧山上，樂韶歌確切的知曉了天魔六分是怎么回事。聯(lián)系書上種種描述來看，樂韶歌基本可以確定，六部魔羅異術(shù)，就是承載天魔滅世之能為的功法。而天魔之力非是人類rou身所能承擔，一旦超出限度，便會導(dǎo)致rou身崩毀。這也就是所謂的魔染。阿羽身上已出現(xiàn)魔染，可見魔羅異術(shù)他已修煉了不少。

    但想來只要尚未集齊六部，天魔之力便無法完全覺醒。一切就還有挽回余地。

    否則，若想活下來，便只有獲取天魔真身這一條路可走。那么，阿羽也將徹底成為天魔了。

    “……五部?！卑⒂鸬馈?/br>
    “最后一部呢？”

    “……還不知去向?！?/br>
    樂韶歌稍稍松了口氣，道，“不要再繼續(xù)修煉了?！?/br>
    “……師姐?！卑⒂鸷鋈槐闾а劭聪蛩?，“你說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會丟下我，那么，若我修成天魔呢？”

    “你想試一試？”

    阿羽沒做聲。

    樂韶歌道，“在天機夢里，你修成了天魔。一劍斬落十萬天龍部眾，一整座浮空城化為虛無。然而你所踏足之處也山崩河陷，萬物喪失生機，淪為混沌?？v然你修成天魔，阿羽，我依舊不會丟下你?？梢坏┠阈蕹商炷В闵砼砸矊o人幸存——天魔是滅世的兵器?！?/br>
    阿羽道，“所以……在天機夢里，我毀滅了世界嗎？”

    “沒有?！睒飞馗栌妙~頭輕輕蹭了蹭他的額頭，“你雖取得了滅世之力，卻沒有毀滅世界?！?/br>
    那一劍之后，他和陸無咎的同盟便也破裂了——陸無咎雖是個變態(tài)，又和蕭重九不共戴天，卻并沒有瘋到要拖著整個世界陪葬。

    陸無咎當即倒戈相向，像個正經(jīng)君子般質(zhì)問阿羽，他所想報復(fù)的對象究竟是蕭重九還是全世界。而阿羽給出了錯誤的回答。陸無咎于是下令大軍撤退，獨自一人擋在阿羽面前斷后。

    阿羽任他離開之后，孤身撤入瀚海。

    《九重天尊》里說，撤入瀚海是阿羽身份敗露之后選擇的自保之計。

    ——可是，滅世的兵器、自毀的本愿，又何來自保之說呢？

    他撤入瀚海，只是因為，唯有在瀚海，他才不會毀滅什么。

    ——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依舊是她那個孤傲又溫柔的小師弟。

    “那么，我死了嗎？”他又問。

    “嗯……”

    “在夢中我痛悔之極，想要改變這結(jié)局?！睒飞馗璧?，“于是在這夢的后半程，時光回溯，你我重新回到了九華山。在你下山的前夕，我逼問你內(nèi)中心結(jié)，迫使你將本心直言相告……”

    “……”

    “你說，若你當日坦白，我必定疑惑、困擾、粉飾。”她笑道，“你說的不錯，當日我確實是這般心境?？墒?，縱然自欺如我，發(fā)生了的事也不能當作沒發(fā)生?！?/br>
    “所以，在夢中？”

    “在夢中啊，”樂韶歌想了想，“縱然我已預(yù)知了未來，卻也未能阻止一切發(fā)生。但當劫難發(fā)生時，你、舞霓、師父都在我身邊。雖歷盡波折苦難，但至少我沒有失去你們。以及，在夢里，我最終認清了本心。在你失望出走之后，千里迢迢又把你追回來了?！?/br>
    他怔愣愣的看著她。

    樂韶歌便笑道，“我想，我醒后種種言行，怕很有輕佻放浪之嫌。不過，對你而言須臾之間的轉(zhuǎn)變，對我來說，卻是千萬劫后塵埃落定。只求這一劫，不要再得而復(fù)失了?！?/br>
    第90章

    幽冥界里沒有醫(yī)治經(jīng)脈殘損的法子。

    雖在意料之外, 卻也實屬情理之中——幽冥界的修士素以殘酷薄情著稱，講究一人落井，八方下石。優(yōu)勝劣汰比旁處激烈何止百倍，怎么可能浪費資源去醫(yī)治殘廢？

    要接續(xù)經(jīng)脈, 還是得向香音秘境尋求幫助。

    而該去找誰, 樂韶歌其實心知肚明。

    所需藥材很快便搜集完畢。

    ——阿羽聽從了樂韶歌的建議, 主動聯(lián)絡(luò)了舞霓。

    用的依舊是香音界傳統(tǒng)聯(lián)絡(luò)方法, 靈鳥傳音。

    多余的寒暄一句也無, 阿羽傳給舞霓的話生硬得很, “我需要這些藥材——”而后羅列一二三四。

    樂韶歌可以想象, 舞霓收到這種傳音后會如何炸毛——你要我就得給你?。∧汩L得格外美嗎？咱倆關(guān)系格外好嗎？這么多年沒個音訊, 開口就要東西, 你跟誰學的禮節(jié)??？我要向師姐告狀、告狀！

    但實際傳回來的話卻乖巧得很, “哦，那, 你到邊境上來拿吧。不，不過……你要這些藥做什么, 練功走火入魔了嗎？不是我說哦, 你不要再練那些魔功了，師姐她……”而后沮喪的，“算了，反正你也不會聽我……”

    樂韶歌：……

    看來心懷芥蒂的是阿羽，不是舞霓。

    舞霓沒有露面，藥材寄放在邊境守林人的小木屋里，分門別類包得明明白白。額外又包了無數(shù)根本用不到的稀罕香料。

    阿羽回閻摩城，從儲物法器里往外取東西時，面容頗有些微妙。

    ——在九華山時, 舞霓是門派上下內(nèi)外寵愛的中心?；旧纤恍枰P(guān)心自己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根本無需在意旁人怎么想。所以當她試圖對別人好一些時，思路往往散漫雜亂，表現(xiàn)得令人抓不住她的重點。

    譬如阿羽向她索要藥材，正常人的思路是——這個人需要藥材，所以除滿足需求之外，不妨額外包給他些可能會用到的珍稀藥材。

    而舞霓的思路是——阿羽索要藥材，說起來阿羽離家好久了呀。當年我顛沛時，食不到最愛的香，可難受了。嗯，給他捎些香料去吧，這種香料我最喜歡了，分一半給他。

    所以，阿羽冒著暴露行蹤的風險，拿到的是一堆舞霓喜歡，但對他而言完全沒用的東西。

    ——雖說必要的藥材也拿到了。但，看著這些多余的東西，總讓人忍不住有些惱火。

    樂韶歌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是“舞霓只需要關(guān)心自己，就能贏得別人的喜愛”里的“別人”之一。想到舞霓拼命打包她喜歡的香料，分給她關(guān)心的人的模樣，只越發(fā)勾起她的思念之情，令她不克制不住想回九華山，想把師父、舞霓、阿羽全都找回來，想回到昔日時光。

    但，終究還是回不去了吧。

    藥材湊齊，便該著手為她接續(xù)經(jīng)脈了。

    阿羽卻又拖延了數(shù)日。

    樂韶歌主動詢問時，他才說起——他手下確實有名醫(yī)能接續(xù)經(jīng)脈，然而需要切開肌理，直接將經(jīng)脈縫合。但如此一來，經(jīng)脈上必定有疤痕，修為將大受影響。

    原本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方案，畢竟傷殘到這種地步，能恢復(fù)成尋常人就已萬幸了?？墒?，近來阿羽追憶往事，依稀記起癩癤道人曾說過，他將仇人經(jīng)脈切得寸斷，那人最后卻還是修成九韶音。想來香音秘境應(yīng)當有秘術(shù)，能將殘損經(jīng)脈修復(fù)如初。

    他正在尋找修習過這一秘術(shù)的人。

    癩癤道人所說之事，自然是當年他還是樂清和在九歌門修習時殘害師弟一事。阿羽所說的秘術(shù)，便是水云間天香主香華容所施展的“移花接木”之法。

    移花接木之法是香音界用以修補經(jīng)脈的傳統(tǒng)醫(yī)術(shù)。和切開肌理縫合經(jīng)脈cao作雖略有不同，原理卻大致相近。本身做不到“不留痕跡修復(fù)如初”。唯有香華容借助花魂之能施展出來，才有如此精妙的效果。

    香華容過世已有數(shù)百年。她之后，水云間雖也有過數(shù)代芳魂寄主，然而各芳魂主人所擅術(shù)法各不相同，再沒出過香華容這樣的名醫(yī)。至于這一代的芳魂主人香孤寒，樂韶歌很確定，他不擅醫(yī)術(shù)。

    樂韶歌并不追求“修復(fù)如初”——她金丹已碎，縱然經(jīng)脈修復(fù)如初，修為也已無法挽回。何況，要修復(fù)得這么精妙，所需藥材也勢必更珍貴難得。這是件得不償失的事。

    但既然阿羽提到了——

    “你說的療法，我卻有些線索?！?/br>
    舞霓送來的香料派上了用場。

    在花木繁盛之地布設(shè)香陣時，阿羽的面色很是平靜。

    事實上樂韶歌向他解釋自己和香孤寒的交情時，他也并無多余的問話。這讓樂韶歌多少有些訝異——她還記得在九華山上，阿羽查知她和香孤寒有舊后，劍下立時殺氣四溢，沒多久就把心魔給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