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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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珠樓的勢力遍布幽冥界, 這些人修為雖低, 卻有自己獨特的門路。 樂韶歌決定動身前往閻摩城的第二日, 他們便拿到了閻摩城的通行牌, 準備好了路上所需的馬車和行囊。甚至給他們每個人都偽造好了身份證明。 他們的偽裝身份也是眾人一道商議的結果。 幽冥界居民亦屬八部眾, 天性喜愛舞樂。只因地處貧瘠、民生窮困, 故而少有人修習。但需求仍在,民間廟會、祭典之際, 最熱鬧的永遠是村廟前臨時搭建的舞樂臺子。由此,也養(yǎng)活了專門巡回表演的舞樂班子。 這些舞樂班子是各處主城都承認的“游民”——他們持有特殊的通行券, 繳納定額的獻金后, 就能在城中搭建舞臺賣藝。雖然沒有土地和籍貫,在身份上屬于“賤民”,但也不必擔憂會被抓去做苦力。 ——樂韶歌的偽裝身份,是香音秘境流亡來的游民,某個舞樂班子的歌者。 而在他們馬不停蹄的趕到閻摩城近郊,準備收整入城之前,一個配置完整的舞樂班子,就已經真的等在那里了。 這樂班子的班主也是遺珠樓的一員。不過跟蒙清他們這些做殺手營生的不同,他只負責搜集提供情報——這些常年奔走在各大主城的舞樂班子, 也是遺珠樓情報網的一環(huán),大都同遺珠樓關系密切。 這次能請得動他們協(xié)助,一來是因為風老大——也就是蒙清他們的頭兒——再三保證這次行動不殺人,絕對不會牽連他們。二來也是因為樂韶歌的存在?!跋阋艚绲臉沸蕖闭信祈懥?,班主想請利用樂韶歌抬高一下他們的格調,順便也提升一下樂班子總體的技藝。 有現(xiàn)成的樂班子協(xié)助,一切進展得有條不紊。 風老大他們搜集著閻摩城里的情報,將樂班子里隱藏著“香音秘境流亡來的樂修”的消息宣揚出去。樂韶歌則一面將樂修心法傳授給班子里的樂師們,指點他們編曲和排練,盡可能在技藝上提高他們的能為,將樂班子的名聲打響。一面也設法積蓄靈力,以備不時之需。 然而要見阿羽,卻遠比他們預想的更艱難些。 首先,阿羽并沒有“招兵買馬”,收羅人才。 其次,就算閻摩城城主邸里,城主“莫知悔”也是個十分低調神秘的人。幾乎無人知曉他的過去、偏好和行蹤。甚至關于他究竟長成什么模樣,都有好幾個版本流傳。 他獨來獨去,神秘莫測——就《九重天尊》來推斷,他忙于搜羅和修煉魔羅異術,解開分散在各界的天魔封印,確實不太可能常年留在閻摩城。 無人知道該怎么接近他——甚至都無從判斷自己是否接觸過他。 不過,這段時間他肯定會出現(xiàn)在閻摩城——因為眼下正是幽冥界三大勢力博弈的關鍵時期。他必然得就近關注局勢,也避免亂自內生。 但要判斷他何時在、何時不在,著實不容易。 不過,樂韶歌最終還是捕捉到了他的行蹤。 城主邸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傳說里,新增添了這樣一條——昨日城主邸又鬧鬼了,半夜時有人看到屋頂上坐著個人,面容丑陋恐怖,身旁卻跟著一只明耀皎潔華美孤高得舉世無上的白孔雀。 ——白翎依舊追隨在阿羽身邊。 ——阿羽正在閻摩城里。 樂韶歌便將自己演奏的曲子存進了留音石里,令風老大送給了那個半夜“看到鬼”的倒霉侍衛(wèi)。告訴他這東西辟邪鎮(zhèn)魂,在遇到鬼的地方播放一遍就行。 而后她盤點了一番自己的陪葬品——雖是倉促之下草草安葬,蕭重九還是力所能及的寄托了哀思,盡量讓她攜帶著自己平素所愛用的東西安眠——譬如玉脂、香料之屬。 她如今修為全無,又無從靠近城主邸。在不透支靈力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想要把樂音傳到阿羽和白翎耳中,也只能借助這些靈物了。 保養(yǎng)好了樂器,設置好簡單的香陣后,樂韶歌便在月下的天臺上吹笛。 吹奏的,是《云韶曲》的序章《逐云》。 其實吹的時候樂韶歌便想,她或許不必如此刻意——她和阿羽都是知音之人,哪怕演奏的是對方從未聽過的曲子,只要他/她聽到了,便能從那樂音中聽出演奏之人是誰。 但為什么她還是刻意了? 大概因為,她非常害怕他認不出她來吧。 她在盡可能靠近城主邸的天臺上,連續(xù)吹奏了兩天。第二日天明,樂班子開始排練的時候,便不斷有人來問——昨夜月下吹笛的,是哪位佳人? 那位收到她的留音石的侍衛(wèi)也悄悄來問風老大——是不是贈他留音石的姑娘? 可見她所彈奏的樂音,確實傳遞到城主邸了。 但自始至終,阿羽和白翎都沒有出現(xiàn)。 這實在令樂韶歌感到難纏。 她確實可以自我寬慰說,或許這兩日阿羽都不在閻摩城里。 但她不能不想到另一個可能。 在九華山上,她被樂清和所種下的音魔襲擊后,阿羽決意出走時,曾向她坦白過這樣的真相——她就是他的心魔。他曾在無數(shù)個日夜被以她的形象出現(xiàn)的心魔,折磨著。 在她已死去多年之后的今天,阿羽聽到她所彈奏的樂曲后,比起想到是她回來了,確實更有可能認為,是自己的心魔又發(fā)作了。 第三日吹奏時,樂韶歌便想——若今日他還是沒來,那她最好還是暫時擱下見他的念頭。哪怕再艱難,也先設法把自己的經脈接起來吧。 阿羽這熊孩子,實在是太難找了。她該準備得更充分些,再嘗試聯(lián)絡他。 連續(xù)吹了兩晚上夜風,她的體力也有些透支了。兼這一晚心情略低沉些,曲調便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天上月滿,地上人卻不團圓。 她想到阿羽所受種種苦難,想到他眼下靠仇恨支撐著的內心;想到舞霓在一連串變故之下茫然失措的一錯再錯,終止不堪回首——想到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護他們周全,內心的痛苦便如藤蘿絞樹般攀援而上。 胸口突然便疼得再也吹不出一個音來。 握著笛子的手,沉沉的垂了下來。她茫然的望著月下的城主邸。 阿羽依舊沒有現(xiàn)身。 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身后忽有衣影遮住了月色。有人落足在她身后,衣上繡鳥毛羽皎潔明耀、纖塵不染,正是一只孤傲的白孔雀。他捉住了她握著笛子的那只手。 她緩緩回過頭來,與他正面相對。 她眼眸中的錯訛和沉痛驚醒了他,他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那手指骨節(jié)修長比玉同色,依舊是記憶中撥弦的手。然而他遮得太晚了,她已看見了他的模樣。 《九重天尊》里確實曾提到過,他不曾祛除面上疤痕,每以惡相示人。所以她對自己可能會看到的面容已心有準備。 可書上沒有告訴她——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別看?!彼p輕的說。 樂韶歌于是閉上了眼睛。 “……別哭?!蹦锹曇粲终f。 她于是微笑著說,“阿羽,我回來了?!?/br> ——她以為自己能說出來,然而開口時只覺胸口痛楚悉數(shù)化作腥甜涌上。她再也站立不住,捂住嘴唇撲倒在他身上,鮮血從指縫里不斷涌出來。 失去意識前她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論如何,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放開了。 樂韶歌做了噩夢。 或者也不是噩夢——她不過是在夢中看到了自己曾在《九重天尊》里讀到過的往事。 只那往事里,阿羽和舞霓歷經磨難,在他們最需要有人陪伴、支撐、保護的時候,她沒有出現(xiàn)。卻在磨難過后,他們最不需要她的時候,以最無能為力的姿態(tài),醒來了。 樂韶歌不由嘆了口氣。 她睜開眼睛時,阿羽的手指正壓在她額頭上。 她于是出言提醒,“我沒有被奪舍。你這一手指下去,我八成又要喪命?!?/br> ——他指間凝靈,若不是想強行探查她的識海,就是想直接把魂魄從她軀體擊飛。 他下意識的收了術法。 一時卻也無旁的動作,只不喜不悲的看著她。 樂韶歌也看著他。 昨夜重逢時,他尚是疤痕覆面的惡相。此刻面容卻已復原如初了。只受了魔染的左瞳無法復歸澄澈,他便以眼罩遮住——他天生樂感,審美亦是不俗,那眼罩與其說是用來遮殘,倒更像渾然天成的修飾,給他天生清冷的少年模樣里,添了些幽冥界特有的狠而艷的情致。 若非昨夜她親眼所見,乍看到他此刻面貌,必定意識不到他是為了隱瞞,才做如此裝扮的吧。可其實若他不藏,必定能令她愧疚心疼,無法釋懷。 他一向都不是會主動同旁人溝通的性格,更尤其怕在她面前流露軟弱和青澀。 而她又過于放任自然,旁人坦誠相待,她便坦然受之;旁人意有隱瞞,她也不逼不問。 于是一旦遇上蕭重九那般對自己誠實對旁人又率直的,于她而言是刀過竹解,水到渠成;于他而言,卻是連交鋒的機會都無,便敗局已定。 命運令她先回到九華山,親耳聽他說出那句山崩地裂的“我想和你共赴云雨”,又令她輾轉失憶再失憶,直到她終于將那句話當了真,才又讓她一無所有的蘇醒在北冥冰海之下——也是一番煞費苦心吧。 第88章 她說, “扶我起來吧。” 他便默默的扶她坐起來。 本已死去多年的人,突然便再度出現(xiàn)在眼前,讓他立刻就深信不疑,也是件難事。 尤其他有過諸般遭遇, 還被種下了那種心魔。 然而他卻完全無意詢問她的來歷, 就這么默不作聲的接受了。 這不是什么好征兆。 恐怕, 他根本就無意分辨她的真假, 依舊想用對待過往那些心魔的方式來對待她。 樂韶歌道, “你不問我為何能再活過來嗎?” 他的眸光有輕微的動搖, 卻隨即便平復了, “你為何能再……活過來?” 樂韶歌頓了頓, 道, “……說來話長。眼下, 怕是要先勞煩你給我渡一口真氣?!?/br> 他們坐得近,不過一臂之遙。 她病容虛弱蒼白, 宛若風中寒花。雖不減從容風度,卻顯然已無自保之力, 任由摧折了。 他目光掃過她的嘴唇, 心神已亂。不由避開了她的目光。 “我所修功法,對你并無益處?!彼芙^道。 便又取了丹藥遞給她,眼睛卻看著別處。 樂韶歌道,“丹田經脈已碎,這些丹藥我克化不了?!眳s還是將丹藥收好,又道,“眼下我修為全無,經脈破碎,功體全賴青羽靈力支撐。便不能喚它出來相見了?!?/br> 她委婉解釋為何要他渡氣。 阿羽聽懂了, 目光再度看向她,似是自嘲,“……我知曉了?!?/br> 樂韶歌便又解釋,“當日我被碎去金丹,重傷瀕死。自以為難逃這一劫,便將喉中真音傳給了蕭重九……我大約確實是死了吧。蕭重九將我封入冰棺,葬在了北冥冰海之下。然而,不知過了多少歲月后,我身上傷愈,意識竟也漸漸蘇醒過來。” “直到有一日,有人闖入冰?!?/br> 她便將風老大帶著蒙清他們打撈冰棺,想奪舍,卻意外令她蘇醒一事合盤脫出。又道,“他們同蕭重九有仇,原想利用我混進天龍法會,刺殺蕭重九。” 她氣力不繼,說到此便已疲乏至極,于是停下來暫緩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