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殺了我的本命蠱蟲，重傷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蕭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動了奪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時前去偷襲，她豈會無故傷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睒氛鹚剖菂拹核拇缾海瑓s還是皺著眉頭，一事歸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鳳簫吟卻只惡狠狠的瞪著她，“我原本就是惡人。既互為仇敵，何必假惺惺的說她救我！我沒死只是因為運(yùn)氣好，恰好趕上瀚海秘寶誕生，恰好被寶物護(hù)住而已！”

    樂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亂乖順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蓮花綻放，那卵中宇宙在這瀚海之中鋪展開來。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敗的小山村，枯樹肥鴉，田地荒蕪。餓得皮包骨頭的孩子飲過稀粥，有氣無力的靠在門框旁曬太陽，半天都不動一動。兩個漆黑頹敗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黃紙上，那是孩子們的父母在艱難的商議，該舍棄哪一個孩子，以省一份聊勝于無卻暫時可以延命的口糧。

    那是鳳簫吟關(guān)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記憶。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鳳簫吟心中大駭——這法寶已認(rèn)她為主，卻輕易被樂正羽cao控了。

    她失措的撲上去，想要將法寶收回。

    樂正羽的手心于是緩緩闔上，那宇宙便隨著他的五指收攏了，重新化作空中懸浮著的混沌之卵。

    他將那混沌之卵，隨手丟給了鳳簫吟。

    “瀚海秘寶誕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護(hù)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彼f，“是阿韶攪動了瀚?；煦?，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應(yīng)她的心愿而生。只不過她不是為尋寶而來，也沒有獨(dú)占之心，才給了你們爭搶的機(jī)會?？煽v然爭搶也是徒勞——瀚海中誕生的每一件寶物都有靈有愿，會自尋歸屬。她想要給蕭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蕭重九奪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寶，是為救你而現(xiàn)世。”

    “你手中那件法寶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誕生那一刻，她想要為你做的事?！?/br>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蕭重九所殺的那一刻，法寶護(hù)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飛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擺脫原有rou身的理由，所以法寶會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來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軀體。她希望你能掙脫噩夢獲得新生，所以法寶中有一個可以映照你的內(nèi)心，一遍一遍重新來過的宇宙?！?/br>
    “你可以用它來自救，你也可以用它來救和你有同樣的心境、同樣的愿望的人。這是一件為了拯救而誕生的法寶——這是自瀚海誕生以來，一切攪拌瀚海尋求寶物之人所攪拌出的，最可笑、最無用的法寶。它殺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無法幫助你提升修為。它之所以誕生，只是因為阿韶想要救一個無可救藥的人?！?/br>
    “卻被你拿來害她?！?/br>
    鳳簫吟惡狠狠的瞪著他，“呸！你說是她的心愿，功勞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開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這救命之恩來得也真賤真容易！”

    樂正羽淡漠的看著她，不為所動。

    ——她口中又賤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換成旁的人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鳳簫吟自己最清楚。

    畢竟她才剛剛被她遇見的“古之君子”，為一滴能洗筋換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鳳簫吟不覺焦躁起來，抬手啃著指甲——樂正羽所說的話，她一句都無法反駁。

    ……他說中了幾乎所有的事。

    此寶物確實是從樂韶歌突破時，云層中所誕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寶，確實也還有一滴甘露。蕭重九正是在爭奪甘露時，將她打死。

    那法寶也確實是在她死時，自行飛來救護(hù)她。

    其中功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卻猶然不肯承認(rèn)自己獲救是因為樂韶歌一時善念——明明口口聲聲說會救她，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把承諾、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偏偏還記得偏袒蕭重九。

    什么都沒做過，就只是動了動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這法寶曾離開她的身邊，落入樂韶歌的手中。樂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邊這來歷不明的小魔頭似乎比她更邪門。以他們二人的能耐，馴服已認(rèn)主的法寶想來并非難事。故而此刻這小魔頭才能將法寶的用處說得頭頭是道。

    ……但她繞不出來。

    因為她其實已經(jīng)有些信了。

    ——成為魂體之后，她身上異瞳終于覺醒，雖不至于到能讀心的地步，可人是誠是善是偽是惡她卻能清晰洞察。其實活著的時候她也能，只不過那時rou體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惡不可。可她依舊在人群中一眼就選中了樂韶歌，因為這個的人靈魂最干凈最溫柔。她想要樂韶歌的rou體成為自己的……或者說，她想要活成樂韶歌。

    她相信，樂韶歌確實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氣難平。

    憑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這么平順？憑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說看破，說救贖？

    明明什么都沒體驗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自以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過她受的苦，嘗過她嘗的絕望，只怕比她更壞更恨，更不可救藥！

    她終于按捺不住，嘲諷道，“你是她什么人，連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惡，可她卻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無數(shù)重影疊成的實體，宛若這瀚海的混沌般不別善惡，深不可測。仿佛從根源上就和尋常人類非同一種存在。從醒來后看到他的第一眼鳳簫吟便覺著畏懼，被他看著時，仿佛四面八方過去未來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頭皆無所遁形。仿佛他無所不知。之所以不說破，只是因為輕蔑，因為無論她怎么折騰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這感覺真是可惡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趕緊去救她，還在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機(jī)弄死了她？”

    樂正羽面無表情，“你以為阿韶是誰？以為她救你時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會再度走上歧路嗎？應(yīng)她之愿而生的法寶，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鳳簫吟沒忍住，又“呸”了一聲。

    ——沒錯，這法寶確實也像樂韶歌的為人一樣，婆婆mama的太煩人了。

    它確實可以重塑rou身，但rou身是用“功德”來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幫人超脫痛苦、了卻心愿來積攢。所以她才會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幫那小殘魂從執(zhí)念中超脫——結(jié)果這小殘魂靈力太弱，大半形體反倒要靠她的靈力來維持，反令她被困在魂體之中解脫不得。

    這法寶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須得是懷著善念前去幫助的人，還得那人自己答應(yīng)幫她、自己愿意進(jìn)去才行。

    她也無法害里頭的人。

    但這也不要緊——她可以讓人一遍遍的體驗她所體驗過的屈辱和絕望，她不信有誰能忍受這樣的遭遇而不動搖。

    只要樂韶歌動搖、絕望，她便有機(jī)會奪舍。

    樂正羽又道，“既然答應(yīng)了你，我自然會去。既然阿韶想救你，我自然不會殺你——只是有些事需得讓你知曉，以免辜負(fù)了阿韶的苦心?！?/br>
    鳳簫吟道，“呸，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兒，一個個的把刀架在別人脖子上，還滿口的‘我不殺你，我只想對你說教’！”

    樂正羽莫名的居然很喜歡這句話，“謝謝?！?/br>
    鳳簫吟瞠目結(jié)舌，氣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如何她的目標(biāo)是樂韶歌，他不進(jìn)去也是一樣的，只消拖延足夠的時間，等樂韶歌從精神上被擊垮，她的目標(biāo)便也達(dá)到了。因此她干脆不再掙扎。

    只言辭上故意惡心他，“我打不過你算我倒霉，不得不聽你們嘰嘰歪歪的演圣人。你有屁就快放吧！”

    樂正羽卻并沒有讓她聽得心服口服的意思，他只是想告訴她一些她不肯承認(rèn)的事實罷了。

    他說，“除阿韶外，也曾有別人許諾過要救你?！?/br>
    鳳簫吟的面色卻立刻就變了，她原本打算敷衍著讓樂正羽說下去，可他頭一句話便揭開了她內(nèi)心的疤痕。

    ——確實曾有人許諾過要救她，不止一個。

    頭一個人和她一樣，是被父母賣進(jìn)九幽城的。

    和那些在恐嚇和饑餓中，很快便學(xué)會了拍馬迎合、互相出賣的小癟三不同，他們兩個都是刺頭，眼睛里燒著火，跟狼崽子似的呲著牙戒備著烏糟的世界。為了不活成那副窩囊樣，梗著一身賤骨頭坑蒙拐騙爭斗搶奪。哪怕被人踩踏得狼藉滿地，也還是抖抖枝葉遍體鱗傷的再度直起身，嘴里不服一個軟字。

    刺猬跟刺猬是走不了太近的，最初他們之間沒什么情誼。

    直到他為救同鄉(xiāng)的女孩兒，捅死了克扣他們的口糧、逼迫小姑娘就范的侍衛(wèi)。

    他被那侍衛(wèi)的同伙私自綁到角落里往死里踢打時，她用魅音迷惑了那人，犧牲了些色相，將他救下。

    卻也因此被路過的九幽城老不死莫羅侯相中，挑走。

    她在老不死手里受盡了摧殘，卻從未放棄逃走的念頭。

    終于有一日她受不了折磨逃走了，躲避追捕時她翻進(jìn)了城主邸，正遇上他在巡視——原來來到九幽城后，他也因根骨上佳得以習(xí)武，成了九幽城正兒八經(jīng)的入門弟子。他得知她的際遇，將她藏起來，許諾一定要救她出去。

    那是她平生頭一次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將性命交托給什么人。

    她哆哆嗦嗦的藏在山洞里，等他去引開追兵，救自己出去。

    ……等來的，卻是他引來的救兵。

    他將她出賣給了老不死。不，這么說也不對——從一開始他就是老不死派來的人，就為了教她恐懼和服從，讓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老不死的掌握之中。

    為了懲罰她膽敢逃跑，老不死碎了她的內(nèi)丹，斷絕了她修煉的可能；在她身上蓋了第一個鼎印，斷絕了她挺直腰桿做人的可能。她在碎丹的巨痛、在鼎印加身的屈辱中，終于也學(xué)會了自己平生最慘烈的教訓(xùn)——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她的眼睛告訴她此人可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嘆她不吃教訓(xùn)。

    ——許多年后，她又遇到了蕭重九。

    這是一個和她早先遇到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俠肝義膽，柔情熱腸。她以為他是古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yin。明知他瞧不上她，她竟還是一時犯蠢，想從陸無咎掌下救他——誰知卻是他轉(zhuǎn)而對她痛下殺手，就為了一滴甘露。

    這一次她用死一次的代價，再一次買得教訓(xùn)——她這樣的女人是不配被愛的。輕易被這些所謂的“好人”打動，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鳳簫吟惡毒的嘲諷的盯著樂正羽，“是啊，這些許諾救我的人，我可真是吃夠了他們的苦頭?！?/br>
    樂正羽卻說，“他們都是真心的，并且他們也真的去救你了。”

    “你放屁！”鳳簫吟忍不住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樂正羽無喜無怒的看著她。

    鳳簫吟罵了一陣子忽的沮喪痛恨起來——眼前之人分明就沒有正常的人類感情，她再罵，他也不會有絲毫觸動。

    她終于一扭頭，閉上了嘴。

    樂正羽這才接著說，“那人是陸無咎?！?/br>
    鳳簫吟緩緩回過頭來，在意識到他所指的“那人”是什么之后，莫名的她的心臟便仿佛被蝎尾刺中般疼得縮起來。

    是那個變態(tài)啊——她捂著心口疼得幾乎喘不過氣。確實很像那個變態(tài)，不論是模樣、性情還是際遇。但當(dāng)然如今他的性情比當(dāng)初更扭曲變態(tài)了，在當(dāng)年他明明大致還算是個爭強(qiáng)斗狠的正常人……一個被買來的賤骨頭能爬到城主的位子上，想來當(dāng)初出賣她時他開出了很合算的價格吧。她怎么就同這毒蛇茍且上了？她怎么就沒在他們跟蛇似的纏在一起時咬斷他的喉嚨，一口一口撕爛他身上的rou！

    “他去為你引開追兵，然而在此之前你的蹤跡便已暴露。他沒有出賣你，你被莫羅侯騙了?！睒氛鹌届o無波的陳述。

    “……什么？”鳳簫吟依舊陷在痛恨中，只下意識的喃喃追問。

    “你受辱時，他也因欺瞞城中長老，被送去受幽鬼啃咬之刑——他魂魄殘缺、記憶不全非是先天，也不是因為修天殘道。而是被幽鬼撕咬所致。”樂正羽說，“但就算如此，他也始終都記得，他承諾過要?dú)⒘四_侯，救你出來?！?/br>
    鳳簫吟茫然的看著他，明明一句都沒有信，淚水卻莫名的便滴落下來。

    “你能從莫羅侯身旁逃脫，也非是因為他疏忽，或是你僥幸……而是因為陸無咎終于修為有成，能和莫羅侯一戰(zhàn)了，所以他遵循承諾去殺莫羅侯，好救你出去。只不過他實力雖夠了，狡詐卻還不足，只同莫羅侯拼了個兩敗俱傷。”

    “老不死受傷……是他干的？”

    “是?！睒氛鸬溃岸阕?zhǔn)了時機(jī)，給莫羅侯下了毒。逃出了九幽城。只不過你也沒能殺了他?！?/br>
    “……什么？”

    “那毒沒毒死莫羅侯，只毀了他的容，讓他變成了殘廢?！?/br>
    鳳簫吟眸中精光一閃，她握緊了手中混沌之卵，惡狠狠的質(zhì)問，“你說的跟親眼看見似的，假不假??？！你他娘的到底是誰？”

    樂正羽沒有說話。

    漆黑的眼睛映著瀚海中的混沌，宛若蒙上一層白霧。那霧中空茫一片，仿佛沒有生命、沒有記憶、沒有感情。又仿佛是一切生命、記憶和感情的集合。不寒而栗的感覺再次順著鳳簫吟的脊梁攀爬上來——她看不透這個人，卻莫名覺著這個人是眾惡之首，是被拋棄被排斥被憎惡的一切，是報應(yīng)、是毀滅，是將宇宙攔腰斬斷的宿命。

    ——是世人口中，無法溝通、無法對抗、無法殺死，于是只能將之六分，永遠(yuǎn)鎮(zhèn)壓在“第七界”的，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