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尤收回了視線，垂下眼，徑直走到桌邊坐下，發(fā)現(xiàn)桌上的茶盞都換成了翠玉般的色澤。這一看，便是另一個人的品味，不再是之前那暗沉的描金茶盞。

    他嘴唇動了幾動，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什么。

    鳳如青給弓尤倒了杯茶，遞給他，“殿下可用飯了？快要到晚飯時間，不若就在我這里用吧。我這里來了兩個凡間新死的御廚，做靈獸rou一絕，天界也不見得有?！?/br>
    弓尤整個人都繃著，抬頭看向鳳如青，又很快錯開了視線。他沒法像鳳如青這般，表現(xiàn)得像會見老朋友，幾年而已，他還沒有辦法移情。

    可他知道她有了其他人，不是別人，是她一直惦念，教她許多東西，對她非常重要的穆良。

    他們之間再無可能，弓尤心中自以為已經(jīng)愈合的瘡疤，在鳳如青像招待老友一般的態(tài)度面前，再度鮮血淋漓。

    她可以那么多情溫柔，但也能夠那么絕情到底。

    弓尤不知她這樣纖瘦的肩頭，是如何挑起沉重的感情，還是在她的心中，根本未曾挑起過。

    “你……一點也沒有變?！惫冉┬α艘幌?，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

    但他的聲音已然艱澀不已，鳳如青倒了一杯茶，才送到嘴邊，聞言抬頭看向他，眉梢輕微地抖了下。

    接著她放下了茶盞，也搶下了弓尤手上的茶杯，“殿下，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笑得奔喪一樣，是盼著我早死早超生？”

    弓尤頓時就不笑了，不笑的時候，他的表情近乎陰沉，鳳如青嘆氣，“飯食的時間還沒有到，不若打一架吧太子殿下，近些年我又長進(jìn)了不少，也想看看殿下如今能力如何?！?/br>
    弓尤沉默看著鳳如青，“我不是來打架的?！?/br>
    “那你是來虛與委蛇，還是假笑？”鳳如青笑著將腰間沉海抽出來，“你的龍骨，如今變成了我的，你不氣嗎？它都不肯讓你用了?！?/br>
    “你……”弓尤被她氣得笑了，站起來急喘了兩聲，而后道，“打！”

    兩個人說罷，一陣風(fēng)般地刮出了黃泉，在鬼王殿后殿那點地方根本打不開。鳳如青出了黃泉，站在千里赤沙之上，揮動手中沉海道，“太子殿下若是敵不過，可以化形！”

    說著，她便以rou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提著沉海沖殺上來——

    黃泉鬼境的小鬼不明所以，還以為弓尤是來找茬的，全都自發(fā)地給鳳如青助威。

    鳳如青一刀劈在弓尤肩膀的部位，卻沒能再壓進(jìn)半分，弓尤也不知何時出劍格擋，劍身鑲嵌滿滿各色寶石，此刻寶石散發(fā)出了強(qiáng)勁的光亮，將鳳如青兇悍的一刀給化解。

    “好劍！”鳳如青心中戰(zhàn)意凜然，沉海感知到她的戰(zhàn)意，嗡鳴不止，竟然也爆出了金光，絲毫不甘被對面的劍光壓下去。

    鳳如青長發(fā)飄飛，面若艷陽，“太子殿下，我便不客氣了！”

    話音落下，鳳如青周身泛起濃重鬼氣，混合著獨屬她魂體功德的金光，鋪天蓋地的兇煞涌來，弓尤向后仰去，躲過她的一個橫掃，腰身彎成難以思議的弧度，從一個十分刁鉆的角度朝著鳳如青刺去。

    誰料鳳如青連躲都不躲，劍尖入體，她竟是燦然一笑，而后變換成長刀的沉海猛地一掃，才直起身的弓尤腰間玉帶，便直接被敲得粉碎，連帶著她自己的皮rou也深深地被割開了一刀。

    鮮血霎時間涌出，弓尤看都沒有看一眼，只是死死盯著鳳如青被他刺傷的地方，“你流血了，怎么不躲！”

    鳳如青讓他逗笑了，“多稀奇啊，殿下，你不僅流血了，再這般畏首畏尾，你怕是要赤身與我對戰(zhàn)了。”

    弓尤低頭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自己衣襟大敞，精瘦的腰身起伏片刻，血線流入袍子之下，他這才面色一變。

    腰間玉帶已經(jīng)粉碎，他伸手在頭頂上拽了一下，頓時扯下了一條發(fā)帶，他束起的長發(fā)便這樣落下了一半。

    鳳如青看著他，“殿下，這些年你當(dāng)真沒有好好練啊，這時候還顧及著什么形象，若我是真的敵人，便只需斬你褲帶，你怕不是要提著褲子跑？”

    鳳如青這話一出，頓時圍觀眾鬼齊齊笑出聲。

    弓尤本就驕傲，在天族做太子這么久，如今又已經(jīng)幾乎站穩(wěn)腳跟，無人膽敢在他面前放肆，許多年沒有這般羞恥，頓時面紅耳赤，也是真的被激起了戰(zhàn)意——

    他索性沒有去束縛散落的衣袍，而是直接將那發(fā)帶系在腰間的傷口處，狠狠勒緊，“來！”

    接下來兩個人便如兩道強(qiáng)勁的風(fēng)，迅猛的獸，極剛的盾，不斷地撞在一起，纏斗在一處，每一下都不曾留手，每一下都震得自己和對方渾身戰(zhàn)栗。

    天地變色，赤沙飛揚(yáng)，鳳如青不知多久沒有戰(zhàn)得如此酣暢，她無論與誰比試，始終都沒有同弓尤對打來得痛快。

    穆良倒是經(jīng)常陪著她練，只是鳳如青怎么會將他給捅到，因此束手束腳，十分不暢快。

    不若此刻，她出招全無顧忌，即便是傷到了弓尤，弓尤也會馬上加倍還擊。

    鳳如青自從吞吃了造夢神之后大增的功法，在這一次總算是測試到了極致。弓尤半途敵不過，直接被鳳如青逼成了真龍形態(tài)。

    兩個人打得上天入地，日月無光，看得黃泉眾鬼熱血沸騰。

    而鳳如青終于將沉海切入弓尤逆鱗，兩個人自天上極速墜落，弓尤在半空又化為了人形，被鳳如青騎著直接釘在了赤沙當(dāng)中，他被這過于沉重的力道砸得好半晌才咳出聲。

    濺起的赤沙被風(fēng)吹散，鳳如青雙手抓著沉海壓在弓尤肩頭，騎在弓尤的腰上。

    而弓尤咳了幾聲之后，死死沉沉地盯著鳳如青看了片刻，突然“噗嗤”笑了。

    這像個信號，兩個人頓時都抑制不住地笑起來，往昔一切在此刻都散在這赤沙當(dāng)中，剩下的盡是彼此間淘沙過后，那些被歲月銘刻的同生共死之情。

    “下去！劍拔下去，你怎么就逮著我逆鱗不放！”

    弓尤一抬腿，再一揮胳膊，將鳳如青給摔下去，渾身狼狽至極地爬起來，多處刀傷正在緩慢地恢復(fù)。

    反觀鳳如青，剛剛對打中受的傷幾乎全好了，僅存一點血痕。

    “我聽說你吃了造夢神，果真又長能耐了。不過我馬上要繼位了，繼位有天神之力，到時候你就打不過我了?！惫扰榔饋?，伸手到鳳如青面前。

    他手上血污和汗?jié)n裹著沙礫，伸到鳳如青面前，一如當(dāng)初的炙熱。

    “你還挺驕傲？”鳳如青抓著他的手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沙土。

    弓尤微微抬著下巴，“你要是嫁我了，那便是天后，你也有啊，誰讓你不要我，后悔嗎？！”

    鳳如青看著弓尤，弓尤也看著她，兩個人能夠把這件事拿出來調(diào)侃，才是真的放下。

    鳳如青伸手攥起拳頭，砸了下弓尤肩膀，“放屁去吧，天界神女眾多，個個心眼子多得嚇人，我怕坑到了我頭上，我殺得太多了，連累你這天帝也跟著我被貶下界?！?/br>
    弓尤笑起來，伸手搭著鳳如青肩膀，哥倆好地朝著黃泉走。他身上衣袍凌亂，但表情卻鮮活起來，最開始見面的那點陰霾徹底消散。

    “哼，慣會找借口，你就是玩膩了，不想要我了，”弓尤勒著鳳如青脖子，拖著她走了老長一段，“我有時候做夢都想下來把你勒死算了！”

    鳳如青像個紅布娃娃似的被拖著，扳著弓尤手臂道，“膩了就是膩了，勒死也只能得到我的尸體……”

    兩個人胡亂地調(diào)侃彼此，在一眾小鬼離奇的目光中重新回到了鬼王殿。

    “去洗洗，吃飯了?！兵P如青對弓尤道。

    弓尤很快洗漱好，鳳如青找了件穆良的衣袍給他。她自己也洗漱好，這才坐在桌邊吃飯。

    “那個可是鹿血酒，赤日鹿的。你少喝點……哎，你在天界有人了吧，那多喝點，”鳳如青把弓尤酒杯又倒?jié)M。

    弓尤聞言，一把將酒杯摔桌上，“我有個屁!”

    他瞪著鳳如青，“你以為誰都像你？我整天忙得要死，數(shù)不清的人想要我死?！?/br>
    鳳如青聳肩，“那沒辦法，我讓你給我做鬼君你又不干，非要做天帝。”

    “我掐死你算了……”弓尤一口將酒飲盡。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么，大口吃rou大口喝酒。

    待到吃飽喝足，鳳如青這才看向穿著穆良袍子，卻一點也不顯得溫潤，反倒有種青沅門那瘋狗幫劍拔弩張臭道士意味的弓尤，問道，“說罷，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見我這個舊情人，不會是想要重溫舊夢的吧，有什么大事要交代？”

    弓尤沒有再接鳳如青的調(diào)侃，而是正襟危坐起來，語氣嚴(yán)肅，“不知你有沒有聽說，墜落的那些神仙，有聯(lián)合在一起的?！?/br>
    鳳如青聞言也收起了隨意，“聯(lián)合在一起？”

    神仙墜落，大多尋一個地方隱匿起來，慢慢地積攢功德，不過若想要重新修回功德，不是易事。

    飛升大多看機(jī)緣和累積，想要重新積滿功德，是真的難如登天，所以有些穩(wěn)不住的墜落神，便開始走了邪路，例如造夢神。

    他們不得入輪回，昔日天界神仙墜落凡塵做個邪不邪神不神的東西，更受不到百姓的供奉信仰，自然承受不住。

    鳳如青與穆良還有荊豐，這些年也對付過幾個走歪路的，但都是形單影只，若真是這些墜落罪神聯(lián)合在一起，當(dāng)真不是能夠輕忽之事。

    “我在人間、妖族、魔族，還有修真界都有人來往，并未曾聽說過有罪神聯(lián)合在一處，”鳳如青說，“但若是你說的是真的，這也當(dāng)真不是小事。”

    弓尤點頭，“許多被我揪住把柄貶下界的罪神，心中多有不服，且千萬年來，天界的腐朽根深蒂固，連血帶rou地動了刀子，定然是有人想要反撲。”

    “我?guī)Я嗽S多罪神的記載，上面有他們昔年飛升的因由，在天界的氏族，擅長什么，還有畏懼什么?！惫日f，“上界天兵上有一批精銳，藍(lán)銀與于風(fēng)雪帶隊，乃是我的人，這個給你。”

    弓尤說著，遞給了鳳如青一片龍鱗，與先前在冥海之底他送鳳如青的那個項鏈色澤相同，只不過這一次是個黑沉沉的玉佩樣式。

    “這上面我加了禁制，若是將其擊碎，能夠直通上界?！?/br>
    鳳如青伸手接了，猜到弓尤想要她做什么，在手中甩了甩這龍鱗佩的穗子，“殿下是要我誅殺清剿這些聚在一起不安分的罪神？”

    弓尤點頭，“若他們不曾作惡，便只驅(qū)趕到不同地方便是，”弓尤說，“若危急之時，無論何時，你自可擊碎這龍鱗佩，我便帶兵下界助你。”

    鳳如青將龍鱗佩系在自己腰上，拍了拍之后起身，站在桌邊對著弓尤的方向，非常標(biāo)準(zhǔn)地施禮，“愿為殿下肝腦涂地。”

    弓尤表情一噎，“你有??？我還沒說完，你先坐下！”

    鳳如青又坐回桌邊，弓尤繼續(xù)道，“我得知你能吞食造夢神，便決定下來找你，這件事你做最合適，那些罪神即便是因為作惡被誅殺，也最終是散魂入天地，你大可以他們強(qiáng)自身。”

    鳳如青這回當(dāng)真是有些驚訝，“太子殿下，不，天帝陛下？你竟然鼓勵我去食魂修煉？”

    “我吃掉造夢神是意外，”鳳如青皺眉說，“況且得了他的記憶也十分不舒服?！?/br>
    弓尤說，“你笨，腦袋揪了再吃，就沒有什么記憶了?！?/br>
    鳳如青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弓尤理所當(dāng)然道，“你已經(jīng)身為黃泉鬼王，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鬼王本身就是以吞噬魂魄為生，這乃是天道默許之事，你怕什么？”

    鳳如青還是有些無法接受，弓尤繼續(xù)道，“你若是不信，自去翻閱記載，重要的不是食魂修煉功法，而是修出真身?！?/br>
    弓尤見鳳如青一臉的接受不能，苦口婆心道，“我也是幾年前才知，為何你與我在冥海之底奮戰(zhàn)那么久，最后還以身開啟大陣，卻最終天道只為你塑魂，封你為黃泉鬼王?！?/br>
    弓尤說起這個便一臉恨恨，“并非是你殺了雨神，也并非是你功德不夠，而是你當(dāng)時無魂，更無身！”

    “天道能夠為你塑魂，是根據(jù)你的記憶，但你沒有真身，它也無法封你為真神?！惫日f，“我是翻閱天界典籍，找到了幾萬年前，曾有位與你一樣的無身半神，他最后的方式是投胎轉(zhuǎn)世，百年后飛升，你無需那么麻煩，你可以以那些罪神的神魂來塑你真身?！?/br>
    弓尤說，“不要你害人，不要你奪舍，只要你奉天帝之命，懲治作惡的罪神，這有何不可？”

    鳳如青撇了撇嘴，弓尤道，“用不了多久我便繼位了，我的授意便是天帝之命！”

    鳳如青其實并不想去天界那烏七八糟的地方，弓尤知道她心思，無奈道，“你曾說，天界的無格之神不墜落干凈，你便不飛升，現(xiàn)如今我在努力地把他們都弄下來，你看到了嗎？”

    鳳如青在夜里確實時?？吹?。弓尤舉起酒杯，端到鳳如青的面前，“在冥海之底說的話還記得嗎？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夢想，如今我在努力，你也不能停下，成神后你會更加的厲害，到時候天上地下，說話的權(quán)力才會更大?！?/br>
    弓尤說，“你已經(jīng)放開了我的手，拒絕我的情愛，現(xiàn)在還要收回你曾經(jīng)與我一同許下的誓言嗎？”

    鳳如青自然沒有忘過，夜里拖著金光的墜神，便是弓尤給她看的努力。

    她也在努力，她一個黃泉鬼王，只管輪回便可，卻到處在驅(qū)邪，跟修真界各家的弟子合作奔波，為的也是昔年的誓言。

    “我沒忘，我說過自然就算數(shù)。”鳳如青舉起杯子，同弓尤的杯子撞在一起。

    兩個人對視一眼，相視一笑，依舊是在冥海之底，在那漫漫絕望的熔巖天裂面前，想要翻天覆地的狂妄。

    兩個人這一晚上都喝了不少，無所顧忌地談及了這些年彼此身邊發(fā)生的事情，弓尤大多是堵心的，鳳如青卻多是愉快的。

    氣得弓尤直叫不公平，又喝得更猛。

    前些日子魔族送來的赤日鹿酒，這一夜便被鳳如青和弓尤兩個人喝沒了。沒有故意去解除醉意，兩個人喝到盡興處，弓尤還化成了龍身，載著鳳如青去幽冥河水當(dāng)中游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