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甍碧瓦八面玲瓏，沒有一絲的市井之氣，而且這里只招待修士與妖魔鬼怪，并不招待凡人。

    鳳如青與穆良他們要了一間臨水的房間，此刻湖上放著落水燈，湖邊也有凡人在對岸嬉戲，好一番湖光山色人間美景。

    鳳如青很喜歡這個地方，荊豐因為之前就是在此處驅(qū)邪，因此和掌柜的相熟，便直接去樓下同掌柜的商量都準(zhǔn)備些什么吃食。

    鳳如青坐在窗邊，將落在窗外的視線收回來，落在她對面的穆良身上。

    大概是因為她的眼神同以往并不相同，所以穆良很快察覺，端著茶杯的手放下，抬頭溫聲地問鳳如青，“怎么了？”

    鳳如青嘴唇動了幾動，片刻之后緩緩吁出了一口氣，輕聲地問道，“大師兄……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穆良眉梢微微一抖。

    第99章 第三條魚·師兄

    鳳如青問完之后, 頗為緊張地看著穆良。

    穆良頓了好一會，這才慢慢抬頭，看了一眼鳳如青, 而后又將視線轉(zhuǎn)向窗外的湖光山色，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小師妹忘了懸云山修的乃是無情道了嗎, 怎么會突然想起問這個？”

    鳳如青心說我要是不知道你心魔已經(jīng)多年，真要信了你這副淡若浮云的安然模樣。

    鳳如青看著穆良的側(cè)臉, 湖面上的落水燈，將他靠近窗子的臉映襯得流光浮動, 看似寧靜，卻旋渦暗藏。

    “大師兄, 你說到底什么才是無情道？”

    鳳如青說， “師門當(dāng)初要我們斷情絕愛, 卻又要我們心懷善念, 以福澤天下為道心?！?/br>
    “可若懸云山弟子當(dāng)真斷情絕愛，那么天下存亡，又與一群修無情道的何干？”

    “若成為能力強悍且心懷天下的大義之人，那又怎么能算無情道？”鳳如青朝著桌子前面湊近一些，說道，“都心懷天下了, 又如何不能裝下一點兒女私情？”

    穆良側(cè)頭看向鳳如青，被她提出這問題問到啞然。

    他從未質(zhì)疑過懸云山的道，可鳳如青這般說, 卻也令他無從辯解。

    斷情絕愛滅人欲, 是為修煉路上肅清阻礙, 可若當(dāng)真有能夠做到如此地步的人, 確確實實也不會去關(guān)注天下，心懷什么蒼生。

    穆良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小師妹這般見解確實獨到，卻為何有如此感嘆疑問？”

    “沒什么，”鳳如青手肘撐著桌子，托著下巴也朝著窗外看，“我只是覺得好奇，像大師兄這般好的人，怎能困于情愛。”

    穆良猛地看向鳳如青，幾乎是瞬間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嘴唇動了幾動之后，便苦澀開口，“赤焱大人是將那造夢神徹底融合同化，化為己用了么?！?/br>
    因此也知道了他的恐懼，他那不為人知的孽欲，穆良有些狼狽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扣著桌邊。

    他其實也想象過，若是他的心思被小師妹知道了，她會是何種反應(yīng)，定然是驚愕不已，然后從此遠(yuǎn)離他。

    而他們之間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一點點情愛，但若沾染了這情愛，那相伴多年的感情，苦苦尋覓她魂魄的焦灼，都會被這情愛給沾染得失去原本的純澈，變了味道。

    穆良最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因此他絕對不會主動去說，去表達(dá)，相比于心魔，相比于這不該存在的孽欲，他更在意和鳳如青之前其他的感情。

    穆良看著鳳如青一直朝著外面看著的側(cè)臉，恍惚間覺得兩個人之間未曾開口說話，便已經(jīng)相隔了千萬里，他要徹底失去他的小師妹了。

    或許今日的這一場酒宴，便是訣別宴。

    她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很惡心……

    穆良咬緊了口中腮rou，難堪地想要起身離開，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這最后的一點時間，他眼中蒙上水霧，怔怔地看著鳳如青，她并沒有回答自己的話，依舊云淡風(fēng)輕地在看外面的景色。

    好一會，就在穆良幾近窒息的時候，鳳如青突然間轉(zhuǎn)過頭，開口對穆良道，“大師兄，你既然瞧著我心生歡喜愛慕，那我們不如便在一起試試吧?！?/br>
    穆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鳳如青會說這樣的話，倒抽了一口氣。

    而正巧這時候去外面點過菜，端了一壺茶回來的荊豐，正推門進(jìn)這包房，聞言手上一抖，堂堂七境巔峰的修為，竟然驚得沒能扶住托盤上的茶壺，任憑茶壺跌在地上摔碎了。

    “哐當(dāng)——”guntang的水順著摔碎的茶壺涌出，浸濕了荊豐的鞋底。

    荊豐站在門口，愣愣地看向兩個人，穆良猛地從桌邊站起來，面上自耳根起開始逐漸彌漫上紅潮，逐漸侵染過整張臉，如玉一般的眉目之間滿是無所適從。

    他看了看荊豐，卻不敢轉(zhuǎn)頭去看鳳如青，心中亂得如同八月暴雨，雨線全都糾纏在一處裹著疾風(fēng)而下，讓他根本理不清源頭。

    鳳如青昨夜一整天已經(jīng)對這件事震驚過了，現(xiàn)在頗為淡定，這件事她也想清楚了。

    尤其是方才看到對岸戲水的一對少年男女，相互之間先是撩水去戲耍對方，后又以袖口擦拭彼此身上臉上水漬的時候，便決定同穆良試一試。

    這其實沒有什么，一場恩愛于鳳如青來說，便如這湖邊一場鴛鴦戲水，她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抱著情愛卻不敢言說半絲的卑微小弟子，她如今已經(jīng)為鬼王，生命無盡的漫長，若是能夠在這途中伴著穆良走上一程，她是很愿意的。

    鳳如青看過造夢神的記憶之后，確實是有所感悟，心境也同之前有所不同，大道浩渺，修成后便與天地同壽。

    就像穆良說的，情愛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鳳如青在極寒之淵選擇不跟施子真回山，便是無意惹任何人的牽絆，卻終究是成了穆良止步不前的緣由。

    穆良勸說她放下弓尤的時候倒是頭頭是道，到了自己的身上，卻看不清眼前迷障了。

    鳳如青看著穆良滿面桃紅，卻垂眼不敢看她，有些好笑，卻沒有笑出來，怕穆良更難堪。

    他如何的穩(wěn)重自持，是懸云山眾弟子的楷模表率，卻也在情愛的面前生澀至此。

    屋子里氣氛十分的微妙，三個人一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

    最后鳳如青和荊豐同時開口。

    “你們認(rèn)真的？”荊豐一開始的驚訝過去，語氣堪稱平靜。

    “大師兄怎么不回答，是否愿意？”鳳如青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卻并沒有任何戲耍的意味。

    穆良面上紅透，僵立未動。

    荊豐對著鳳如青撇了下嘴，轉(zhuǎn)身道，“我再去取一壺茶來?！?/br>
    鳳如青看荊豐出去了，等著穆良的回答，穆良卻一直都不說話。

    她起身，緩步走到穆良的身側(cè)，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卻被穆良猛地甩開。

    “別鬧了……小師妹?！蹦铝悸曇羝D澀，口中嘗到了血腥。

    鳳如青被他甩開之后，手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片刻之后又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抓著穆良的手抬起，展開他微微戰(zhàn)栗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臉上。

    “大師兄，你了解我的，我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開玩笑?！兵P如青捧著穆良的手，將臉轉(zhuǎn)了轉(zhuǎn)，唇便蹭在穆良的掌心。

    穆良手指劇烈地一縮，頓時心跳如雷，他緊緊盯著鳳如青艷麗的眉目，氣血翻涌，突然間抽回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咳了起來。

    濃稠的黑血從指縫流出，強行壓制的心魔如同出籠的巨獸一般，撞得他五臟六腑粉碎殆盡。

    他將手放下，拿起桌上的布巾輕輕擦拭，而后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側(cè)頭看向鳳如青，“小師妹……”

    穆良唇上還沾染著點點鮮血，淺淡的唇色被侵染，加上眼尾未退的潮紅，和眼中絲絲縷縷的血色，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妖異的味道。

    鳳如青知道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穆良叫了鳳如青一聲小師妹，接著便閉了閉眼，很快壓下翻涌的氣血，“別鬧了……”

    穆良有氣無力地說。

    不過片刻的失控，他以清潔術(shù)整理好了自己，坐在桌邊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派溫良淡漠。

    “心魔是我自己的原因，與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穆良說，“你不必如此?！?/br>
    鳳如青還欲再說什么，荊豐卻再度回來了，這一次他還裝模作樣地敲了敲門，鳳如青看著穆良執(zhí)拗抿唇的樣子，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說下去了。

    她走到門邊，將門打開瞪了荊豐一眼，“敲什么門，我難不成還能在此將大師兄如何？”

    荊豐嘖嘖，“那可說不準(zhǔn)，你當(dāng)時同鬼王弓尤做的時候就不關(guān)門……唔?！?/br>
    鳳如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老臉有些掛不住，荊豐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兩個人一同看向穆良，穆良垂頭片刻，終于忍無可忍地轉(zhuǎn)頭低吼，“看我做什么！”

    他幾乎不會這樣疾言厲色，荊豐和鳳如青都怕極了的樣子，老老實實地坐回了桌邊。

    折騰了這么一陣子，飯食已經(jīng)做好了一些，小二端著菜和酒送上來，報了菜名之后出去。

    鳳如青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快吃，一會涼了，你不是說這里的酒最好喝么，我們嘗嘗?！?/br>
    “這里的酒都是那位地仙親自釀的，名為蓮葉心，甘甜醇香，卻勁兒大，”荊豐說，“修士喝多了也會醉的?！?/br>
    鳳如青應(yīng)聲，“是嘛。”

    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到穆良的面前，“大師兄莫要怪罪于我，權(quán)當(dāng)我方才在胡說便是?！?/br>
    穆良看著杯中酒，映出他自己難看的面容，他抬眼沉沉看向鳳如青，見她反倒神色輕松，顯然是并未曾將方才說的話放在心上。

    他身為兄長，教她那么多的道理，卻最終不如他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豁達(dá)開闊，困于情愛，確實難看得緊。

    穆良喉間再度涌上腥甜，伸手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鳳如青和荊豐也已經(jīng)飲下一杯，她開懷道，“果真是醇香甘甜，還有淡淡蓮子味。”

    荊豐又給鳳如青和穆良倒?jié)M，三個人幾杯酒下肚，身子暖起來，心也跟著暖起來，加上旁邊的夜風(fēng)陣陣，好不愜意舒適。

    先前那尷尬的氣氛漸漸散去，他們是昔年在懸云山上最好的三人，時過境遷，卻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年，經(jīng)歷了什么，都一如既往的親近。

    他們聊起了很多的事情，懸云山這些年祛除的邪祟，還有門派當(dāng)中問心陣的時候，竟然問出有人愛慕荊成蔭。

    鳳如青聽了之后差點當(dāng)場笑死，連荊豐也是每每提起就雙眼彎成月牙，“荊成蔭模樣且不說，是個四十幾歲的老頭子樣子，就說他那一張常年不開晴的臭臉，說話基本用吼的，聲如洪鐘倒是很醒腦，我倒真想見見是哪個姑娘如此大膽，竟然敢愛慕懸云山掌刑罰的焚心崖長老！”

    穆良也笑起來，如玉般的眉眼在這燈下，于酒的侵染之下，如一塊沾染了些許血色的白玉。

    “是個看上去膽子很小的姑娘，”穆良說，“當(dāng)時荊長老就在問心陣現(xiàn)場?！?/br>
    荊豐說起自己父親的八卦來十分來勁，“小師姐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爹見了問心石上他自己的影子，還是披頭散發(fā)在沐浴的時候，差點把問心石給劈了！”

    鳳如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天啊，天啊，居然還看了荊長老洗澡？”

    三個人都笑得不行，桌子上的菜沒有下去多少，反倒是酒一壺一壺的下，鳳如青毫不顧忌地說起了她當(dāng)時從極寒之淵的底下爬出來的時候，是一片翳魔一樣的陰影。

    “我那時什么都能吃，就是記憶不全，凝不成人形，”鳳如青說，“后來人王白禮正巧路過我那片山頭，我便意外闖入了他婢女死去的身體，算是借尸還魂吧?！?/br>
    “小師姐雖過得苦，卻也真的好精彩，”荊豐羨慕，“不像我，這些年就是修煉，驅(qū)邪，無聊透頂。大師兄老是閉關(guān)，他一閉關(guān)，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br>
    穆良側(cè)頭，卻戳荊豐的痛腳，“你還說，你怎么無聊了，問心石上你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還有喜歡你的弟子們送與你的那些東西。你與你小師姐說說，每年問心陣因你刷下去的女弟子有多少?！?/br>
    鳳如青看了看荊豐，荊豐做無辜的表情。

    鳳如青伸手捏他臉，“呦，我這小師弟這般搶手啊，”鳳如青說，“確實是長大了，模樣這般純真，能力還強，一頭卷發(fā)又獨特得緊，這彎彎的月牙眼，勾人不要命是吧？”

    “小師姐你可別取笑我了，”荊豐說，“你與我說說你在冥海之底的事情，還有二師姐的事情，我從沒見過她，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穆良其實和于風(fēng)雪也接觸甚少，聞言也看向鳳如青，淺淺酌著杯中酒，嘴角含笑。

    鳳如青將一塊魚rou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說，“是個傻子。”

    鳳如青說，“不僅癡情于一個人魚族，在冥海之底追了好多年，還總是胡言亂語，我都聽不太懂?！?/br>
    “我斷定她是被邪祟影響了心智，”鳳如青說，“就如我當(dāng)初相信了石妖給我看的所謂預(yù)言一樣，她遇見的肯定比我還厲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