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他一直都在找關于自己母親的消息,哪怕一點點,哪怕知道她生前喜歡吃的一樣點心都好。 在漫長的,那些被折磨的時光里面,白禮很多艱難都是靠著幻想去度過。 幻想他是個小孩子母親沒有死,親自照料他長大,那他必然也是如其他的孩童一樣,即便不如皇子那般金貴,卻也能吃飽穿暖,有娘親疼愛,能撒嬌任性。 可他母親生前過于低賤,甚至連個高等宮女都不是,乃是雜物院那邊的婢女,沒有人記得,沒有人能夠知道什么,他又接觸不到曾經與她共事的人。 他對于母親,多么渴望,便多么的空白。 他死死盯著譚林,譚林也懶得跟他繞彎子,直說,“你去見太后,見過太后之后,自然會有人將你母親的一些事情告訴你,若是你能夠做個聽話的好狗,往后要什么沒有呢?” 白禮抿緊了嘴唇,譚林能夠看出他眼中的動搖并不作偽,他知道不必再說什么了,便冷哼一聲,咬牙切齒地起身下車,去前頭騎馬。 白禮一個人坐在搖晃的馬車中,他確實動搖了,不過不止因為他母親的事情他確實想要知道。 經過這一次,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逃不掉的。 那些人連一個“婢女”都不肯放過,他們不會放任帶著皇室血統(tǒng)的他在外流連。 若不能為他們所用,他們便只會殺他免得遭別人利用,他跟著一個邪祟天涯海角去流浪的美夢,終究是還未開始便已經粉碎。 白禮無聲地流淚,是最后一次,為他這長到這么大僅有的兩天的天真與快樂,也為了那個教他知道什么是溫柔的邪祟。 白禮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大,她救了自己不假,卻確確實實的不是害人的邪祟,還被婢女擠兌來著。 若她真是窮兇極惡,那兩個婢女怕是早就死了,她……應該是個不太厲害的善良邪祟。 不知道頭被切掉,她還能不能活,即便是能活,她也不會再來找他了。 白禮知道的,不會了,他身邊就是煉獄,他即將面對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危機重重,她一定不會再回來了。 馬車無聲地在山中小路行駛,顛簸得很厲害。 白禮被譚林打得也挺狠,他坐了一會便坐不住了,躺在馬車上蜷縮起來,抱著自己的肚子,隨著馬車的起起伏伏,眉頭越擰越緊。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邪祟現在怎么樣了。 而那個邪祟……鳳如青正從泥地里面爬出來,漫山遍野地找頭。 這群狗孫子,殺人殺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她根本也沒想到有人要殺她,還在看著朝著白禮走過來的譚林,自己的脖子便從腦袋上搬家了。 她從前作為人的時候,對危險和死亡,是有很敏銳的直覺的。 可是大概是死過一次了,或者現在也不算是活著,她關于死和危險這方面變得無比遲鈍。 被砍了頭,也不疼也不癢的,就是很麻煩,她總不能頭被砍掉之后,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找頭,那就變成靈異事件了,真的會嚇死人。 而且鳳如青可不希望,她搞出點什么嚇人的事情,再有人跑去修真界求救,請仙人們來除她這個邪祟。 她現在形態(tài)特殊,說不定為天道不容。 古往今來,除了噬魂魔獸這種幾乎活在傳說中的深淵魔獸之外,就沒有聽說過有哪個修者是食魂強大,食魂修煉為生的。 她這等邪物,還是盡可能低調的好。 所以她被殺了就沒起來,知道白禮會著急,所以一被埋起來確認那些人走了之后,就趕快爬起來準備去追人的。 但這幫人也不知道把她頭收到哪里去了,她倒是還能變化出來一個,可那是她本體的一部分。 她現在本體本就不如自極寒之淵上來那時候那般,鋪天蓋地的大,吃好多魂魄才長了一些,她舍不得丟啊。 但是山上這一片似乎埋了不少的尸首,鳳如青難以想象,這一小片山坡,濃重的鬼氣于到處游蕩,無人收取的陰魂幾乎被堆到看不清東西。 這還有沒有人管管了! 鳳如青最后是在一個坑里找到自己的頭,正被一個小鬼抱著要啃。 她連忙搶下來,不顧臟不臟地按在自己腦袋上。 接著便見那小鬼看著被搶走的腦袋,張大的嘴哇地就哭了,哭得十分尖銳,簡直震耳欲聾。 “娘!這里有鬼!好可怕?。∷龥]有臉!”小鬼哭著跑了。 鳳如青這塊本體離體的時間是有點長了,頭又被血泡了,沒能維持住五官,但是這小鬼叫得也太大聲了。 而且什么叫這里有鬼,他才是鬼! 鳳如青不服! 然后她便被那小鬼的娘親給指著腦門數落了一番。 不得不說,做了娘親的戰(zhàn)斗力就是強橫,鳳如青被按得腦袋直朝后后仰,若不是用手扶著,說不定又給按掉了! “是是是,我會包好頭的,我不該嚇唬小孩子……我是個新鬼,沒有什么經驗?!兵P如青看著小鬼躲在mama的身后跟著她做鬼臉,她心里柔軟被觸到了。 死了還是活了,又能怎么樣呢,人家死了也有人護著,她哪“敢”頂嘴呢。 鳳如青最后把沒有臉的頭用自己的衣裳包起來了,這才勉強讓鬼mama放過她。 鳳如青見這山頭上飄蕩的鬼魂實在是多得離譜,忍不住,胡亂變化了一個嘴,反正布包著呢,好不好看的,能說話就行。 她問,“那個大姐……” “誰是你大姐!”那女鬼鬼臉一抽,“你連個臉都沒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你好不要臉!叫誰大姐!” 鳳如青頓了頓,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孩子,瞧著也有八九歲,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好吧論歲數的話,她確實不小了。 于是從善如流地改口,“那個,漂亮meimei?” 這回那女鬼樂意了,抹了一把嚇人的鬼臉,哼了聲說,“干什么!” 鳳如青說,“我瞧著這里這么多……同伴,怎么不去轉世投胎???” 女鬼似乎被戳了什么疼痛無比的傷處,一轉眼的功夫那本來還有幾塊rou的臉上,皮rou盡數脫落下來,成了一個實打實的骷髏。 鳳如青被驚得后退了一步,再一看,本來游蕩的,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鬼魂,同時看向了鳳如青的方向。 “轉世投胎?什么轉世投胎!”女鬼聲音尖銳道,“我家夫君中秋節(jié)便得勝歸來,我和我兒在等他,夫君答應了,要為我打上一對金簪!啊啊啊啊——” “夫君,夫君你怎么還不回來!”女鬼突然哀叫起來,而是剩下的鬼魂也似受到了召喚一般,紛紛哀叫起來。 “兒啊,娘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糕餅……” “大哥,大嫂她生了!是男娃娃!你快回來看上一眼!” “父親,母親眼睛不好了,她很想你……” “弟弟,我?guī)湍銓ち艘婚T親事,待你回來,便為……” 無數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數不清的哀叫聲聲聲入耳,鳳如青朝后退了一步,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身處極寒之淵。 可是那萬魔同哀的聲音,卻不抵這萬鬼同哭的十分之一—— 這些鬼,到底怎么回事! 鬼氣因著鳳如青的一句話,如同水底被攪動起來的黑泥,旋風一般地朝著上空升起,將夜色染成更加濃重的黑,很快連一絲的月色和星光都看不到了。 而就在鳳如青納悶,這么濃重的鬼氣,為什么沒有引來黃泉鬼官的時候,上空中,鬼氣觸及到的地方,陡然亮起。 鳳如青憑借著記憶胡亂給自己捏出的眼中,清晰無比地映著這上空驟然出現的大陣,她瞳孔驟然收縮——竟是九真伏魔陣! 這乃是懸云山獨門陣法,誅邪驅祟震殺邪魔,可這里怎么會有九真伏魔陣? 鳳如青已經沒有心臟的地方,因為天空中游走的赤金色符文再度瘋狂地鼓動起來。 原來六百多年,她的放下只是她自以為的放下,那些過往和懸云山上的一切,從沒有一刻剝離過她。 那些過往,是逾越了生死和靈魂,深刻在她意識當中的珍重。 可這九真伏魔陣,非大魔妖邪出世不用,非高境修者不成,為何會出現在這凡塵當中,卻又為何……震殺拘禁的,是數不清的尋常人的死魂?! 鬼哀聲聲入耳,他們似乎都在等著歸家的人。 這么多的死魂,全都在等著家人,卻又為何而死,為何被拘在山中空耗魂體,不得入輪回轉生? 鳳如青看著赤金色的符文大陣,看到有鬼魂不顧死活地飛身上空,試圖從符文陣中闖出,鳳如青下意識地失聲喊道,“不要!” 九真伏魔陣的威力之強橫,能夠令極寒之淵中的魔獸不敢擅出,如何是這已經不知道空耗了多久的尋常人的魂體能夠對抗的! 但是那些魂體已經空耗得只剩殘念,根本不聽鳳如青的叫喊。 下一刻,魂體撞在大陣之上,被游走的符文瞬間穿透,漫天金花紛紛炸裂。 鳳如青親眼見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魄消魂散。 第39章 第一條魚·人王 這景色堪稱極美。 鳳如青曾經在凡間茍且求生, 作為奴隸賣給過一戶大戶人家。 那家老爺極其地喜愛自己的夫人,曾在燈節(jié)的時候,專門命人做了上千盞花燈, 用來焚燒。 當時府內漫天火光, 那燈籠之中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 待隨風升到最高處的時候,便會轟然炸開。 燈花四濺, 如星辰墜落,一如現在撞在這大陣之上的鬼魂一般,十分的壯烈。 但鳳如青當時覺得多么美, 現在便覺得有多么的心驚。 這大陣不知在這里多久,這里面密密麻麻被拘禁的魂魄, 也不知在這里多久。 曾經又是有多少渾渾噩噩的鬼魂,以這樣灰飛煙滅的方式嘗試著出去, 卻最終只被大陣上的鎮(zhèn)邪符文灼燒得什么都不剩。 這里明顯都是尋常百姓,通過他們哀痛凄苦的嘶叫,鳳如青甚至能夠猜測出, 這些人全都在等待著一批人,一批出征將士。 但是將士一去人未歸,將士的家人們卻不知何故盡數先行殞命,甚至不能入生死輪回, 被人困在這大陣中空耗魂體。 鳳如青不知道一開始這里困著多少不能往生的無辜鬼魂, 但僅僅只是現在看來,這片山上的鬼魂數量就已經是觸目驚心。 這么龐大數量的死魂突然間消失在人間,黃泉鬼境不可能不知, 輪回秩序被打亂, 黃泉鬼王難道是個吃閑飯的嗎?! 鳳如青不停地對著要去撞大陣的鬼魂嘶喊, 但是沒有人聽她的。 人在死去成為鬼魂之后,即便是不喝下消除記憶的孟婆湯,不過往生橋,游蕩在人間,也會經年日久地忘記生前之事。 這些鬼魂不知已經在這里多久了,幾乎已經泯滅了作為人的理智,所以根本就不可能聽誰說話。 他們唯一銘記的,唯一沒有被歲月消磨掉的事情,就是在等著出征的親人歸家。 婦孺在等家中的頂梁柱,或者自己用半生拉扯大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