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格外多留意了他一眼，主動乘上了他的佩劍。

    路上的時候，她裝著抓不穩(wěn)，扯住了這弟子衣袍，軟聲道，“師兄，師兄你慢些，我有點(diǎn)暈?！?/br>
    這弟子先前在隨鳳如青去青沅門之時，便對她異常堅韌的心智欽佩，因此即便冰冷，對她的態(tài)度也算好，當(dāng)真放緩了一些速度。

    鳳如青一見他倒是好說話，開始嘗試著與他攀談。

    “師兄，我能問問你叫什么名字嗎？”她雖然已是邪魔，卻因為天生蘊(yùn)靈之體，能將周身邪氣收斂得一絲不露，若不是刻意去探，能短暫地瞞天過海。

    她一雙眼堆著笑的時候，瀲滟多情，其實就算是修無情道之人天生心冷，卻也能夠分辨其中好意。

    鳳如青知道女孩子的柔弱在某些時候是利器，從前她用這一招在大師兄那里討好，無論是不好好修煉，還是想要什么，都屢次得手。

    她不知這招對這弟子有沒有用，他們早上是從禁地出來的，她想套些話。

    這弟子回頭看了她一眼，頓了片刻又轉(zhuǎn)回頭去，直到在城鎮(zhèn)的附近落劍之時，這才頭也不回地說，“嵐虺?！?/br>
    鳳如青沒想到他會答，連忙又笑了笑，“好別致的名字?！?/br>
    他們在林中以法術(shù)偽裝了粗布常服，這才朝著城鎮(zhèn)中走，鳳如青不會法術(shù)，也不能用，但她披著穆良給她的那件，已經(jīng)有兩處刮壞的斗篷，蒙著臉，倒也不怎么顯得突兀。

    路上鳳如青一直試圖和嵐虺攀談，但他真的很少會回答，她在城中走了一條街，詢問著腦中的鬼修，魔修交易的暗市到底在哪里。

    他先前說了是這個城鎮(zhèn)。

    鬼修給她指路，鳳如青便慢慢悠悠地朝著那個方向走，身邊幾人看似離得不算近，卻呈現(xiàn)四角，前后左右，鳳如青自嘲，她即便是真的想要就此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

    “你不是說要吃面，在哪里？”在他們走了兩條街之后，嵐虺終于皺眉問。

    鳳如青跟著那鬼修指路，到了魔族交易的暗市的位置，這才說，“我記得就在前面，大概是我的腦子被鬼修侵蝕得太厲害了，不太好用了，累得幾位師兄跟我亂走，對不住……”

    鳳如青說著神色暗淡下去，隨行的弟子們都知道她的遭遇，自然也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想到她即將面對的艱難，再見她神傷的模樣，到底他們也還沒有修成施子真那樣的鐵面冰心，有些不忍地對視一眼。

    還是嵐虺開口道，“無礙，慢慢找。”

    眾人又走了些地方，街上人流如潮，鳳如青選了個距離那交易的暗市還算近，最重要是人多的地方，坐在一個臨街的面攤上，笑著說，“就是這里!”

    “幾位師兄一起坐下吃。”鳳如青招呼幾個弟子，他們不可能坐下吃什么凡間東西，他們修為早已經(jīng)辟谷，最后鳳如青自己點(diǎn)了一碗面。

    不過嵐虺還是坐下了，在鳳如青的對面抱著長劍，冷著臉，并非要吃，是因為這附近不太好靠近，又不能幾個大男人站在桌前圍著一個小姑娘吃面，平白引人注意，這才選擇在鳳如青的對面坐下。

    他們和施子真一樣，不理解這凡間平常滋味，為什么鳳如青會惦念。

    不過升騰的熱氣和嘈雜聲音中，面攤的伙計倒是沒多會就手腳利落地將面端上來，吆喝著客官慢用。

    鳳如青在這伙計響亮的一聲中，徹底確定了那暗市的位置，提起筷子，慢慢地將面湯和面上的青瓜絲還有rou沫鹵攪合在一起，慢慢地送到嘴邊吃了一口。

    在腦中問奄奄一息的鬼修——懸云山門派腳下，怎敢有這種暗市，你莫不是誆我？那我們就來試試你說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是！沒有騙！是真的，女娃娃，你還是見識太淺，正道和魔修之間廝殺多年，但也并非是一點(diǎn)來往沒有的，魔修鬼修用不上的很多東西，都是修者千金難求，因此每個門派附近，都是有這樣的暗市的，不拘修什么道，門派不大還沒有呢！

    這鬼修絲毫沒有骨氣這東西可言，先前頤指氣使，故作高深，心狠手辣地殘害了那么多人命，現(xiàn)如今對鳳如青就差跪地舔靴。

    他識時務(wù)得讓鳳如青都覺得沒趣，不過總要試一試的，她細(xì)細(xì)地咀嚼這口中的面食，其實已經(jīng)嘗不出任何的滋味了。

    入魔之后，五感變化，只有鮮血和鮮rou，才能讓邪魔大快朵頤。

    但鳳如青卻吃得很慢，很細(xì)，是為了拖延時間尋找脫身的時機(jī)，卻也十分像那么回事，好似這面真是什么不得了的絕味。

    她在面碗蒸騰的霧氣里，心滿意足地咽下口中味如嚼蠟的面，執(zhí)著地去最后品味這一碗人間煙火，是祭奠她已經(jīng)死去的從前。

    “嵐虺師兄，我有一件事特別地想知道，”鳳如青聲音甜美，面上傷勢都在昨夜恢復(fù)，秀美嬌嫩的臉蛋從斗篷下抬起來，殷殷切切地看著嵐虺，好似他的回答，對她來說比天還要重要。

    “去青沅門的時候，師尊讓師兄們隨行……”她頓了頓，善意地笑，“是不是怕我入魔？”

    嵐虺本不欲搭話，卻對上鳳如青的視線，抿了下嘴唇。

    最終還是道，“是?！?/br>
    “那，”鳳如青低頭，語氣如常地問出心中猜想，“師尊是不是跟師兄們說，若我入魔……便將我就地斬殺？”

    嵐虺眉梢微微動了下，沒有馬上回話，鳳如青慢條斯理地吃，也不急著追問。

    好一會，面都見底了，嵐虺才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懸云山從不出邪魔?！?/br>
    鳳如青把筷子放下，咽下嘴里沒滋沒味的面，突然間覺得這東西真的索然無味，難吃至極，像她貪戀的那十幾年一般，讓她厭惡，想要摧毀！

    但她卻笑起來，笑得十分燦爛，“是啊，懸云山從不出邪魔?！?/br>
    就連施子真的親師弟，無垠殿的那位仙尊，也是因為與邪魔交往，被施子真毫不留情地放逐，這已經(jīng)是門派中的禁忌了。

    鳳如青像是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果然啊，她師尊早就對她動了殺心，他連自己的師弟都能放逐，何況她這一灘爛泥一樣的弟子？

    “師尊想的可真周到，此次也是一樣的命令吧？真是勞煩師兄們看顧了呢。”

    鳳如青笑得花枝亂顫，斗篷順著頭頂?shù)粝聛?，她原本純黑的發(fā)，在陽光下透著一股不祥的暗紅，襯著她唇紅齒白的小臉蛋，如一朵雨季一到，便如約盛放的紅花。

    她眼中微不可查的水光，在這笑容里搖曳如艷烈花瓣上最后一滴晨露，在太陽出來之后，徹底地蒸發(fā)殆盡。

    她憑什么不一樣呢？施子真向來眼中揉不下一丁點(diǎn)沙塵，怎會對她有什么心軟，又怎會對穆良有什么心軟。

    鳳如青笑得太燦爛了，嵐虺感覺不太對，抱著長劍從座位上站起。

    鳳如青仰著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fā)，把斗篷戴上，現(xiàn)在她不想走了。

    她非常非常想要知道，施子真若是也被邪魔侵染，他要怎么把自己給放逐了，還是要弟子把他自己給殺了!

    于是她看著嵐虺，起身說，“我去方便下，嵐虺師兄請等等我。”

    嵐虺抬手要攔，鳳如青面上帶著笑意，“師兄？我是去方便?！?/br>
    言下之意，你要跟著？

    嵐虺接到的命令，是寸步不能離，他下意識地同其他弟子對視，弟子們雖然離得不算近，卻個個五感異于常人，能夠聽到鳳如青說的是什么。

    他們早已辟谷，自然也無需方便，可沒有辟谷之人，難免人有三急。

    片刻后嵐虺放下手臂，讓鳳如青跟著領(lǐng)路的伙計，進(jìn)了小店里面的茅房。

    他站在店外不遠(yuǎn)，剩下的弟子迅速分布在小店周圍，確保一旦出現(xiàn)意外，他們能夠第一時間將入魔弟子斬殺，免得傷及無辜凡人。

    而鳳如青進(jìn)了小店茅廁，便默念鬼修教她的咒語，那交易的暗市，乃是在周圍念咒，便可進(jìn)入其中。

    下一瞬，鳳如青身形在小店的茅房消失，再睜眼，已然置身一處陌生的街道之內(nèi)。

    第22章 窺天石·心魔

    街道上人流擁擠，不, 這說法并不準(zhǔn)確, 因為目之所及, 根本沒有什么人。

    這里是暗市，是只有邪魔外道, 和想要與這些邪魔外道交易的修者才會來的地方。

    這里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物，都有顯而易見的不同于人類的地方, 隔著一道咒語暗門，他們與外面人間真正的人類完全不同, 人類總是趨向于美，趨向于五官端正，身量適中。

    而這里的所有生物似乎都沒有這方面的糾結(jié)，他們肆意按照自己想要的, 或者是本來應(yīng)該的方式去生長。

    鳳如青這樣穿著斗篷, 將臉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 在人間的市集上或許不太起眼，但在這里, 卻是異類，因為她看上去實在是太像人。

    因此她一出現(xiàn), 周圍“人”便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好奇地盯著她。

    鳳如青打量著長街, 幽暗深長, 盡頭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 便是這樣看著, 那最終通往之地，也透著未知的兇險。

    這一整條街上，被相距不遠(yuǎn)的一盞盞忽明忽暗的燈籠照出令人不舒服的血色，仿佛給這條街上，蒙上了一層不詳?shù)纳省?/br>
    鳳如青正欲將視線從那紅燈籠上方挪開，卻冷不防看到那燈籠動了一下，接著那燈籠下面的穗子，突然掙扎地動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紅線成了無數(shù)只腳，順著墻皮窸窸窣窣地爬得高了一些。

    鳳如青眼眸微顫，發(fā)現(xiàn)那哪里是什么燈籠，根本是一只只，肚皮撐得血色透亮的大蜘蛛，也不知由誰等距地擺在墻上，充作了燈籠，那只突然間朝著墻上爬的，便是想要逃跑。

    然而它并沒能成功，數(shù)不清的細(xì)腿快速在墻上游走，卻還是在即將翻墻逃跑的時候，被不知哪里飛過去的一截骨刺釘住了血紅泛光的大肚子。

    “噗呲”一聲，清晰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鳳如青后脊霎時間起了細(xì)細(xì)密密的小疙瘩，強(qiáng)壓著后退的欲望，看著那被戳破肚子的蜘蛛，迅速干癟下去，細(xì)細(xì)的紅腿無力地蹬動，一肚子的血順著墻壁流下來，那血色上面，居然泛著熒光，粘稠地順著墻壁爬下來，腥氣很快在街上彌漫開來。

    這味道腥得厲害，任憑鳳如青怎么壓，也壓不住后退的欲望，稍稍地挪動了一點(diǎn)點(diǎn)。

    也就是這一點(diǎn)點(diǎn)，待鳳如青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原本與她側(cè)身而過的妖魔鬼怪給圍了起來。

    “喲，我怎么聞到了一股子人味兒？”

    鳳如青側(cè)頭，正對上了一個面容長得十分含糊不清，頭頂狂放不羈地生著一對羊角的高壯男妖。

    這男妖毫不客氣地湊近鳳如青，在她的頭頂上方隔著斗篷快速聞了聞，“還真是！”

    他這一喊，周圍的妖魔全都興奮起來，爭先恐后地要上前來，鳳如青戒備地看著眾妖魔，卻無處可退，她手摸上儲物吊墜，從里面抽出一把佩劍，乃是懸云山為弟子平日修煉對戰(zhàn)所配備的弟子劍。

    長劍出鞘，圍著鳳如青身側(cè)的眾妖魔，紛紛輕呼一聲后退。

    “是修真弟子，是修真弟子哎！”

    “還真是，可我怎么沒有察覺到靈力，這么弱還敢進(jìn)暗市？”

    “哇，這位小meimei，你怎么進(jìn)來的？”

    “哎等等，這里不是懸云山腳下嗎？不是好幾百年沒有懸云山弟子來暗市了？”

    “你是懸云山弟子嗎？”

    有妖魔推了一把鳳如青。

    鳳如青確實沒有什么靈力了，她已經(jīng)不是個修者，而變成了一個人魔，她自己都忘記了，還下意識地想要用佩劍抵擋什么。

    被推了下，就朝后退了一步，看向問她話的那個妖魔，大得橫跨整張臉面的嘴，正歪歪斜斜地對著她流口水。

    “是個傻的，管他是什么我先吃一口嘗嘗就知道了！”

    這里可不是什么講理的地方，若是沒有點(diǎn)能耐的進(jìn)來，必然是任人宰割的魚rou。

    并沒有人在這里維持秩序，身邊的妖魔張著大嘴要啃上來的時候，鳳如青閉上了眼睛，將斗篷和面巾摘下來，接著第一次外放她一直死死壓在識海的魔氣。

    濃郁的魔氣從她的周身爆出，大抵是壓制得太狠了，有那么一會，甚至濃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張著大嘴要嘗嘗新鮮滋味的妖魔冷不防地被噴了一嘴的魔氣，嗆得咳了咳，又“呸呸呸”地吐起來，極其的嫌棄。

    “原來是個人魔……”

    周圍妖魔見魔氣散開后，鳳如青雙目血色彌漫，面容陰沉地看著他們，頓時興致缺缺地散開。

    有人邊走還邊說，“沒意思……還以為能吃上一塊鮮rou……”

    眾妖魔都散開之后，鳳如青這才勉強(qiáng)控制著心中殺虐，抖著手將佩劍放回儲物吊墜。

    她生平第一次做邪魔，幾乎要壓抑不住自己，想要將剛才那些覬覦她血rou的妖魔，全部誅殺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