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山雨欲來
然而生氣又有何用?他與武元帝畢竟是至親父子,僅憑一副空盒的揣測,難道真要沖到麟德殿,父子爭吵一通? 即便爭吵,又能有何益處? 伽羅沉默片刻,待楊堅怒氣漸消,懷抱收緊時,才緩聲道:“我特意拿出這錦盒,原本也不是要讓殿下惱怒生氣,只想往里頭放些東西,算是給自己鼓氣。其實前路艱難,殿下早就知道,我既決意回京,便是想好了要迎難而上。氣怒無濟于事,往后我留意些也就是了。” “是我疏忽。”楊堅沉聲肅容,“往后我也會留意?!?/br> 伽羅“嗯”了聲,將那錦盒收起,拿旁的話題岔開。 …… 當晚沐浴后就寢,楊堅興致勃勃,伽羅因身下難受,死活不肯就范。 楊堅昨晚盡興失控,瞧她今日行路艱難,嘴上雖不說,心里也自后悔。想要瞧她傷處,幫她抹些膏藥,伽羅畢竟初為人婦,害臊之下哪肯答應,硬是將楊堅趕到側(cè)殿書房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她自抹了膏藥,穿好衣裳,才請他回來歇息。 床榻寬敞,伽羅躲在里側(cè),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楊堅側(cè)躺著瞧她,但凡將手臂伸進她被窩,都被驅(qū)趕出來。 美目含嗔,芙面帶怒,別有風情。 楊堅從前還會稍微端著建章宮儲君的威儀姿態(tài),自被伽羅戳破假裝負傷的事后,臉皮不翼而飛,被伽羅嗔怪也不以為意,反露無賴態(tài)度,叫伽羅恨也不是,笑也不是。逗了幾回,見伽羅哈欠連連,才停了折騰,規(guī)規(guī)矩矩躺好。 不過片刻,果然見她闔目入睡,呼吸平穩(wěn)。 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探手過去,將她抱在懷里,睡至天明。 建章宮既已有了主母,楊堅特地抽出半天時間,命宋瀾將眾女官仆婦召集齊全,于芙蓉陵中拜見皇后。 伽羅盛服麗容,端坐殿中,受了眾人拜見,也將主掌日常諸事的女官辨認齊全。 按制,建章宮設司閨、司則、司饌?cè)粡牧返呐伲紫略僭O分管詳細事務的女官女史,伽羅若有吩咐,安排她三人即可。 宋瀾在建章宮的資歷最老,居司閨之位,主掌宮人名簿及閨閣鑰匙、紙筆帷幄等事。司則名叫陸雙卿,曾是尚書之女,后因家中獲罪,八歲便沒入宮中為婢。后因性情聰慧、心地良善,做事又細致,漸漸出頭,這回選做女官,主掌首飾衣裳及金玉珍寶等物,態(tài)度甚是恭敬端正。司饌名叫黃鶯,身材微豐,圓圓的臉頗為喜氣,出身微末,卻因有廚藝出彩,又粗通藥理,意料之外地得此職位,也甚歡喜。 算下來,旁人都是提拔進了建章宮,唯獨宋瀾職位不變,還被分了許多權力。 這兩日服侍伽羅起居,她的態(tài)度也頗散漫。 伽羅先前住在南熏殿時便看得分明,宋瀾雖對她并無輕慢,卻都是依令行事。當時伽羅只是客居,且罪女被“囚禁”的身份尷尬,兩人無甚交集,自然不在意。 如今宋瀾仍舊擺出當日態(tài)度,就未免令人不悅。 待輪到宋瀾跪地聽訓時,伽羅說得便格外認真。 司閨之責頗重,皇后往來文書都經(jīng)她的手料理,殿門各處鑰匙也由她手底下的女官負責,建章宮女官、侍女、仆婦若有過失,不必勞煩皇后親自過問的,也多是她來處置。 位高權重,更需格外勤謹留心、以身作則。 伽羅出閣前,冼氏就已托人找了從宮里出來的教導姑姑,將建章宮女官的情形說了,伽羅記性極好,照著那教導姑姑的言辭,再摻雜些旁的話,直說了兩炷香的功夫,才許宋瀾起身。 夏日天熱,宋瀾從前一家獨大,而今被特意教導,起身時臉都漲紅了。 待得女官退去,楊堅又召不時伺候內(nèi)務的典膳局、藥藏局及家令寺掌事的人入內(nèi),拜見吩咐畢,已是過午時分。 他畢竟協(xié)理政事,前兩日為大婚積壓不少事務,給伽羅撐腰罷,匆匆用罷午飯,便往嘉德殿去了。到得那邊,同韓荀招呼了聲,將高颎和房遺愛單獨調(diào)過去,高颎領了右司副率之職,負責伽羅出行護衛(wèi),房遺愛則是被看重了活潑性情,得職務之便,可陪伽羅解悶。 兩人領命,自去交辦。 芙蓉陵中,伽羅閑著無事,登臺散心之余,又將陸雙卿和黃鶯先后召來,單獨關懷。 這日之后,伽羅每日的事,便是會見內(nèi)外命婦。 皇家子嗣單薄,除了武元帝膝下有位公主外,余下的郡王妃都是空有尊榮,沒半點實權的旁支。過后便是公侯府邸的命婦,姜瞻府上的老夫人來時,除了有誥命在身的兩位姜夫人陪同,還特地帶了姜琦。 自去歲別后,兩人還是頭一回見面。 相爺府邸的掌上明珠,父兄皆居于高位,又被封為異姓郡主,尊貴榮寵令人艷羨。伽羅印象中的姜綺還是去歲重陽離別時的明艷照人,言辭溫婉,誰知見面時,姜綺卻沉默許多,面上雖還有笑容,卻不似從前自然流露,眼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就連舊時的意氣都收斂了。 伽羅稍覺意外。 關懷詢問幾句,都是姜老夫人含笑對答,姜綺即便偶爾出聲,也是意興闌珊之態(tài)。 還是姜老夫人臉上過不去,說姜綺近來染了風寒,精神不振,請伽羅包涵。 她的態(tài)度十分恭敬,哪怕年事已高,對答時也常起身,似頗惶恐。 伽羅只說無妨,待姜家人走了,才將高颎叫來。 高颎如今有了從四品的官職,身上裝束為之一新。兩人相識時日不短,高颎初時因隴右舊事不喜伽羅,建章宮相處許久過后,漸漸投緣。而今她負責伽羅出入護衛(wèi),更是榮辱系之,聽伽羅問起姜綺的事,便如實回答。 原來去年重陽銅石嶺之事震動朝野,當日嶺上的事便漸漸傳開。 楊堅前往銅獅嶺登高出人意料,得皇帝信重的姜家出現(xiàn)在那里,更是蹊蹺。倘若只是男丁倒也罷了,偏巧姜家的掌上明珠姜綺也不嫌路遠,專程跑去那里登高,實在耐人尋味。段貴妃頻頻召姜綺入宮的事并未隱瞞,那事兒一傳開,便有揣測橫生,說段貴妃瞧上了姜綺,有意要以她為皇后,許配楊堅。 甚至那日銅石嶺的事,也被人說成是兩家相約登高,楊堅對姜家青睞有加。 姜家炙手可熱,姜綺也頗有溫婉美貌之名,這些揣測漸漸化作謠言,篤定姜綺必定能入主建章宮,姜家亦將飛黃騰達。 皇宮和姜家還沒傳信兒,外頭卻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那熱衷打探內(nèi)宅隱情的,認定了這消息,與姜老夫人來往時,隱晦道喜。 姜家有苦難言,既不能應承,更不好辟謠,只能謙稱身份卑微,不敢奢望皇家。 旁人聽了,一笑便罷,反倒認定這事兒準成,更將姜綺捧上了天。 如此醞釀數(shù)月,就在眾人都以為姜綺能成為皇后時,年節(jié)之前,皇宮一道圣旨頒出,封了姜綺郡主之位。 烈火烹油,簪纓繁華,圣旨一出,消息立時甚囂塵上。 緊隨其后,姜家老夫人有意為姜綺物色夫婿的消息如重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層浪花。 即便姜老夫人那兒沒半點動靜,外間卻傳得神乎其神,列了數(shù)位京城排得上名號的青年才俊出來,說姜謀正在相看,仿佛親眼見過似的。 逸聞一出,年節(jié)前熱鬧歡喜的氣氛中,姜綺的名字幾乎傳遍滿京城的大街小巷。 據(jù)說向來穩(wěn)重端方的姜綺聽見這些事,連著哭了兩日,其后茶飯不思,閉門謝客,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掉了年節(jié)里諸般宴請游玩。那之后,姜琦便添了心病似的,比從前沉默了許多,春日里雖也踏青賞花幾次,都是意興寥寥,跟從前那些交好的姐妹在一處時,也頗懶怠,玩不到片刻就借故離去。 哪怕段貴妃為照顧她的情面,特意召見過幾回,她在宮中對答如常,回到府里,仍是獨自待著。 憋悶得久了,偶爾還會神不守舍,令姜老夫人格外憂心。 高颎說罷,嘆了口氣,“這位姜姑娘,也是個可憐人。” 伽羅自然知她所指,“那些謠言來處,可曾查過?” “皇上沒特意去查,據(jù)我所知,應當還是徐公望的手筆?!备唢G搖頭嘆息,“姜姑娘那身份,必定看重名聲。旁的倒罷,那謠言把她捧到風口浪尖,再重重摔下來,她畢竟年紀有限,哪能受得?。块e言碎語最傷人,怕不是輕易能緩過來的?!?/br> 她甚少議論旁人私事,這般感嘆,倒令伽羅微訝。 旋即頷首道:“徐公望拿這種事挑撥離間,居心著實可惡。” 姜瞻父子都是楊堅需倚重的大臣,朝堂上的事徐公望無可奈何,這些手段卻防不勝防。這世上能有多少公私分明的人?姜瞻再怎么忠直,眼瞧著孫女被婚事擾成這幅樣子,未必不會埋怨武元帝的先揚后抑和楊堅的不留情面,繼而心生罅隙。 而一旦君臣離心,便易被人趁虛而入,釀出禍事。 也難怪今日姜老夫人惶恐,姜琦要做皇后的風言風語傳遍京城,伽羅初嫁楊堅,那位必定是怕她計較謠言,遷怒姜琦。 伽羅想了想,便命人備了份禮,明日由陸雙卿和高颎親自送給姜老夫人,以示親厚。 …… 當日傍晚,韓擒虎派侍衛(wèi)過來回稟,說楊堅有事暫留宮中,請伽羅不必等候。 伽羅遂用飯消食,待夜色濃時,自去盥洗沐浴。 建章宮之內(nèi),除了玉清池造得奢華外,尋常寢居之處都還是用浴桶。 不過內(nèi)造之物畢竟精致,寬敞的浴桶邊緣打磨出極光滑的弧度,靠上去十分舒適。伽羅滿頭青絲散在肩頭,于蒸騰熱氣中愜意闔目,忽聽外頭門扇微響,旋即傳來侍女恭迎楊堅的聲音。 浴房處于內(nèi)殿, 因無外人, 伽羅遣女官在外伺候, 只留了華裳陪伴。 屋門半掩,珠簾低垂, 一道丈余寬的靈芝仙鶴紫檀屏風擋在門口,旁邊的擱東西的檀木架子,上頭搭了軟巾,以示浴房中有人, 不可擅闖。 伽羅浸在溫水之中,側(cè)耳聽了片刻, 沒旁的動靜,只當楊堅已去側(cè)殿書房, 遂放了心。 華裳跪坐在浴桶之側(cè), 將她滿頭青絲攏在手中,打了香膏,慢慢揉搓。 香湯溫熱滑膩,伽羅闔目養(yǎng)神。 待華裳幫她洗完頭發(fā), 拿軟巾擦干了,才忽然想起來 “華裳, 今晚備的是哪件寢衣?” “是那件海棠交領的, 后晌已經(jīng)熏了香。”華裳回身,擦干凈雙手取給她瞧。 伽羅湊過去, 果然有幽淡香氣入鼻,是她慣常愛用的, 每晚熏一些在領口袖邊,睡夢都覺得香甜。然而也是因這香味兒,楊堅睡前總愛循著香味兒過來,掀開她肩上寢衣,一口咬定是她肌膚生香,借機廝磨。 新婚如蜜,耳鬢廝磨固然令人歡喜,卻也叫伽羅害怕。 洞房那晚被折騰過后,她連著歇了兩三日,身底下的不適才緩和了許多。她固然幼時經(jīng)歷坎坷,也曾數(shù)度遇險,臨危不懼,身子終究嬌貴。平常手指頭蹭破皮都能疼那天,那晚撕裂般疼痛,至今令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嘗第二回 。 偏巧楊堅身強體健,白日里擺著殿下的威儀端肅,倒還無妨,晚間床帳一落,抱著她說不上幾句話,便動手動腳的往她腰底下摸。 后來察覺這香味兒,在她肩窩里埋首片刻,便會撐起帳篷來,好幾回險些擦槍走火。 伽羅還打算借著傷口未愈的由頭再偷幾夜懶,當然要盡量不去招惹。 這曖昧的寢衣熏香,須停用幾日。 她嗅罷了,問道:“有沒熏香的嗎?” “寢衣都按著姑娘的喜好,每日熏香。不過”華裳想了想,“也有洗過后熨罷,還沒來得及熏的?!?/br> “那便尋一件沒熏的。這幾日暫時停了熏香罷,過幾日再說?!?/br> 華裳固然不知緣由,卻也霎時猜出是閨房帷帳里的緣故,遂沒多問,起身去取。 才出浴房走了兩步,便見燈臺之側(cè)的羅帳暗影里,站著個魁偉身影。 華裳正低頭想事情,未料楊堅會在這里,險些撞上去,待瞧見了,慌忙跪地,“拜見皇上?!?/br> “伽羅呢?”楊堅問。 “皇后還在沐浴。奴婢去取寢衣,待會就能出來服侍殿下?!?/br> 楊堅頷首,沉著臉繼續(xù)踱步。 …… 回到芙蓉陵,聽說伽羅正在浴房時,楊堅原本是想去書房等她。然而到那邊坐了片刻,拿著哪本書都心煩意亂地瞧不進去,忍不住起身踱步,悶頭想事情。 今日朝會時,北涼使臣入朝覲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了一堆,末了才拋出此行的意圖,說兩國雖曾交戰(zhàn),北涼王畢竟不欲百姓受苦,有意與大隋重修舊好。被擄走的太上皇和朝堂重臣都還在石羊城中,他奉北涼王之命前來,是想與大隋皇帝和談,商議送太上皇等人返回京城的事情。 此言一出,楊堅便知不妙。 朝堂之上,有數(shù)位武元帝時留下的高官,各有親眷在石羊城中;也有受過武元帝重恩,不論其為政如何,只想盡忠報恩的;也有如徐公望一般,在武元帝時春風得意,在他父子治下節(jié)節(jié)敗退的。這些人平常雖不言語,心底里卻還盼著武元帝能回來,重掌朝政 君主無能弱勢,他們才有弄權的機會,哪還管百姓之苦,天下興亡? 北涼使臣此言一出,以徐公望為首,當即婉轉(zhuǎn)進言,說太上皇被扣在北涼,終非長久之計,既然北涼有意修好,武元帝宜派遣使臣前往北涼,盡快迎接太上皇回朝。 這是難以駁回的忠君大事,就連姜瞻那等親信重臣,也沒出半點反駁言辭。 武元帝倒是沉得住氣,待朝臣懇請一番,瞧著徐公望那強弩之末的抗爭之態(tài),竟然稍露笑意。 他說北涼王能為黎民蒼生著想,實在難得。不過大隋經(jīng)去年虎陽關大敗之后,民生凋敝,百姓身受戰(zhàn)亂之苦,又還欠著云中城里議定給北涼的銀錢,如今依舊疲弱。而國庫早已空虛,今春賑了兩回災,已然籌措不出多少銀錢。 他姿態(tài)坦誠,將難處盡數(shù)擺出來,全是為百姓考量。 末了,又說道,若北涼王是真心實意地修好,可將太上皇和諸位朝臣盡快送還,他必定派人迎接。若北涼王是想拿這些人撈一筆銀錢,如今國力衰微,朝廷拿不出銀錢,只能勞煩北涼王再將那些人奉養(yǎng)幾個月,等朝廷有錢了,再去贖回。 不知使臣此來,北涼王究竟是何打算? 那使臣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其實鷹佐最初捉住武元帝和諸多朝臣時,確實欣喜若狂,覺得這些人奇貨可居,能讓他從大隋朝廷敲詐不少銀錢。誰知云中城議和,楊堅軟硬兼施,逼退鷹佐,未能如愿。 那之后,北涼將太上皇等人不明不白地養(yǎng)了一年,越養(yǎng)越覺得憋屈憤懣。 石羊城里關押的都是大隋重臣,還有位太上皇,若是殺了,必定激起南邊民憤。屆時惹得大隋集結(jié)兵馬為君報仇,有蒙旭那樣的虎將在,又是復仇之師,鷹佐還不想惹那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