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擦槍走火她沒計較，這回她沒咬他，已經(jīng)算不錯了。

    但千里追逐而來，卻被迎頭澆上一盆涼水，心里依舊憤懣。

    在昭文殿中對著長命鎖和那封信枯坐時，他曾惡狠狠的想過，一旦抓到伽羅，必得不由分說地禁錮在身邊，管她是否情愿。在南熏殿對著阿白的時候，又曾不無溫柔的想，該心平氣和地打消她的顧慮，讓她心甘情愿地回到東宮。

    然而事到臨頭，心里還是莫名煩躁。

    告訴她不必顧慮父皇，他會擺平一切嗎？她肯定會在嘴上答應(yīng)，心里依舊不相信否則也不會費心逃出東宮，在京城逗留那么久才悄悄出逃，考慮得那么周全。

    那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更何況，從隴右到京城，陰霾坎坷之下，楊堅比誰都清楚，言語有多么蒼白。

    若不是做成事情擺在跟前，光是一句承諾，他都未必肯信。

    一堵墻，兩道門，想要跨越，簡直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楊堅抓著茶杯，神色幾番變幻，終究沒能邁步走向門口。

    他最終煩躁地脫下衣裳，入內(nèi)室盥洗。

    里頭熱水櫛巾皆齊備，楊堅不甚講究，鉆入浴桶擦洗。熱水驅(qū)走疲憊，原本稍覺勞累的腦袋愈發(fā)精神，閉著眼睛躺在蒸騰熱氣里，甚至還能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有輕有重，步履各異，必是負(fù)重登樓，應(yīng)是白鹿館內(nèi)的仆婦抬了給伽羅的熱水。

    她沒來找他，是已經(jīng)認(rèn)命，準(zhǔn)備盥洗嗎？

    她的浴桶睡榻僅僅隔著一道墻壁。

    這念頭冒出來，腦海中陡然浮現(xiàn)她的窈窕身段。

    像是種□□，從前未曾沾染時并不覺得怎樣，然而試過兩次，便令人回味無窮。從親吻到擁抱，每一樣都勾動身體里的炙熱。楊堅忽然想起別苑外的那回，伽羅也是意有退縮逡巡不前，最終被他強行扛過去，才有那滿目流螢的陪伴。

    伽羅是喜歡他的，楊堅依然確信。

    她如今依舊退縮逃避，難道他還得故技重施？

    等生米成了熟飯，看她還逃！楊堅惡狠狠的想。

    心里知道自己干不出這樣齷齪的事，但滿腔郁悶懊惱無處發(fā)泄，渾身浸在熱水里，抑制不住蠢蠢欲動的旖念。身體的疲累得以舒緩，便又精神起來，木桶里的水似乎越來越燙，楊堅哪怕睜開眼睛，晃來晃去的，依舊是她的紅蒸的臉頰，喘息微微，眼波動人，被困在角落里，無處可逃。

    喉結(jié)動了動，熱氣蒸騰之下，有汗珠自額邊滾落。

    楊堅猛然站起身，水聲嘩啦，濺了滿地。

    他隨手扯過一條櫛巾粗粗擦過，心思卻還留在隔壁，渾身血液像是被火點著，灼熱叫囂。旁邊有早已備好的寢衣和換洗衣裳，楊堅隨手扯過來披著，水珠滾下發(fā)梢，自肩頭一路滑下，沒入腰間。

    呼吸逐漸粗重，他大步出了內(nèi)室，拐入寢處，一把扯下簾帳。

    ……

    隔壁屋內(nèi)，伽羅正在妝臺前拆散發(fā)髻。

    枯坐了整個后晌，她很想早些將話跟楊堅說清楚。然而整個后晌沒見楊堅的蹤影，到了此時，她等來的卻只有岳華安排她歇下的消息。她當(dāng)然看得清這紫荊閣的布置，兩側(cè)耳房抱廈當(dāng)然不可能安置楊堅這尊大佛，既然他的貼身侍衛(wèi)就在閣樓前，那么楊堅的歇處，自然是她隔壁的屋子。

    方才經(jīng)過時，還看到屋中燈燭明亮，想必楊堅已經(jīng)歸來。

    時辰不算太晚，他卻沒召她，想必還是在生氣，不想看見她。

    如同她所預(yù)料的。

    伽羅嘆了口氣，自去盥洗沐浴。

    她被倉促帶過來，留宿的事也是臨時安排，浴桶旁整齊堆疊的寢衣還是岳華找來的，不算合身，但還能用。陌生的衣裳令人心里不踏實，即便屋內(nèi)火盆暖熱，床榻間褥子鋪得厚軟，鉆到錦被里，依舊毫無睡意，翻來覆去的，怎么都睡不著。

    伽羅索性起身，不敢深夜推窗，只好抱膝坐在榻上，睜著眼睛發(fā)呆。

    滿腹心思，已全然被隔壁的楊堅占據(jù)。

    從重陽至今，關(guān)乎楊堅的事，她早已琢磨了無數(shù)遍。

    原本心意已決，才會用那樣的方式離開她以為，按照楊堅的性情，被人欺瞞后必會盛怒，遍尋不獲后自會徹底撒手，而后如她、亦如端拱帝期盼的那樣，將心思放在朝堂政事上，父子齊心，再無罅隙，協(xié)力步出困境，令朝臣四海歸服，安定天下。

    但結(jié)果跟她所猜測的很不同。

    楊堅千里迢迢的追過來，雖說是為安定隋州，卻還是抽空親訪易宅，即便被避而不見，依舊未曾盛怒，反而是隱忍的退讓，帶著血絲的眼睛，強壓的怒氣，幾乎讓她難以喘氣的懷抱。

    當(dāng)時情勢緊急，腦海里緊繃的弦令她未敢動搖，此刻回想，心里卻覺得鈍刀劃過般疼痛。從京城重逢至今，楊堅向來尊貴威儀，朝堂上下、東宮內(nèi)外，都令人敬畏臣服，議和途中夙興夜寐，面對鷹佐十?dāng)?shù)萬大軍也殊無懼色，回京后費盡心神，逼得徐公望之輩步步后退。

    手腕過人、才能卓然的東宮殿下，何曾露出過那樣的神情？

    伽羅揪住被角，心里的悶痛愈來愈清晰分明。

    一墻之隔，輕易勾動在南熏殿時的朝朝暮暮。

    那時的一切，哪怕只是相伴夜游的時光，都讓人貪戀懷念。

    她是愧對、辜負(fù)了楊堅的，從重陽離開那日她便知道，走得越遠，愧疚越重。

    然而端拱帝的yin威之下，留在京城只會成為他的負(fù)累阻礙，亦會危及至親性命。

    她依舊不敢拿著父親和外祖母的性命去賭，但不妨礙考慮別的出路隋州情勢緊張至此，楊堅位居?xùn)|宮，卻帶著部將侍衛(wèi)親自闖入虎xue，可見在朝堂上處境艱難，萬不得已才以身犯險。

    隋州之外，還有許多隱患威脅著楊堅父子，北涼的鷹佐，錦州一帶的太上皇舊部，天下之大，人心難測，誰也不知道暗處會藏著怎樣的危機。

    這種時候，楊堅父子必定極需要有股強大的力量，能助他們穩(wěn)住局勢。

    北涼如今猖狂，仗著兵肥馬壯，四處搶掠。倘若真如外祖母所言，西胡王不愿起戰(zhàn)事紛爭，傷及百姓，那么促成西胡和大夏結(jié)盟共抗北涼，對此刻的楊堅父子和西胡王而言，有利無害。

    比起讓楊堅夾在她和端拱帝之間為難，因父子罅隙而被賊人乘機反撲，她更愿意見到那位叫戎樓的外祖父，設(shè)法促成兩國結(jié)盟，令楊堅處境更輕松些。

    那是她目下能想到的，對楊堅最好的報答。

    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讓她、讓楊堅、外祖母和父親全身而退的路。

    ……

    一墻之隔，楊堅躺在榻上，半睜雙目。

    涌動的情.潮過后，精神愈發(fā)勃然，拿水擦過身子，渾身都像蓄滿了力量。哪怕此刻騎馬馳騁，去趕幾百里的路，也不在話下。屋中暖熱，他索性起身下地，身上的寢衣松松垮垮，走到桌邊，倒了半杯茶便灌下去。

    明明該是無比冷靜理智的時候，此時此刻，他心里還是被貓抓一樣煩躁。

    透過窗戶縫隙，看到隔壁的燈燭已然熄滅，想必她早已睡下了。

    這時候再去打攪，未免突兀。

    楊堅在窗邊站了半天，最終煩躁地扯開寢衣丟在旁邊，直挺挺躺在床榻上，隨手扯了被子蓋住自己，睜著眼睛看那床頂?shù)哪炯y雕花。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哪兒都覺得不舒服，他受刑似的忍耐，瞪著眼睛屏住呼吸，直到眼皮實在酸痛才閉上，再長長舒一口氣。

    滿身鼓著的勁力泄去，倦意隨之襲來。

    他拿伽羅沒辦法，強逼也無益，或許，可以嘗試旁的途徑？

    楊堅側(cè)頭看向隔壁，不知何時睡去。直到被戰(zhàn)青倉促的敲門聲驚醒，才胡亂抓了衣裳穿著，踏著黎明的昏暗天光，出了白鹿館。

    紫荊閣二層的屋舍里，伽羅才進入睡夢不久，渾然未覺。

    次日伽羅等了一整天，都沒見楊堅蹤影。

    晚間，伽羅直等到亥時也沒見他，只好歇下。

    到第三日的晌午，伽羅正對著后窗瞧周遭樹木樓閣，聽見敞開的門外侍衛(wèi)齊聲問候，忙跑出屋去，果然見楊堅大步歸來，身后只有戰(zhàn)青跟從。

    他是慣常的烏金冠束發(fā)，俊眉朗目，身姿挺拔。墨青的衣衫之外，是一襲絳紫色披風(fēng)，襯著腰間蹀躞帶鉤，端貴威儀。只是神情間似有疲憊，時刻挺直的肩背微微垮塌，那襲披風(fēng)的末梢似乎還染了塵泥，看不太清。

    興許是伽羅腳步聲頗響，亦或許是習(xí)慣使然，楊堅走近閣樓，正巧抬頭望過來。

    四目相對，他眉目沉肅，稍帶疲色，瞧著她不語。

    比起前日的洶涌怒意，此刻他的滿腔情緒似乎都被撫平，不知是經(jīng)歷了什么。

    伽羅猜不出緣由，竭力勾出個笑容，快步跑下閣樓，到了他跟前屈膝行禮。

    冬日北地肅殺，閣樓附近唯有松柏翼然，竹叢尚綠。

    楊堅垂首覷著她，“有事？”

    “有幾句話想跟殿下稟明?！辟ち_頗為忐忑，“不知殿下是否有空？”

    “進去說?！睏顖悦鏌o波瀾，揮手令戰(zhàn)青退下。

    侍衛(wèi)開門迎候，伽羅隨他入內(nèi)，前面楊堅解了披風(fēng)，單手拎著，直直朝她遞過來。

    伽羅微愕，就見他皺眉，“掛起來?！?/br>
    “好?！彼B忙應(yīng)命。雙手才伸出去，楊堅便已將披風(fēng)丟了過來，撞了她滿懷，她稍加整理，平抱于臂間。

    在這屋中枯坐過整個后晌，伽羅對其間器物擺設(shè)自是熟稔無比，回身走到衣架旁掛好，因怕披風(fēng)皺了損及楊堅的威儀氣度，十分細(xì)心的撫平鋪開，才算滿意。

    回過頭，就見楊堅正打量她，眉梢冷硬，眼神卻無鋒芒。

    伽羅松了口氣，走至桌邊，見楊堅已然斟了兩杯茶擱在桌上。

    她征詢般瞧著楊堅，見他抬了抬下巴，自覺地取了一杯，“多謝殿下?！?/br>
    楊堅舉杯，眉目雖然冷峻如舊，卻已不見了那日重逢時的怒氣。他甚至還甚有閑心地解釋，“隋州出產(chǎn)的茶，也是貢品，掐著時間泡的，嘗嘗?！?/br>
    伽羅稍覺詫異，嘗了一口，果然極好。

    “耽誤殿下片刻功夫，說完我就退下?！辟ち_瞧他心緒不算太差，輕輕擱下茶杯，按楊堅的示意，坐在他對面，緩緩開口，“重陽那日倉促離開，確實是我失禮，那封信想必殿下也看到了”見對面楊堅頷首，續(xù)道：“伽羅自知身份低微，難以承受殿下盛情，在南熏殿時就已說過，只是言語未能盡意，是我的疏忽。”

    楊堅沉默頷首，神色沒半點變化。

    他這般反應(yīng)平靜，著實令伽羅意外，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只好硬著頭皮道：“殿下身份尊貴，從太上皇到滿朝文武，都寄予重望，祈盼殿下能與太上皇同心，合力整肅河山，安定天下。在這等大事跟前，旁的事情都須讓步?！?/br>
    “很有道理。”楊堅啜了口茶，眉目依舊冷峻，卻不見半點不豫。

    伽羅心里愈發(fā)沒底了，只當(dāng)楊堅是敷衍，索性站起身來，姿態(tài)恭敬嚴(yán)肅。

    楊堅唇角動了動，沒說話。

    伽羅只好繼續(xù)陳情，“伽羅的處境，殿下想必也清楚。傅家、高家做過的錯事難以挽回，殿下縱然寬宏，不同我計較，太上皇的態(tài)度卻明白，那日南熏殿突然駕臨，便是例證。當(dāng)時殿下說，娶妻是殿下自己的事，與旁人無憂，以此讓我安心，但有句話，當(dāng)時我沒敢說”

    她語氣微頓，對上楊堅的目光。

    他的眼底終于有了些許認(rèn)真的意味，瞧著她，道：“什么話？”

    “殿下有抗旨不遵的底氣，我卻沒有?！辟ち_說得很慢，字字分明，“殿下倘若違抗旨意，太上皇即便惱怒，也未必會怎么發(fā)落。但我不同，祖父和外祖父固然是自種因果，外祖母和父親卻不是。他們都是跟老太爺、高家外祖父至親的人，先前承蒙殿下求情，能撿回性命已屬僥幸，倘若再觸怒太上皇，恐怕……”

    “恐怕父皇會數(shù)罪并罰，取他們性命？”

    “是?！辟ち_坦然承認(rèn)，“伽羅在這世間，唯有這兩位親人，未能盡心侍奉已是不孝，更不可連累他們。所以當(dāng)時不辭而別，那日避而不見，都是想切斷妄念，以求自保。殿下若氣怒責(zé)罰，伽羅甘愿領(lǐng)受。殿下覺得我忘恩負(fù)義也好，膽小懦弱也罷，終歸是我有負(fù)殿下。但我心意已決，既然離了京城，就不愿再回去?！?/br>
    醞釀了兩天的話，在腦海中已經(jīng)演練過許多遍。

    她推測過楊堅的許多反應(yīng)，惱怒、失望、不悅皆有，卻偏偏沒有眼下這種

    他覷著她，只是皺了皺眉頭，除此之外，神情幾乎沒有半分變化。就連他的目光，也是如平常冷肅，甚至在她說完之后，還有一絲融化的跡象。

    他這樣子，算是什么反應(yīng)？

    伽羅忍不住揪住衣袖，不曉得是楊堅忽然轉(zhuǎn)了性情，變得通情達理，終于想通了決定放過她，還是他強壓情緒，在醞釀別的謀劃。

    好在楊堅開口了，聲音如常。

    “你的憂慮，我已盡知。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旁的緣由？”

    這問題出乎意料，伽羅搖頭，“沒有。”

    楊堅頷首，拿過茶杯給她添滿。

    這態(tài)度令伽羅心里愈發(fā)忐忑倘或楊堅此刻生氣，她還能覺得安心些。

    茶水不敢再喝，她屈膝行禮，緩聲道：“那么殿下，能否放我離去？”

    “不急?！睏顖云鹕?，走向案頭，聲音平穩(wěn)無波，“來給我磨墨?！?/br>
    ……

    伽羅站著沒動，直到楊堅到了案邊抬頭瞧過來，才又小聲問道：“殿下，能否放我離去？”

    “磨完墨再走?！睏顖允栈啬抗馊ト」P墨輿圖。

    伽羅未料他答應(yīng)得如此利落，頗為意外，心里沒有半點預(yù)期中的歡喜。楊堅能松口，她盼望已久，離開的念頭也從未動搖過，但真到了這時候，心里還是堵著團棉花似的，呼吸都覺得不舒服。

    然而那是她自己選的苦果，與人無尤。

    她垂眸走過去，收斂情緒，站在長案對面，緩緩研墨。

    楊堅對照輿圖，在空白的宣紙上勾勒出簡略地形，皺眉思考，稍做標(biāo)記。

    仿佛是不滿意，他皺眉將宣紙捏做一團遞給伽羅，“燒了?！?/br>
    伽羅依命，將紙團丟入旁邊火盆，直到它化為灰燼，返回磨墨。如是數(shù)次，楊堅才算對宣紙上的種種標(biāo)記滿意，執(zhí)筆的手懸在旁邊，對著紙面沉思。

    長案對面，伽羅手中研墨，目光忍不住落在楊堅手上，像是要將這只手牢牢刻在心里。既然楊堅不避諱，她便不時順道瞄兩眼紙面。上頭勾勒的簡略地形她能看懂，余下的，除了極簡略的幾個字，便是種種奇怪的標(biāo)記符號，如同天書。

    那幾個字她倒是認(rèn)識的，黃、隋、戰(zhàn)、杜、曹、蒙……想必都是代指人名。

    那么楊堅研究輿圖布置是……要打仗嗎？

    她心里疑惑，手底下卻分毫未亂，墨錠緩緩在硯臺里挪動，輕重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