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認清什么形勢?
楊堅緩了口氣,才道:“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父皇竟然會向你出手。伽羅,是我處置欠妥,回頭自會同父皇說清。這種事,不會有第二次!” 伽羅卻已不在乎會不會有第二次。 “他沒拿我怎樣,殿下不必生氣。但我確實累了,殿下讓華裳進來吧,我想歇息?!?/br> 她說著,轉(zhuǎn)身就想進屋,是疏離抗拒的姿態(tài)。 楊堅沒吭聲,忽然俯身將她打橫抱起,徑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錦被皆在旁邊擺得整整齊齊,楊堅將伽羅困在臂彎,一手扯過軟枕叫她靠著,一手撕來錦被,手臂微揚,帶著力道,鋪平錦被。 旋即,跨步過去倒了溫水,遞到伽羅跟前。 這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無比。 伽羅方才跪地行禮,又緊繃身子應(yīng)付隋太祖楊忠,疲累之下頭腦略微昏沉,直至楊堅的水杯遞到唇邊,才算反應(yīng)過來。 她偏過頭去,不看楊堅,也不接水杯。 “我說過,心有所屬,無意于殿下。太上皇深恨傅家和高家,絕不可能坐視殿下對仇家之女有意,所以殿下不必再自尋煩惱,徒增父子罅隙?!辟ち_望著床榻里側(cè)細密的檀木紋,像是能聞到佛堂內(nèi)的裊裊檀香,聲音愈發(fā)淡漠,“殿下書房里那枚風(fēng)箏,跟昭文殿格格不入,跟這座建章宮也不相稱?;厝G了吧?!?/br> 丟了?丟了她精心繪出的禮物嗎? 楊堅咬牙,手掌握著伽羅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對我無意?”他幾乎是咬牙切齒。 伽羅直直盯著他,“嗯?!?/br> 他才不信!那晚在京郊山中,她說她心有所屬,他幾乎信了,甚至想過,該如何消除她對那人最后的留戀,死心塌地的投到他懷中。至此時才算是明白,她不是心有所屬,而是心有顧慮——今日父皇的態(tài)度和作為,恐怕早就在她意料中,所以才會顧慮退縮,斷然拒絕。 還真是出人意料的聰慧靈透,想得比他還長遠! 楊堅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幾乎要將伽羅洞穿。 榻間彌漫著苦澀的藥味,伽羅的手死死揪著錦被,咬牙道:“我確實,無意于……唔!” 短促的低呼自唇齒間溢出,楊堅俯身如電,猛然封住她的雙唇。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席卷過來,竭盡全力筑起的壁壘,被他瞬間掀塌,灰飛煙滅。 伽羅掙扎,卻逃不開他的桎梏。 楊堅記著她還是病體,并未肆意攫取,但半點也不容她逃脫,雙臂左右箍著,俯身將她壓在靠枕上,雙目怒睜,直視伽羅。 伽羅也瞪著眼睛,對著楊堅兇神惡煞的目光。 像是有烈火襲入,將胸腔內(nèi)結(jié)起的寒冰寸寸燒得融化,逼她步步退縮。原本刻意冷漠的眼神,漸漸戰(zhàn)敗,變得和軟,于水火攻守中煎熬、退縮。 楊堅突然輕輕咬了咬她的唇,帶著強自壓制的怒氣,帶著歉疚的溫柔。 “獨孤伽羅——”他終于退開些許,困著伽羅,篤定宣布,“你也喜歡我,別否認!” 伽羅頹然靠在軟枕,只覺渾身的力氣仿佛都抽干了,連腦海中都覺得混沌。 隋太祖楊忠說,膽敢添亂,必叫傅、高兩府陪葬。 楊堅卻說,你喜歡我,不能否認。 是啊,她是喜歡他,但那又能如何? 伽羅微微喘氣,從旁邊的高腳桌上取了方才倒的溫水喝下,聲音低啞,“也許我有點喜歡殿下。但那是從前。往后——我會認清形勢,管好這顆心。也請殿下認清情勢,別再逼我。” “認清形勢?什么形勢?”楊堅湊得更近,方才的怒氣和壓迫收斂,卻依舊將她困在懷里,“獨孤伽羅,你聽著。我這輩子從沒喜歡過別人,既然喜歡你,再難我都不會放棄。父皇那里我會擺平,想娶妻的是我,不是他!” 伽羅沒回答。 楊堅當(dāng)然有底氣這樣說。他是皇帝膝下的獨子,哪怕犯再重的錯,再怎么觸怒隋太祖楊忠,也不過是落幾句責(zé)罵,受一場責(zé)罰,不會再有旁的半點影響——至少謝英娥會安然無恙,他的父親更不可能受牽連。 可她卻不同。 高家的人雖對楊堅父子無禮,卻待她很好。傅家縱然于她沒有半點親情,畢竟有一絲血脈牽系。伽羅縱然對傅家生疏,也未必能報答高家什么,卻絕不想牽連他們受苦。 更何況,她還有父親,還有外祖母,哪怕外祖父在突厥位高權(quán)重,但在綿延千里的大夏國土,在這座帝京城中,隋太祖楊忠依舊能輕易斷人生死。 她沒有資格冒險。 但這些話,顯然不能同楊堅說。 ——即便楊堅知道隋太祖楊忠的手腕,卻也不會將親生父親想得太壞,更不可能為了她,跟隋太祖楊忠徹底鬧翻。畢竟那位是他在世上僅存的親人,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伽羅瞧著楊堅,心緒起伏之下,臉上浮起些病態(tài)的嫣紅。 她捂著胸口,忽然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嬌弱無力的,落入楊堅心間。楊堅忙起身去倒水,伽羅卻沒接—— “今日確實累了,殿下,能否讓華裳進來?” 語氣中早沒了方才的冷漠對峙,甚至帶著一絲懇求。 這般情形,楊堅不好再耽誤她病體,沉默點頭。 伽羅也不再跟他死磕,閉上眼睛,偏過頭去,“殿下請回吧,我睡會兒。” “我去召侍醫(yī)?!睏顖詻]再耽擱,大步出了南熏殿,叫華裳進去伺候,讓蘇威將人帶回。臨行前,又吩咐道:“往后即便父皇駕臨,也不必掩飾,伽羅是我的客人,禮遇優(yōu)厚,不怕任何人知道!” 蘇威應(yīng)命,雖懸心伽羅,到底不敢在楊堅氣頭上抗命,趕緊去接譚氏。 …… 楊堅吩咐完,一轉(zhuǎn)身,又進宮去了。 隋太祖楊忠果然還在紫宸殿。 楊堅等宇文善通稟過后,大步進殿,脊背緊繃,臉色沉得如同深冬寒冰。 隋太祖楊忠自然明白他是來興師問罪,將奏折撂在案上,不悅道:“又有何事?” 楊堅憋著一腔悶氣,走近案前,筆直跪地,“兒臣為何事而來,父皇心知肚明。獨孤信和高探微的仇,兒臣時刻未忘,待時機成熟,必定取其性命,為母妃和皇兄報仇,不會有半點猶豫!但獨孤伽羅與這些事無關(guān)——”他目中盡是不忿,對視隋太祖楊忠,“是兒臣將她留在建章宮,是兒臣有意于她,是兒臣惹父皇生氣!父皇若要遷怒,只管責(zé)罰兒臣,兒臣一力擔(dān)當(dāng),絕無怨言!” “哦?”隋太祖楊忠瞧著楊堅那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氣極反笑,“朕倒不知,你如此有擔(dān)當(dāng)!” “父皇介意舊事,難以接受,兒臣明白,所以今日眾目睽睽,并未闖入南熏殿。獨孤伽羅雖是傅家之女,卻不曾觸犯過刑律,更不曾傷過父皇半分,父皇以九五之尊去脅迫一介民女,有失帝王風(fēng)度!” “放肆!”隋太祖楊忠被戳中短處,臉色陡然漲紅。 楊堅不曾退縮半分,“今日殿中,唯有父皇與兒臣,算是家事,關(guān)門商議。方才的話,并非兒臣有意冒犯。兒臣知道父皇的苦心,愿為父皇分憂,鞠躬盡瘁,縱舍了此身以安天下,在所不惜!但男兒俯仰天地,連女人都護不住,又如何護著天下子民?獨孤伽羅是兒臣心愛珍重之人,父皇倘若對兒臣有半分父子之情,便該明白,兒臣寧可身受重刑,也不愿她被為難分毫?!?/br> 隋太祖楊忠俯身逼視,神色冷凝,“倘若為難,又待如何?” “逆旨行事,護她周全?!?/br> “混賬!”隋太祖楊忠怒而拍案。 楊堅不閃不避,緩和了語氣,“父皇是兒臣至親,這些年龍體抱恙,勞碌憂慮,兒臣都看在眼里,絕不愿忤逆背旨,令父皇徒增煩惱。兒臣自幼頑劣,不及皇兄體貼圣心,卻也在竭盡全力分憂。兒臣不敢奢求父皇立時接受伽羅,但請父皇體諒兒臣苦心,有怒氣時盡管責(zé)罰兒臣,不要遷怒為難旁人?!?/br> 剛?cè)嵯酀?,半威脅半退讓,又提起亡兄,隋太祖楊忠縱然怒火滿胸,終究熄滅許多。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片刻對峙,隋太祖楊忠冷哼了聲,拂袖而去。 建章宮地磚冰涼冷硬,楊堅跪得筆直,如同石塑。 宇文善每隔一個時辰便來勸他,楊堅仿若未聞,只管端跪在地。 直至夜色初臨,滿殿昏暗,宇文善才碎步跑過來,說太上皇準(zhǔn)了,不會再去南熏殿。 楊堅這才對著空蕩的御案謝恩,起身揉了揉膝蓋,告退出宮。 伽羅的病在兩日后徹底痊愈。 她這兩天時常沉默, 對楊堅避而不見, 譚氏想問緣由時, 也不透露細節(jié)。等這病好了,頭腦清爽, 渾身松快,才算是理清思緒,請譚氏進了內(nèi)間,將緣由娓娓道來。 譚氏聽罷, 良久不語。 楊堅的舉止她并沒太意外,唯有隋太祖楊忠的行徑, 連她都沒料到——拿兩府性命來威脅一個女子,這般行事, 確實不合君王的氣度。隋太祖楊忠在朝政上勝過永安帝百倍, 這點譚氏很是佩服,但關(guān)乎舊仇,處事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她攬著伽羅在懷,“事情都已明了, 你怎么打算?” “我想離開?!辟ち_深思熟慮,已然定了主意, “長命鎖既然露了形, 必須托付給有能力護著它的人,我自知沒有本事再護它安然。強行帶著, 只會招來災(zāi)禍。好在皇上的胸懷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過, 殿下雖冷厲,常拿身份壓人,但是待弘文館的學(xué)士,也頗禮遇,雖處境艱難,也專門籌措銀錢,令其修書,整理圖集,可見不是一味用武強壓的人。” 譚氏頷首,“這一點上,能夠托付。突厥雖也有明君,但文墨書香,終不及這里。” “上回去鸞臺寺中,皇上對著方丈也很恭敬。我朝歷來重佛,京城里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還有鸞臺寺能得殊遇,天下各處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時,比我還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托付。” 譚氏頷首,“所以你是想交給皇上?” “我之前就許諾過,但凡查明長命鎖的緣由,絕不隱瞞。只是前陣子事多,沒能詳細稟明?!彼聪蜃T氏,帶著些征詢的語氣,“您覺得,可以托付嗎?” “皇帝不能托付,但是皇上——”譚氏頓了頓,宇文宇文道:“可以?!?/br> “看來我眼光不錯。”伽羅莞爾,“事不宜遲,今兒九月初二,我想趁著重陽的時候,借登高的由頭,設(shè)法脫身。明日我去見皇上,請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時候,外祖母安排我離開好不好?” “當(dāng)然,外祖母雖老了,卻還是有辦法安排這點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么?” “離開皇上?!弊T氏溫聲。 她當(dāng)年被族規(guī)所限,未能與高探微廝守,不止苦了自身,還帶累了戎樓和高探微,連同南風(fēng),幼時也未能得父親照拂。獨孤善和南風(fēng)的相守令人羨慕,難得遇到喜歡的人,錯過終究遺憾。她畢竟還是希望伽羅能得兩心相悅的人,縱然眼前艱難些,將來不至于后悔遺憾。 伽羅卻道:“阻礙太多,及早斷了為好?!?/br> “戎樓他很疼你,你若對皇上有意,他可以出手幫忙?!弊T氏將手中三粒龍眼擺好,“大夏、突厥、北涼相互接壤,北涼如今猖狂,四處征伐,野心勃勃,突厥王素性仁善,雖厲兵秣馬,卻未必想燃起戰(zhàn)火傷及百姓。大夏呢,虎陽關(guān)之?dāng)〈髠獨?,加之?nèi)政不穩(wěn),更不愿生出事端。這個時候,太上皇也許愿意與突厥交好?!?/br> 聽著有點希望,但伽羅腦海里深深印刻的,卻還是隋太祖楊忠那句威脅。 外祖父是否愿意為她做這種事,伽羅沒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兩家陪葬,那是她無論如何都冒不起的風(fēng)險。 她確實喜歡楊堅,所幸情緣尚淺,還沒到不顧一切的地步。 “我還是想離開。”伽羅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書給他,派點幫手去北涼的石頭城?父親就關(guān)在那里,近來沒有消息遞回,著實叫人懸心?!?/br> ——中秋后外祖母說了當(dāng)年的事,她匆匆出門,本就是想去岳華那里打探消息。誰知被楊堅突然劫走,去了趟別苑,回來一堆瑣事,到此時才提起。 譚氏沒再阻撓,“我修書給他,看看他的態(tài)度。” 伽羅稍覺寬慰,正好閑著無事,便自取研磨鋪紙,讓外祖母先寫,等出了建章宮,可立時送出。 她現(xiàn)在,迫不及待的想逃離建章宮。 楊堅連著兩日被閉門謝客,多少覺得氣悶。 但他已將伽羅帶入困境,父皇那邊雖暫時答應(yīng)不為難伽羅,卻也僅此而已??倸w是他強求緊逼,沒處理自身的事,帶累伽羅受了委屈,這會兒做不出破門而入強闖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爾途經(jīng),自墻外瞧瞧。 所以,聽到伽羅來昭文殿求見時,竟覺喜出望外。 窗外雨聲潺潺,近來秋雨甚多,氣溫也一日涼似一日。 宇文堅案子的進展頗為順暢,新政雖經(jīng)宇文述刻意阻撓,到底跨過了那道障礙,順風(fēng)順?biāo)赝菩辛讼氯?。楊堅今日暫且無事,下朝后無心去別處,回到建章宮,進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里又沒有要緊的事,索性找了卷兵書,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羅進門時,他已將兵書丟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羅屈膝行禮拜見。 畢竟刻意回避了兩日,陡然見著楊堅,心里多少有些尷尬。拿眼角偷偷一瞄,書架上的蝴蝶風(fēng)箏倒是不見了,看來楊堅還是聽進勸言,將那東西丟了。她這樣想著,心里松了口氣,抬頭時,眉目間淺笑如舊。 楊堅倒不知這些小心思,叫她免禮入座,道:“病都好了?” “風(fēng)寒已經(jīng)痊愈,多謝殿下關(guān)懷。”伽羅并沒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攤開來,是那枚握了許久的長命鎖。系鎖的線已被除去,唯有金鎖躺在白嫩的掌心,鳳凰俯瞰蒼生,珍重精致,她的手指纖秀柔嫩,十分悅目。 楊堅挑眉,“這是何意?” “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一旦查明真相,必會如實稟報殿下。”伽羅保持著遞送的姿勢,“今日貿(mào)然過來,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閑,聽我稟明實情?” 當(dāng)然有空閑! 楊堅數(shù)日沒跟她好好說話,難得閑暇,還真挺想聽伽羅講故事。 他今日依舊是玄色衣衫,只是頭頂?shù)臑踅鸸趽Q成玉質(zhì),稍添溫潤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涼了,楊堅也沒打算拿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羅進了次間,又召門口的侍衛(wèi)入內(nèi),給火爐添炭,準(zhǔn)備銅壺及煮茶之物。 這儼然是要煮茶聽故事的模樣了。 伽羅倒不在意,依舊將那長命鎖藏在袖中,等諸事齊備,侍衛(wèi)退出,才道:“可以說了?” “不急?!睏顖砸桓耐諝v練作風(fēng),又讓人送糕點過來,擺在身側(cè)桌上。糕點都是伽羅平常愛吃的,像是才出籠不久,還冒著騰騰熱氣,裹了誘人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