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中秋燈會會宰相
這回外祖母不愿辜負那披風面紗,從楊堅送來、伽羅擱在架上的飾中挑了半天,最終選定一頂墜滿流蘇滴珠流蘇的烏金斗笠。這是北域貴族女子所用的裝飾,形似竹編斗笠,只是用烏金絲織成,周圍如珠簾般懸著極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蘇,流蘇盡頭,則是艷紅欲滴的紅寶石,打磨圓潤。 華裳也覺得這個好看,遂將伽羅的頭盡數(shù)挽在頂心,從帽子頂上的金環(huán)中穿出,結(jié)成高挑嫵媚的倭墮髻。 伽羅對著鏡子愣神半天,聽得楊堅駕到,當即迎出去。 楊堅一見她,只覺眼前霎時亮了,滿心驚艷。 少女身姿窈窕修長,裙衫之美自不必說,那襲銀紅灑金的披風襯托,愈見嬌美嫵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張臉都被面紗遮住,等閑沒人能夠認出來。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藍的水波蕩漾,清亮又奪目,有面紗邊緣的繡金襯托,更見光彩。最妙的是頭上裝束,釵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蘇珠簾般垂落在額前,末尾渾圓的紅寶石懸在鼻前兩指處,隨著前行的動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許異域風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這雙眸子的神采,已能艷冠群芳。 更勿論光潔柔膩的額頭,藏在面紗下的臉頰,還有柔軟嬌艷的朱唇。 ——必定十分誘人。 楊堅愣神了片刻,竭力驅(qū)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羅“嗯”了聲,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車馬?!睏顖耘κ栈啬抗猓氏茸叱瞿涎?。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驚艷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馬車出了建章宮,很快拐到朱雀長街。 街上人流如潮,燈火輝映,楊堅翻身下馬,讓伽羅隨他同行。 中秋節(jié)的燈會,比起上元,當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個京城花燈的精華幾乎都聚在了朱雀長街。這本該是闔家團聚的日子,換做尋常人家,院里擺上月餅桂花酒,置辦一桌小菜,一家人圍桌而坐,賞月玩月,何等歡快。 然而京城薈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數(shù)人因路途遙遠,難以趕回家團聚。 獨自在住處賞月未免凄涼,所以這花燈會一出,立時引來無數(shù)百姓。 ——熱鬧賞燈,舉城歡樂,總歸能沖淡離鄉(xiāng)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長街一帶已然聚滿了人,等稍后花車過來,恐怕就得重現(xiàn)上元節(jié)摩肩接踵的盛況。 好在楊堅和伽羅來得不算晚,楊堅穿著尋常衣衫,背后跟了戰(zhàn)青、劉錚和岳華——至于蘇威,據(jù)說是派去別處守株待兔了,想必是為宇文家的事。 伽羅也未多問,同楊堅慢慢賞玩過去,偶爾碰著有趣的燈謎,便駐足猜測。 楊堅很有耐心地跟著,偶爾伽羅猜不出來,還提醒兩句,幫伽羅拿個店家準備的禮物。 一行人其樂融融,戰(zhàn)青緊隨在楊堅身邊,岳華緊護著伽羅,劉錚則負責拿伽羅收獲的那堆禮物——慣于舞刀弄槍的侍衛(wèi)頭領(lǐng),拿著店家送的花籃瓷兔,一臉別扭。 但戰(zhàn)青說了,務(wù)必好生帶著。 劉錚只能將那精致卻不牢固的花籃護在身前,免得被擠歪了形狀。 伽羅倒是無所顧忌,左顧右盼的瞧著種種花燈。 楊堅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羅身上——對于花燈,他并沒多少興趣,但花燈下的美人,就太賞心悅目,甚至叫人挪不開眼了。 月影紅霞在滿目華彩流光下挪動,伽羅半張臉被遮著,偶爾回頭跟他說話,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躍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蘇編得柔軟垂順,隨著她轉(zhuǎn)頭的動作微晃,紅寶石珠子映著臉頰,整齊又旖旎。 身側(cè)的擁擠楊堅渾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離伽羅愈來愈近。 偶爾有人擠過來,楊堅便伸臂護在伽羅肩頭,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頃刻入懷??上зち_太不老實,不時便被花燈吸引,幾步走脫,半點都未察覺楊堅若即若離的懷抱。 為一寸半尺的距離計較追逐,那是楊堅從未體嘗過的滋味。 將近朱雀長街跟長平街的交匯處,戰(zhàn)青的低聲稟報才拉回楊堅的心思。 “殿下,宇文護果然來了,就在那邊。” 楊堅隨他所指瞧過去,便見街角的酒樓蓬萊春里,賓客滿滿,二層拐角處的雅間窗戶洞開,里頭人影參差,最顯眼的就是當今權(quán)勢赫赫的左相宇文述。 宇文述的旁邊,依次坐了次子宇文基女婿李昺,旁邊是一座屏風,想必屏風后就是女眷。 “宇文堅果然不在這里,他想必是沖殿下來的?!睉?zhàn)青低聲,“咱們現(xiàn)在過去嗎?” “不急?!睏顖該u頭,“逛完這條街再去,看老狐貍能否沉得住氣。” 戰(zhàn)青猶豫,“宇文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還敢在朱雀長街對我下手?”楊堅語氣中帶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愁他不露馬腳,當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宇文家能豢養(yǎng)家奴,跟些見不得光的殺手有牽扯,建章宮難道就是吃素的? 楊堅不懼鷹佐的大軍,欣然奔赴虎xue,又怎會怕他宇文述的挑釁手段。 拿身手刀劍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戰(zhàn)青不再言語,只是愈留神戒備。 伽羅專注于花燈,加之熙攘吵鬧中聽不見低語,渾然不覺,繼續(xù)賞燈。 楊堅很有耐心的陪著,心思時而在伽羅身上,時而在朱雀街,時而又飛到宇文府。中秋花燈會,是最容易趁亂生事的時候,宇文護往年端坐府中,這回特意來蓬萊春,欲蓋彌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緊逼,終于沒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條大魚,最好今晚自投羅網(wǎng),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鬧得太不好看。 正想著,忽覺眼前有光芒晃過,回神一瞧,就見伽羅手挑花燈,笑吟吟的看著他。 “剛贏的禮物,京城最好的花燈師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聲清甜,燈光映照下仰頭含笑,目光直直照進楊堅心里。 他眼角余光瞥過去,看清那是個魚形的花燈。 不同于尋常的紙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輪廓,這魚型燈是用打磨極薄的琉璃片做成,頭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間片片魚鱗圓潤透亮,拿銀線穿起來,里頭燭光映照,便如紅鯉。 楊堅瞧著伽羅,目光灼灼,“整個京城,最好看?!?/br> 蓬萊春內(nèi), 宇文述端坐窗邊, 一壺茶已飲得見底。 他年過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長相偏于清癯, 那雙眼睛卻格外有神, 鋒銳犀利,仿佛眼睛一瞇,就能將對面的東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滾打了一輩子, 獨攬大權(quán)把持朝綱數(shù)年,那份威儀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響,反顯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這樣喝茶,可見此時內(nèi)心不安。 次子宇文基才從外面掀簾進來, 見狀,眉間憂色更濃。 宇文述卻已開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萊春。咱們過來六輛馬車,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們派人翻查后, 又進了酒樓里?!庇钗幕?。 “叫人設(shè)法阻攔, 務(wù)必傾盡全力。記住——這是最后的機會。必須要讓楊堅相信, 努乞已經(jīng)被我們的馬車帶到了這座酒樓, 伺機逃脫。全力阻止他們搜查, 哪怕起沖突得罪人, 鬧得越厲害越好?!?/br>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楊堅垂釣已久的大魚。 努乞是北涼鷹佐的表親,暗中與宇文家來往,這回親入京城,未料被楊堅的人現(xiàn)蹤跡,摸到了宇文家門前。這位鬼祟前來的北涼貴族算是宇文家通敵的如山鐵證,楊堅勢在必得,宇文家死捏著絕不肯讓他落入楊堅掌中,雙方躲藏對峙許久,努乞仍舊困在宇文家,逃不出楊堅布下的銅墻鐵壁。 楊堅以宇文堅為靶子,攻勢漸厲,大有要跟宇文述撕破臉面,借故沖入宇文府搜查的架勢。 宇文述沒能沉住氣,便想趁此花燈會滿城混亂的時機,暗度陳倉。 宇文基身在宇文府,知道外圍楊堅的嚴密布置,這會兒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潤喉,“兒子明白。那位……他還沒來?” “往那邊看花燈去了,不知賣的什么關(guān)子!” “花車已經(jīng)備好了,他……” “盡量推后,等楊堅進了這邊再安排出?!庇钗氖龇愿懒T,往窗外遠眺。隔著重重人影,終于看到了幾乎被人群淹沒的那幾個人——楊堅的黑衣并不顯眼,但他旁邊那身漂亮的披風格外奪目,宇文述何等老辣的眼神,遠遠瞧見,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楊堅和戰(zhàn)青。 他們已開始往回走。 宇文述稍稍舒了口氣——小半個時辰后花車就得駛來,他并不希望楊堅來得太晚。 隔窗瞧過去,那幾個人走得不緊不慢,將回程路側(cè)的花燈細細賞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視線,時隱時現(xiàn)。宇文述心里簡直將楊堅罵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厲的人,怎會突然起了心思,去賞玩花燈。 強壓火氣等了兩炷香的功夫,才見楊堅姍姍來遲。 滿街花燈映照之下,蓬萊春門口亮如白晝,楊堅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讓宇文述生出種錯覺,仿佛今晚楊堅來蓬萊春真的是為陪旁邊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賞燈,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宇文基跟宇文述對視一眼,向李昺招手,一同出了雅間。 不過片刻,便在廊道內(nèi)跟楊堅不期而遇。 “拜見皇上殿下!”兩人從遠處走來,像是正要進雅間的樣子,見了楊堅,齊齊行禮。 楊堅腳步稍頓,一副樓梯走上來,渾身已是慣常的冷肅威儀。 “宇文大人也來賞燈?”他稍感意外。 “家父這兩年愛熱鬧,嫌府中無趣,特意過來賞玩?!庇钗幕鈶B(tài)恭敬。 “宇文護也在,那可得見見?!睏顖詮纳迫缌?。 宇文基當即挑起門簾,躬身請楊堅入內(nèi),里頭宇文述聽得動靜,也正緩緩起身,待楊堅進門后,便含笑行禮,請他入座。 楊堅當然不會入座,但眼前是當朝左相,他還需存幾分客氣,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戰(zhàn)青緊隨而入,示意劉錚守在外面,伽羅和岳華則隨之進去。 伽羅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宇文基身側(cè)的李昺,訝異過后,淡然垂眸進門。 李昺卻不似她波瀾不驚。他認得伽羅的身形,認得伽羅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羅紅紗覆面,依舊很快認出了她。上回在鸞臺寺遇見的事猶在眼前,因楊堅將建章宮守得嚴,他探不到半點內(nèi)情,疑惑了兩個月,仍舊不得要領(lǐng)。 誰知今日,伽羅竟會再次出現(xiàn)在楊堅身邊?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時天真雅麗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絲利落挽起,頭頂那飾物的白玉流蘇和紅寶石打磨得光圓柔潤,質(zhì)地名貴,必定價值不菲。面上的紅紗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衛(wèi)的貼身守護,皆可見她所受的優(yōu)待。 那襲霞紅色的披風蒙了薄紗,被廊道里的燈籠光芒暈染,曼妙之極。 李昺只覺得那背影美極了,有些失神,腳步緩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見慣了宇文蘭珠的名貴衣裳飾,對于伽羅這身裝束,大致有數(shù)。即便是宇文蘭珠這位跟公主們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風,那么楊堅待她,恐怕不是尋常禮遇。 李昺心思翻滾,最末入內(nèi),放下珠簾后,站在宇文基身后。 “……宇文護勞苦,確實該多散心。”是楊堅的聲音。 “為百姓謀福祉,為太上皇分憂,都是老臣分內(nèi)的事。”宇文述也不臉紅。 楊堅端肅如舊,抬目看到李昺,遂道:“這回戶部賬目的事,還是這位姚……”他頓了下,只作想不起李昺的名字,“壓了三四年的賬目,他能在兩月理清,真是難得的人才。戶部這位姚神算的名聲,連本宮都有所耳聞?!?/br> 提起這茬,宇文述臉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得強笑客氣。 楊堅話鋒一轉(zhuǎn),“難得宇文護有興致帶家眷來看燈,本宮不打攪?!?/br> 宇文護做賊心虛似的稍稍閃避目光,旋即拱手,瞧著楊堅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br> 待楊堅離去,那張精明帶笑的臉霎時沉了下來。楊堅最末那句,顯然是懷疑他將努乞帶到了蓬萊春,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李昺在戶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李昺一眼,半句話也沒說,冷著臉坐回椅中。 李昺去戶部的事是宇文述親自安排,原意是怕宇文堅照顧不到戶部時,由這位女兒親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誰知李昺連腳跟都沒站多穩(wěn),竟給他捅了個不小簍子? 戶部的賬目紛繁冗雜,陳年舊事頗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積攢了不少舊賬。 當時宇文堅在戶部錢糧上做手腳,多憑這些爛賬,才能遮掩蹤跡。 這回裴蘊奉命查辦戶部虧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戶部賬目,卻是蛛網(wǎng)一般,難以下手。宇文堅自信天衣無縫,父子又忙著應(yīng)付楊堅在鴻臚寺的手段,聽李昺說他接手了梳理賬目的事,想著是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誰知就是這位自家人,竟用了兩月的時間,將這四年戶部的賬目理得清清楚楚。 結(jié)果遞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門道的官員十分震驚——憑一己之力,理清數(shù)年賬目,實在是件難比登天的事情!李昺卻做得干凈利落,每筆賬目標注得清清楚楚,存疑處也都列出來,比在戶部待了十幾年的人還要老道。 這份本事令人側(cè)目,李昺也著憑他的本事實露了回臉,叫許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卻氣壞了宇文述。 比起鴻臚寺的事,戶部那邊的罪名他還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亂,著實氣人。他從隋太祖楊忠那里得知結(jié)果,回去后叫來李昺一問,那位供認不諱,還一臉茫然,說他是怕耽誤了公務(wù)給人落下話柄,反丟了宇文護的臉,才會使勁渾身解數(shù),將賬目理得清清楚楚。 宇文述氣得倒仰,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李昺才進宇文家沒多久,對宇文堅在戶部的手腳絲毫不知情,鬧出了這種事,也不能全怪李昺。 只是心里終究存了疙瘩,今日楊堅故意提起,更是氣悶。 幾堵墻外的雅間,楊堅臨窗而坐,倒頗悠閑。 李昺故意露臉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過是順手給宇文述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萊春里也聚集了滿京城的達官貴人,客滿為患。暗中安排的人尋機過來稟話,詳細描述了他們搜尋努乞、宇文家極力阻攔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測。 “繼續(xù)讓他們?nèi)λ巡丁!睏顖試诟缿?zhàn)青,“但蘇威那邊的人,絕不可調(diào)動?!?/br> “可是殿下……”戰(zhàn)青還是有點懸心,“倘若宇文述真將努乞帶來這里,待會花車一來,人群混亂,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br> “努乞還沒出洞,宇文述沒這本事?!睏顖院V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