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唯一的親人
宋瀾心中不服,口里卻還是附和,道:“說得也是,除了公主殿下有恃無恐,誰沒事會明目張膽的跟皇上過不去呢?” 裴綺頷首,沒探到內(nèi)情,便不再糾纏,轉(zhuǎn)而提起旁的事情。 伽羅失了風(fēng)箏, 并未放在心上,每日在南熏殿看書,專等外祖母到來。 楊堅來看她的次數(shù)愈來愈多, 偶爾碰上伽羅在專心逗弄阿白, 還會在旁負(fù)手瞧著。待伽羅察覺, 才拿長命鎖或者外祖母的事做借口, 一本正經(jīng)的同她說話。 夜色甚好的時候,還會帶她出去走走,雖不說多少話,卻很喜歡讓她跟著。 伽羅也漸漸察覺了不同。 她并不傻, 從那回玉清池的事起,就已有所察覺。楊堅的數(shù)番施恩,那晚有意的解釋,乃至踏足南熏殿的次數(shù), 深夜有意的并肩散心,都在暗示一件事情。像是有火星在暗處漸漸露出苗頭, 伽羅卻不想看到它竄成火苗——那太危險。 何況楊堅藏得深,半點(diǎn)不往這方面提, 她當(dāng)然只能將懷疑藏在心里。 于是盡量避開楊堅的目光, 如坐針氈地等待。 至八月初, 暑熱漸漸消退, 外祖母才姍姍來遲。 聽說外祖母即將抵京的消息, 伽羅連著三晚都高興得睡不著, 到得初二清晨, 天沒亮?xí)r就睜開眼睛,匆匆盥洗罷,用過早飯,便同華裳在院里等。 太陽越升越高,伽羅亦漸漸沉不住氣。 等待變得無比漫長,她從屋里挪到廊下,再挪到院中、門口。 日頭高照,熱得人汗水涔涔,華裳好不容易勸得伽羅回屋歇了會兒,伽羅身上長了刺般坐不住,又跑到廊下,來回踱步。直到晌午時分,伽羅仿佛心有靈犀,快步出了院門,站在門外甬道上張望。 左右盡頭是熟悉的樹木殿宇,她張望了半天,猛然瞧見拐角處現(xiàn)出兩道人影。 外祖母! 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伽羅一眼就認(rèn)出了兩名侍衛(wèi)身后頭發(fā)花白的身影。 數(shù)月來的思念與擔(dān)憂堆積,她等不得片刻,拔腿便往那邊跑過去。 漸漸近了,終于看清外祖母的臉,神情平和慈祥,只是帶著疲憊。她顯然是瘦了些,滿頭花白的頭發(fā)盤坐髻,沒了往常的首飾裝點(diǎn),顯得氣色破差。身上是秋香色的團(tuán)花錦衣,手里不知是何時添了拐杖,更顯老來體弱之態(tài)。 只是多年的尊貴氣度使然,縱然是被囚犯般押送過來,卻也走得平穩(wěn)端正。 伽羅眼中的淚,霎時涌了出來。 她快步跑過去,喚了聲“外祖母”,緊緊握住老人家的手。 祖孫二人久別重逢,伽羅眼中帶笑,淚水卻啪嗒啪嗒掉落不停。高老夫人姓譚,五十余歲的年紀(jì),與伽羅同樣帶些微藍(lán)色的雙眼深邃湛亮,瞧見伽羅的模樣,也是忍不住的雙手微顫,將伽羅眼角的眼淚擦拭,柔聲道:“好容易見著,哭什么。瞧你,站在毒日頭下,也不怕中了暑氣。” 伽羅哽咽難言,只顧?quán)培诺攸c(diǎn)頭,叫華裳接了拐杖,同她一左一右的扶外祖母前行。 數(shù)十步外,楊堅立在松柏陰影下,肅容不語。 那邊幾名侍衛(wèi)似乎作難,領(lǐng)頭的往這邊瞧過來請他示下,楊堅遂搖頭。 侍衛(wèi)得令,躬身行禮,從另一條路走了。 楊堅猶站在樹影中,看祖孫二人漸漸走遠(yuǎn),終于拐入南熏殿的朱紅院門,再也不見。 自從京中重逢,他見她哭過數(shù)次,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回逼供時因畏懼而失態(tài)大哭,和得知獨(dú)孤善的消息時無聲哭泣,滿眼哀求。其余時候,尤其是在外人跟前,她都是竭力鎮(zhèn)定,掩藏情緒,那回岳華帶回獨(dú)孤善的消息時,她縱然憋得鼻頭通紅,也在極力克制眼淚。 卻未料今日眾目睽睽,她會淚落如雨。 原本打算問那高家老夫人的事,必定也問不成了。 楊堅站了片刻,轉(zhuǎn)身自回嘉德殿去。 南熏殿內(nèi),伽羅進(jìn)屋關(guān)了門,扶著外祖母坐下,忙叫華裳奉茶。 譚氏笑意慈和,將伽羅渾身上下打量過了,手撫伽羅臉頰,溫聲道:“我還當(dāng)遭了變故,你會承受不住,而今看來,我的伽羅畢竟是長大懂事了?!?/br> “否極泰來,您教我的?!辟ち_靠在她身邊坐著,抱著外祖母撒嬌。 “當(dāng)時你被人帶走,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后來……”譚氏微頓了下,道:“后來皇上殿下派人來帶我上京,途中雖然是看押囚犯的架勢,卻又沒旁的舉動,我心里還疑惑。你怎么住進(jìn)了建章宮?看這樣子,皇上也不是在囚禁你?” “皇上殿下寬宏大量,沒計較舊仇。我住在建章宮是有很復(fù)雜的緣故,待會兒慢慢說給您聽。”伽羅接過華裳遞來的茶水,送到外祖母面前,又讓華裳在旁坐著,一家人說話兒。 從前她在淮南時,就是跟著譚氏住,旁的丫鬟婆子不算,尋常都是祖孫倆一起說話,華裳常在旁陪著。這般溫馨的情景暌違太久,而今重溫,叫伽羅空懸多日的心總算踏實(shí)了許多。 靠在外祖母肩上,心里也有了底氣,仿佛碰見再大的難關(guān),都不會害怕。 伽羅唇邊笑意更深。 譚氏常年禮佛,性情平和,也不著急,見伽羅關(guān)心淮南的事,怕外祖父和舅舅執(zhí)迷不悟,更加觸怒新帝,便簡略告訴她淮南情形。 自伽羅離開后,高家很是過了陣提心吊膽的日子。 昔日為難過的人陡然成了太上皇,任是誰都害怕尋仇。高探微仗著原先永安帝的恩寵,在淮南過了數(shù)年威風(fēng)八面的日子,陡然換了君王,便心中惶惶。 伽羅走后沒多久,京城的徐公望就派人來了淮南,所說的事,也在譚氏意料之中。 徐公望派來的人說,雖說周靜帝入主皇宮又立了皇上,但他父子二人根基不穩(wěn)。他同意扶立新帝,是沒防住姜瞻那老頭子的謀算,被擺了一道,迫于無奈只好答應(yīng),算是虎陽關(guān)之后的權(quán)宜之計。然而太上皇還在北涼,朝政的大權(quán)依舊在他這經(jīng)營數(shù)年的相爺手中,但凡撐過議和的關(guān)頭,由他慢慢安排,總能尋到機(jī)會迎回舊帝,重振昔日威風(fēng)。 而高探微要做的,便是扛住周靜帝的壓力,會同地方諸位官員,借他一臂之力。 高探微彼時正自惶恐,被徐公望的親信一番忽悠,意有所動。 譚氏卻覺得太上皇大勢已去,而新帝能入主皇宮,絕不可能是靠姜瞻一己之力。她與高探微畢竟不同,楊堅父子形同囚禁的那幾年,高探微想的是如何奉承皇帝,她雖居于深宅,卻留心琢磨過楊堅父子—— 那般慘敗屈辱之下,能夠忍辱偷求生,其心志、城府、耐力,豈是旁人所能及? 而今的情勢,瞧著像是周靜帝父子走運(yùn),平白得了帝位,卻未必不是草蛇灰線,數(shù)年籌謀安排。 那位皇上的嘔血而亡和小皇子的暴斃,便是例證。 當(dāng)年惠王奪嫡失敗,是因上頭還有睿宗皇帝,其間夾雜的,不止是魄力、手腕,還有情分、出身。而今沒了睿宗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便只剩兄弟二人真刀真槍的較量。 楊堅父子能在全然頹敗的情勢下扭轉(zhuǎn)乾坤,其手段又哪會遜于徐公望之輩? 迎回太上皇,拱走楊堅父子,說來容易,哪會輕易實(shí)現(xiàn)? 徐公望若當(dāng)有那等周密手段,哪會輕易損了永安帝的兩位皇子,卻束手無策? 當(dāng)時譚氏便心存疑慮,勸高探微先敷衍過去。 高探微被她說動,又怕周靜帝尋仇,私心里指望著太上皇能回來,舉棋不定。 及至議和結(jié)束,楊堅安然歸來,卻無半點(diǎn)太上皇的消息,高探微才算明白,太上皇回來的事希望渺茫。哪怕往后能夠回來,徐公望要等到何時,才能迎回他,再將楊堅父子拱出去? 以周靜帝對淮南舊事的仇恨,在他即位之初就已有所表露??峙聸]等到徐公望迎回太上皇,他高家滿門,就得償還昔日的債務(wù)。 果不其然,沒多久,高探微便等來了貶官的旨意。 高探微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猶豫權(quán)衡。 局勢已定,周靜帝攜雷霆之怒而來,儼然是決心要為長子報仇的架勢,他已回天乏力。倘若他不做抗?fàn)?,以命抵債,平息天子之怒,或許能為高家女眷換來一線生機(jī)。倘若他執(zhí)迷不悟,負(fù)隅頑抗,屆時等待他的,恐怕就是高家滿門的問罪斬首。 最終為女眷的性命考慮,高探微放棄了掙扎,孑然貶謫赴任。 彼時伽羅的大表哥高文燾還關(guān)在獄中,前途未卜,譚氏上京途中,才得知他出了獄。只是畢竟?fàn)可婷福质侵莒o帝深恨的高家人,終被除掉了監(jiān)生的身份,以旁的罪名發(fā)配充軍——當(dāng)年為難楊堅父子,高文燾摻和的最多,甚至謝珅的死,與他也有干系。 這般結(jié)果,已然比譚氏預(yù)料的好了數(shù)百倍。 至少長孫從監(jiān)獄里走了一遭,沒丟掉性命,其他的孫子也幸免于難。 她原本還懸心,以周靜帝的失子之痛,恐怕會先拿高文燾開刀。所以聽到那消息時,竟自轉(zhuǎn)憂為喜,暗暗念佛。 譚氏徐徐說罷,嘆了口氣,“如今那座府邸是住不得了。你外祖父去任上就只帶了兩個人,還不知后頭還會折騰到哪里去。你兩位舅舅……嗐!好在文燾撿了條命,軍中雖苦,熬上幾年,還能有個盼頭。” 伽羅靠在她懷里,低聲道:“表姐們呢?我怕她們也受牽連?!?/br> “她們倒還沒事,只是各自隨著你兩位舅母,往她們外祖家去避避?!?/br> 淮南富庶,兩位舅母娘家都是當(dāng)?shù)仡H有點(diǎn)根基的人家,只要不被牽連為難,照顧幾位落難的姑娘,并不費(fèi)事。 然而畢竟寄人籬下,又逢家道劇變,哪比得在自家府中松快? 伽羅為表姐們嘆口氣,貼在外祖母的胸前,抬頭道:“話說回來,這回外祖母能進(jìn)京,全是皇上殿下的安排。甚至大表哥充軍的事,也是他有意放條生路?!?/br> 說到這個,譚氏頗為訝異,“他求情?對了,你還沒告訴我,為何會住在建章宮?” 伽羅才要說話,忽聽外面扣門。 華裳過去開了,外頭卻是宋瀾身邊的管事宮女,后頭兩位侍女,各提食盒。 “皇上殿下賜膳,命典膳局送了午膳過來,皇后娘娘請用膳?!惫苁聦m女跨進(jìn)屋里,朝伽羅屈膝行禮,旋即命后面的侍女上去,將食盒中的飯菜擺在桌上。 六樣菜,兩份湯,外加兩碟飯后甜點(diǎn),皆十分精致。 譚氏大為詫異,瞧向伽羅,卻見她并無異色,只說謝殿下賞賜。 屋門敞開,管事宮女退出,只留兩位侍女站在外面,等候差遣。 伽羅瞧著滿桌美食,也覺腹中饑餓,陪著外祖母用飯。 只是有外人在場,不好說體己話,加之譚氏滿腹狐疑甚少開口,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卻格外香甜。 飯后伽羅瞧著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請她歇午覺,待她醒了再說。 譚氏卻等不得那么晚,拉著伽羅入內(nèi),要她細(xì)說經(jīng)過。 伽羅遂如實(shí)稟報,將北上議和、鷹佐索要長命鎖、她如何查探、面圣、拜見鸞臺寺高僧等事皆說了。只是為免外祖母擔(dān)憂,將楊堅逼供、突厥數(shù)次劫奪等事略過去。至于楊堅平白無故示好送禮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沒好意思提起。 這一說,直至后晌才算交代完。 譚氏聽得容色漸肅,疑惑更甚,卻因路途勞累,滿面倦色。 伽羅也不急著一時半刻說清,便先請她睡下,慢慢再說。 將近晚飯時分,譚氏才睡足起身。 她畢竟上了年紀(jì),先前途中染上風(fēng)寒,雖已痊愈,卻未能好生調(diào)養(yǎng)。這一路馬車顛簸,途中雖未苛待,卻也不算禮遇,一把老骨頭顛簸了千百里,又懸心外孫女的處境,寢食不安,直至今日見到伽羅,才能放心安睡。 飯后祖孫閑坐,譚氏又問些詳細(xì)的事。 末了,向伽羅道:“那長命鎖的事,皇上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辟ち_坦白,“鷹佐趁著議和的事要這東西,鬧得太大,瞞是瞞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況下,也必須借他幫忙。何況皇上殿下幫我營救父親,為表兄說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牽連舊仇,我想,告訴他是無妨的?!?/br> 譚氏頷首,對楊堅的諸般恩情暫不評說,又問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遷怒處置您,用這長命鎖為由頭,說您或許知道內(nèi)情。殿下卻說,您與娘親并無血緣之親,想來他是查過舊日的事情。后來我面圣的時候,他卻沒提此事,只說您或許知道內(nèi)情,太上皇才會答允讓人帶您進(jìn)京。” 事情涉及長命鎖,外祖母又神情嚴(yán)肅,伽羅答得頗詳細(xì)。 譚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說來,殿下非但不計舊仇,卻幫了你許多?” 伽羅坦白承認(rèn),對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卻不自覺地低頭避開,咬了咬唇。 這自然是有些心虛了。 譚氏哪能瞧不出她這稍許扭捏? 皇上不計舊仇,愿意善待,當(dāng)然是好事。然而譚氏畢竟比伽羅經(jīng)歷得多,于人心叵測、世事冷暖,感觸更深。 楊堅父子處境艱難,這般情形下,他卻愿意答應(yīng)營救獨(dú)孤善?從鷹佐手中救出那樣要緊的人,絕非易事,更容易觸怒周靜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無故的,楊堅為何要施這般大恩? 就只為外孫女容貌過人? 抑或,是為了那長命鎖? 譚氏只記得淮南時冷硬孤傲的楊堅,于如今的皇上殿下,并無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見外孫女隱然嬌羞回避之態(tài),心中并無歡喜,反倒升起憂愁。 十四歲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皇上屢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觸動。 然而楊堅父子深恨高家,當(dāng)年跟傅家也有舊仇,貿(mào)然施恩,哪會是真心實(shí)意?北涼鷹佐那般重視的東西,楊堅未嘗不會動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誆騙伽羅,待伽羅被他迷惑,查明內(nèi)情,屆時楊堅迂回拿到長命鎖,又將伽羅丟開,豈不是害了伽羅? 旁的事情譚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羅受傷害。 尤其是在這種事情上。 至此時,譚氏才想起李昺來。 自周靜帝登基后,京城與淮南間常有消息傳遞,左相千金嫁給李昺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彼時的失望惱恨都不必說,此刻擺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李昺要緊,她也不愿徒惹伽羅傷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著跟前的少女,回想這半年來的顛沛起落,愈發(fā)心疼。 譚氏目光慈和,心中嘆氣,愁腸百結(jié),輕輕將伽羅攬進(jìn)懷里。 “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來了,凡事都交給我?!弊T氏雖上了年紀(jì),手臂卻還是穩(wěn)當(dāng)有力的,滿眼心疼的瞧著伽羅,低聲道:“我的寶貝伽羅,本不該受這些苦?!?/br> 伽羅乖順的靠在她懷中,卻是勾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