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私心
其實她本還想提高家的事——樂安公主說楊堅因幫高家表兄開脫而與太上皇爭執(zhí),她記得很清楚——不過,楊堅幫她的事實在太多,一件件謝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楊堅恩怨分明,若太上皇量刑過重,他稍作開脫,是為公而非為私。倘若她來致謝,也未免刻意。 更何況看楊堅這別扭態(tài)度,仿佛不習慣被人感激。 伽羅忽然發(fā)現(xiàn),他似乎更樂意拿冷肅的態(tài)度來震懾旁人,而非讓人覺出善意。 先前騙她說恩人已死,不肯承認,大抵也是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舊事,心中莞爾,又道:“還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損,是不小心被香頭燙損。請殿下見諒?!?/br> “無妨。蝴蝶繡得很好——她會喜歡?!?/br> “嗯?”伽羅沒聽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親的舊物。她喜歡蝴蝶?!睏顖郧浦?,解釋道。 伽羅恍然,沖楊堅笑了笑,手指絞玩衣帶。 室內高燭靜照,兩人片刻沉默,楊堅又輕咳了聲,道:“父皇想見你。為西胡的事?!?/br> “西胡?”伽羅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攜重禮而來,單獨求見父皇,想要見你。父皇問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西梁為由,推拒他們。西胡使臣攜國書而來,頗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guī)闳雽m——”楊堅忽然扯出極淺的笑意,“伽羅,看來你果真身份特殊。” 伽羅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攜國書而來,這是何等莊重的禮儀, 她可以想象到。議和途中, 西胡鬧出的諸般事端皆是為了長命鎖, 那么這次, 西胡意欲何為? 聽楊堅的意思,他們是信了她身在西梁的謊話? 諸般疑惑浮上心間,伽羅愕然看向楊堅。 楊堅顯然也想不透其中奧秘, 只道:“西胡派來的使臣是西胡國相之子。我說你在西梁,他并沒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們被安排在鴻臚寺暫住,宮中耳目繁雜, 明日你進宮時,最好扮作學子。” 這道理伽羅自然明白。 楊堅父子初掌帝位, 雖已將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側的興慶宮中居住,皇宮中畢竟有前朝舊人殘存。獨孤信賊心不死,于宮廷內外必定安插有眼線。他手里又握著裴矩, 跟鴻臚寺往來密切, 未必不會插手此事。 萬一她不慎露了形跡,于楊堅無益。倒不如裝扮為學子,能掩人耳目。 伽羅曉得此事要緊, 忙應了。 臨別時, 楊堅又道:“對于獨孤家和高家, 父皇仇恨最深。明日進宮時或許會受點委屈?!?/br> “我明白, 謝殿下提點。”伽羅勉強扯出個笑容。 心中忐忑, 卻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當晚,楊堅便派人送來了一套弘文館學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館隸屬建章宮,里面除了極豐富的經籍圖志外,亦有校書刊刻等職能,其中最令人羨慕的,是館中有學生數十名,皆選自皇族親貴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無數人艷羨。 這些學子的冠服都由建章宮供給,楊堅要尋一套做好了尚未用過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畢竟不同,伽羅年方十四,腰肢纖細,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寬處太寬,窄處過窄,只好讓華裳連夜改改。 翌日清晨,伽羅穿戴整齊,往昭文殿中去,楊堅已經在等她了。 司空見慣的學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滿頭青絲皆拿玉冠束在頭頂,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個額發(fā),翠眉之下是雙波光瀲滟的眸子,巧鼻紅唇襯著白膩的肌膚,愈發(fā)顯得秀氣絕倫。她的衣衫稍稍改過,腰間應當是纏了東西,不至于太過纖細。 然而她畢竟生得苗條,穿了這衣裳,愈發(fā)顯得身姿修長。 清秀斯文的姿態(tài)配上那張絕美的臉,全然是個翩翩少年。 她此時若騎馬從朱雀長街走一趟,怕是能傾倒萬千少女,擲果盈車。 楊堅站在階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終在他跟前作揖,“拜見皇上殿下?!?/br> “免禮?!?/br> 楊堅步下臺階,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羅抬頭,看向她頷下,果然那朱紅色的銜珠紅絳系得不夠牢。方才走路時她姿態(tài)端正,并無大礙,待垂首行禮,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傾,歪向一側。 “御前失儀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來?” 楊堅隨手將其扯開,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順了紅絳,在她頷下系起。他離京前偶爾去弘文館讀書,也會嫌這紅絳難受,然而規(guī)制難違,久了也不覺得什么,只是要系得恰到好處并非易事,需經常練習。 他修長的手指繞著紅絳,嫻熟的打了個結,估摸松緊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習慣?!辟ち_頭回被楊堅當眾關照,有些拘謹,垂眸微笑。 “低頭試試。” 伽羅依言低頭,那帽子還是稍稍歪斜。 楊堅遂將珠結推得稍緊,叫伽羅再試兩次,直至帽子松緊適中,才將那紅絳扶正。 她的肌膚柔軟細嫩,頷下生得最為軟膩,手指輕輕觸及,那感覺令人眷戀。 楊堅垂眸看著伽羅,見她臉頰稍稍漲紅,眼底掠過一絲笑意,退后半步,端詳片刻,覺得妥當了,才抬步往外走。 建章宮位于皇城東北側,出門往南,經一處夾道出去便是長街。 這條街非尋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靜,四名宮人在前開路,伽羅緊跟在楊堅側后方,再往后則是隨行的左右衛(wèi)率。二十余人的隊伍行過,腳步整齊劃一,鴉雀無聲,帶得伽羅心里稍稍緊張。 她雖出身侯府,父親又是皇帝寵臣、朝中右相,卻從未進過皇宮。 ——祖母時常帶在身邊的只有長姐獨孤姮。那位結實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諸位公主,伽羅卻至今才見過一位新冊封的樂安公主,幼時經歷天壤地別。 長街寬闊,可容六輛馬車并排行駛,兩側的朱墻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樓。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門,門內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處。 宮墻延綿,或宏偉或低矮的殿宇錯落,飛檐斗拱莊嚴又不失輕靈,向碧空飛揚。 行了許久,終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個皇宮最為雄偉莊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漢白玉欄桿環(huán)繞之間,兩層的宮殿坐落在三層壘臺之上,修建得富麗典雅,兩側偏殿如同鳥翼拱衛(wèi),凌空以拱廊連接,碧空長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漢白玉階上侍衛(wèi)站得整齊,數位官員站在陰涼處,等待宣召。 皇帝尋常的朝會議事都是在宣政殿,能來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勛貴皇親,其中有些人曾與獨孤府往來殷勤,卻在虎陽關大敗后,避之不及。 伽羅遠遠瞧見,唇邊笑意嘲諷。 楊堅帶伽羅近前,便有內監(jiān)迎上來行禮,“啟稟殿下,太上皇正與左相大人議事……” “不必打擾?!睏顖詳[手,示意伽羅在門側站著,便往旁邊去與其中一位官員說話。 伽羅垂首,看著十幾步外楊堅的墨色袍角,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 沒過多久,殿門輕響,伽羅猜得應是左相徐公望議事完畢后出來,忙將頭垂得更低。眼風掃過去,青衣之上繡著九章紋,側臉神情肅穆,雖是出入皇帝居處,卻步履端正從容不迫,正是與楊堅父子爭權爭得正厲害的徐公望。 他見著楊堅,很客氣的行禮稱殿下,楊堅也以獨孤信稱之。 一位是新晉建章宮、根基尚淺的儲君,另一位是朝政實權在握,多年經營后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實權宰相,伽羅站在三四步開外,都能覺出客氣之下的暗涌。 內監(jiān)很快就出來了,請楊堅入內。 伽羅深吸口氣,見楊堅招手,便跟在他身后。 比起外面的陽光刺目,殿內稍顯昏暗,伽羅瞇眼走了兩步適應過來,這才覺得殿內其實也很亮堂。 銅鑄鎏金的香爐中青煙裊裊騰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龍涎香。 兩側簾帳長垂,正中紫檀長案背后,須發(fā)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龍椅上。他年紀才四十五,卻因成年后受挫極多,頗顯滄桑老態(tài),也因這份滄桑而添威儀。雙眼周圍雖已有了皺紋,目中卻有精光,輕輕一掃,便似能看透對方的心思。 伽羅在淮南時遠遠見過他數次,而今近觀,更覺其威嚴之態(tài),非常人可比。 在周靜帝的目光自楊堅挪向她之前,伽羅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禮。 周靜帝示意楊堅免禮,往伽羅身上掃了一眼,道:“抬頭?!?/br> 伽羅遵命抬頭,卻不敢直視龍顏,只垂眸瞧著地面。 上首周靜帝冷笑了兩聲。他向來說話緩慢,像是字斟句酌后才說出來,聲音也頗低沉,若有萬鈞之劍懸在頭頂,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聲低笑,更令伽羅心中畏懼,不自覺的握緊袖中雙手。 上首的目光卻還是如重劍壓下,伽羅哪怕瞧著地面,也難以忽視。 這般沉默的氛圍令人壓抑,進而忐忑畏懼,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將袖子揪得極緊,忽聽旁邊楊堅道:“父皇,她就是伽羅?!?/br> “知道?!敝莒o帝意有不悅,告誡般瞧了楊堅一眼。 伽羅身上重壓為之一松。 周靜帝再度看向伽羅,道:“西胡與西梁所為何事,從實說來!” “回稟太上皇,西胡與西梁確切想做什么,妾并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議和,妾與蕭琮有過一面之緣,他曾問及一枚鎖子。妾猜測,他所指的應當是妾自幼佩戴的長命鎖?!?/br> 伽羅昨夜已思考過此事,便如實稟報。 “那長命鎖有何特殊之處?” “太上皇恕罪,妾也不清楚?!?/br> “哦?”周靜帝沉吟一聲,驀然厲聲道:“你的東西,你會不知情!” “妾惶恐,但確實不知?!辟ち_握緊雙手,竭力鎮(zhèn)定。抬眸時,周靜帝眼含審視,面帶不悅。 她當然不愿意戳老虎鼻子,猜得楊堅父子已將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隱瞞,將長命鎖的來龍去脈說了,只說此物承自母親南風,并不知最初來處,她近來雖翻查典籍,卻幾乎毫無頭緒。至于余下的事情,譬如鸞臺寺的那副圖,她只字未提。 周靜帝竟也未問此事。 聽罷伽羅回稟,周靜帝面上厭惡之色更深,道:“獨孤家的人果然麻煩——西胡使臣為何而來?” “妾不知。” “你不知?”周靜帝冷笑,驀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羅本就對他心存畏懼,被這拍案嚇了一跳,身子瑟縮,目光卻依舊坦蕩,分毫未曾閃避。 旁邊楊堅適時出聲,“父皇息怒。此事連兒臣都不得要領,她確實不知情。自議和之事后,兒臣發(fā)覺事有蹊蹺,遂設計奪回伽羅,將她禁足在建章宮。她的舉動皆在兒臣監(jiān)看之下,倘若與旁人勾結,必會被發(fā)覺。西胡派遣使臣過來,應是另有圖謀,非她所能安排?!?/br> “朕沒問你!”周靜帝沒好氣。 伽羅明白楊堅所指,亦坦然道:“太上皇恕罪。妾北上途中幾番遇險,幾乎死在西胡人手中。妾生在大夏,長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愿為太上皇效勞,絕無勾結外人之心。西胡的舉動,妾確實不知情?!?/br> 周靜帝冷哼,“無心勾結外人?那個獨孤玄,跟西梁可處得很好!” “長輩舉止,妾不敢妄言評判。但妾若有私心,早已隨蕭琮進入西梁,又怎會任由皇上殿下……囚禁在建章宮。”伽羅垂首,“囚禁”二字說得有些心虛,旋即道:“太上皇圣明,還請明察?!?/br> 這道理周靜帝當然明白。 他冷眼將伽羅瞧了片刻,又道:“長命鎖的事仍舊沒有頭緒?究竟是何物,呈上來?!?/br> “太上皇恕罪,妾并未帶它入宮……”伽羅低聲。 周靜帝稍怒,就想發(fā)作,旁邊楊堅道:“那長命鎖形制與旁的無異,只是雕的鳳凰與眾不同。弘文館中相關的書籍,兒臣均已翻閱過。那鎖子來歷不明,或許伽羅的外祖母會知道內情?!?/br> “高家那個老婦?”周靜帝皺眉。 楊堅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羈押她上京,交由兒臣審問?!?/br> 周靜帝沉吟片刻,頷首,“一旦查明實情,盡快來報。鴻臚寺那邊你親自去一趟,能從西胡那位使臣口中問些東西,也當盡力嘗試。至于這個伽羅——”他掃了伽羅一眼,“暫時留在貴妃宮中,方便查問。” 伽羅聞之稍驚,卻不敢表露,只恭順跪地。 楊堅卻道:“兒臣思量過,此事不妥。宮中往來繁雜,獨孤信夫人常入宮給貴妃請安,她認得伽羅?!彼麙咭娭莒o帝稍稍變幻的眼眸,續(xù)道:“倒是建章宮清凈,沒有兒臣允許,任何人難以靠近?!?/br> 周靜帝沉著臉,卻沒反駁。 這個兒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建章宮內事從簡,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宮中耳目眾多,徐公望安插的釘子至今未清理干凈,更何況還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后透露給西梁,難免生事端。 這節(jié)骨眼上,實在無需為這事旁生枝節(jié)。 他又將伽羅瞧了片刻,聽了楊堅的建議,隨后揮手命他們退下。 出了紫宸殿,伽羅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宮人往來,侍衛(wèi)林立,外頭還有官員等待召見,她當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銀光門,瞧著左右無人,才舒了口氣。 周靜帝的態(tài)度在意料之中,令她驚喜的是楊堅—— 他竟然能適時提議,令周靜帝答應帶外祖母上京,這實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里,他用的由頭是外祖母知道長命鎖的事,可上回在建章宮的南熏殿,他又明確戳破過外祖母與她母親并無血緣之親,不可能知道長命鎖的秘密。 那么,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幫她! 伽羅極力收斂笑意,側頭想跟楊堅低聲道謝,卻見他也正低頭看她。 “出門沒帶長命鎖?”楊堅覷著她,神情冷肅,語氣卻仿佛打趣,“欺君是砍頭的罪?!?/br> 伽羅咬了咬唇,送上個笑容。 楊堅不為所動,“父皇會召見你,只是因為西胡使臣特意前來,事有蹊蹺,所以查問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國庫皆在掌握中,還不至于對你那長命鎖感興趣。” 小心思被窺破,伽羅臉上稍稍一紅,低頭道:“是我狂妄了,請殿下恕罪?!?/br> 楊堅輕哼了聲,聽得后頭內監(jiān)追上來說太上皇另有要事召他過去,便吩咐戰(zhàn)青先送伽羅回建章宮,隨即匆匆離去。 伽羅恭送他離開,起身時翹著唇角笑了笑。 她確實藏有私心。 長命鎖能牽動西胡和西梁,畢竟事關要緊,除了她和楊堅、華裳,尚無旁人知曉。她相信楊堅不會打鎖子的歪主意,周靜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數年,在全然頹敗的情勢下,卻能趁著永安帝被俘的時機,令永安帝的皇上吐血而亡、幼子暴斃,而后迅速攜子入主京城,這位皇帝的手段,細想起來令人心驚。 如今京中情勢不穩(wěn),周靜帝忙著穩(wěn)固權力,自然看不上這枚長命鎖。 可倘若有一日事關鄰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