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巨變
伽羅稍覺意外,還未同華裳走至門前,旁邊幾個男子行過,對著院子指指點點。 “看樣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鳳凰,可不得搬走嗎?能娶獨孤信的千金,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獨孤信提拔,憑他也能進戶部?” 議論聲尚未走遠,院里腳步聲響,數(shù)名仆人簇擁之下,熟悉的身影挽著錦衣華服的美人走了出來。兩人應是夫妻,男子揭起車簾,溫聲送她進了車廂,在他躬身進去之前,似是察覺什么,猛然朝伽羅所在的方向望過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伽羅如遭雷擊。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華服映襯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樣。他的唇角尚且?guī)еσ?,如同從前在淮南時,一起跟隨外父親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舉止溫和,笑著教她認山間花木。 聽外祖母說,李昺曾向外父親求娶自己,外父親也與父親商議過,有意等她年滿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來。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獨孤信的千金?什么時候? 伽羅腦海中全然空白。 對面李昺顯然也沒料到她竟會來這里,掀簾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變,旋即不動聲色的落下車簾,隔斷視線。 轆轆車聲響起,裝飾華貴的馬車在仆人的簇擁下很快走遠。 伽羅倚靠在華裳身上,只覺有萬鈞重物壓在胸腔,呼吸都變得困難。 曾經(jīng)那樣熟悉的人,卻在此時裝作不識! 哪怕聽到皇帝被擄走,父親戰(zhàn)敗的消息時,她都未曾這般震驚。是震驚,是難過,還是失望恐懼,她也說不清,只是手腳難以遏制的顫抖起來,喉嚨漸漸干澀。她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將那封捏了許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緊了拳走回馬車,一只腳如同灌了鉛,另一只腳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陳將軍目光狐疑,似在審視,只能竭力鎮(zhèn)定,不叫臉上有太多波瀾。 回過神時,車駕已然靠近建章宮。 華裳滿眼心疼,將伽羅抱在懷里,聲音又低又急,“……姑娘?就當他忘恩負義沒心肝,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萬別傷心。后面還不知道會怎樣,你的身子還得保重……” “華裳。那個人,是李昺吧?” 伽羅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陌生。 “姑娘!”華裳沒忍住,哽咽出聲。 溫熱的淚落在手背,緩緩滾落,伽羅吁了口氣,喃喃道:“是他就好,還以為我看錯了?!?/br>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濕透,她瞧了片刻,斷然攔腰撕開。信箋柔軟,她卻撕得費力,片刻之后,外父親的手信化為碎片,凌亂地躺在掌心。 伽羅尋個手帕包起來,交給華裳,“回頭丟了。” “姑娘?”華裳向來疼惜伽羅,此時覺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著伽羅不住安撫,“那些事咱們先不管,眼下如何應對皇上才是最要緊的,姑娘先別傷心……” “我沒事?!?/br> 伽羅直起腰來,將眼角不知何時沁出的濕潤擦拭干凈。 馬車停穩(wěn)時,伽羅掀簾下去,姿態(tài)端然,面無波瀾。華裳被留在了外面,她則被建章宮侍衛(wèi)引著入內(nèi),穿過飛檐翹角的巍峨屋宇,繞過雕琢精致的婉轉(zhuǎn)回廊,終在一處敞廳外駐足。檐頭鐵馬隨風,獸首崢嶸,廊下玉璧微明,窗鏤菱花,皆是皇家威儀。 侍衛(wèi)入內(nèi)稟報,片刻后,由宮人帶伽羅入內(nèi)。 迥異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廳內(nèi)金磚冰涼,兩側(cè)的銅甕中水仙青蔥,似有水汽蔓延。 伽羅低眉垂目,瞧見那一角墨色織金的袍角時便跪地而拜,“妾拜見皇上殿下?!?/br> 廳內(nèi)死一般靜謐,伽羅屏住呼吸,保持著跪伏在地的姿勢。 膝下地磚冰涼而堅硬,她稍稍抬起眼瞼,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漸近,最終停在了她跟前。 “伽羅。又見面了?!鄙鲜茁曇糨p慢。片刻后,冰涼的鐵骨扇觸到下顎,她隨著那股力道抬頭,便對上了楊堅的雙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著銳利,如同隱忍鞘中的劍鋒,稍有觸動,便會噴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輪廓與淡漠神情,令伽羅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會兒正是淮南各戶人家扎堆設(shè)宴賞春的時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父親亦設(shè)宴游春。彼時她初到淮南不久,跟著表姐們在后園游玩,瞧見年長的表兄們形跡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沒多久,她便透過假山洞見到了一位少年,約莫十五六歲,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著甚是華美,容貌氣度比同齡的表兄出色許多,想必出身教養(yǎng)極好。然而外衫上卻染了許多臟污墨跡,他沉默著站在那里,不言不語,目光卻如同劍鋒,刺向旁邊的表兄們。伽羅站得低,還能看到他緊握在袖中的雙拳,明媚陽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見,似是極力忍耐。 看到楊堅時,會發(fā)覺他的神情越來越冷。 外祖母吃齋念佛,總說外父親這等行徑是在造孽,告誡伽羅不可學他們。伽羅固然不會摻和這種事情,卻也無力阻止表兄們的胡鬧,偶爾遠遠看見,只能同情。 誰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會重掌天下? 頷下的鐵扇骨冰涼清晰,如同劍鋒抵在咽喉,伽羅保持著跪地的姿勢,腦海中無數(shù)念頭閃過。她竭力不去想往日過節(jié),讓聲音盡量平穩(wěn):“不知殿下召妾回京,是為何事?” 楊堅未回答,將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見她眼睫顫動,分明藏著恐懼。 他將伽羅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獨孤玄讒言惑主,令我三十萬大軍敗于虎陽關(guān),太上皇落入敵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問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西梁陳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議和。伽羅——”楊堅稍頓,聲音低了些,“明日,你隨我北上。” “殿下是說,讓我跟著北上議和?”伽羅愕然。 楊堅背對著她沒說話,背影有些僵硬。 旁邊一位男子應是建章宮屬官,上前解釋道:“西梁派出議和的是王子蕭琮,他要我們帶獨孤姑娘北上,才肯談判。如今北邊已無力應戰(zhàn),百姓受戰(zhàn)亂之害苦不堪言,議和勢在必行,還望姑娘以大局為重。若能促成議和,殿下自會奏請?zhí)匣剩瑢F府從輕發(fā)落——姑娘可是與蕭琮相熟?” 伽羅搖頭,“妾幼時雖曾在京城住過,十歲便去了淮南,從未去過北地,更沒見過什么蕭琮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錯了?” “蕭琮的親筆書信,要的就是姑娘,絕不會錯?!?/br> “可我……”伽羅一時語塞。 自己跟蕭琮素昧平生,蕭琮卻指名要她去議和,莫不是因父親的緣故?可這回被擄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無足輕重的角色,為何偏偏要她去? 這問題她想不通,楊堅顯然也沒想通。 他回身瞧著伽羅,示意侍女將她扶起。十四歲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軟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顯。因伽羅的母親是異族人,她的瞳孔稍見微藍,顧盼間如有水波蕩漾。濃長如同小扇的眼睫顫動,肌膚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細膩許多。加之淮南氣候溫潤,養(yǎng)得那肌膚吹彈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極美。 這樣的容貌,讓男人心動并不意外。 可伽羅這幾年除了年節(jié)回京外,幾乎都在淮南,這一點楊堅是知道的。蕭琮王子遠在西梁,怎么會見過她? 若不是見色起意,蕭琮又為何指名要伽羅同去,將她跟議和這樣要緊的事綁在一起? 楊堅的目光在伽羅臉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弊罱K,他丟下這樣一句話,便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廳。比起先前的冷硬態(tài)度,這話倒是軟和許多。那位建章宮屬官也不再耽擱,簡略交代了幾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羅出府。 外面華裳等得滿心焦急,見伽羅毫發(fā)無損的出來,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馬車,沒了旁人,華裳忙低聲問道:“皇上可曾為難姑娘?” “沒有。他絲毫未提舊日的事?!辟ち_閉上眼睛,重重變故之下,只覺心神都不夠用了,“華裳,我心里亂,想瞇會兒?!?/br> 華裳松了口氣,便將伽羅攬在懷里,讓她暫且睡上片刻。 建章宮之內(nèi),皇上詹事韓擒虎待伽羅去遠了,便也轉(zhuǎn)入內(nèi)廳。廳內(nèi)靜謐,楊堅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擺著柄劍,漆黑烏沉的劍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劍柄,似在沉思。 韓擒虎沒敢打攪,半晌才聽楊堅問道:“她走了?” “已經(jīng)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當真要帶她同去?” “情勢所迫。”楊堅回身,吩咐道:“準備輛舒適些的馬車,調(diào)兩個侍衛(wèi)給她?!?/br> 韓擒虎詫異,“這回北上時間緊迫,太上皇吩咐一切從簡。當年王妃的死,前兩年信王的死,都跟獨孤家、高家脫不了干系,臣記得清楚,殿下更不會忘記。殿下不計較舊仇已是寬宏,無需過于善待。何況這回蕭琮的要求蹊蹺,未嘗不會跟被擄走的獨孤玄有關(guān),其中未必不會有陰謀,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當年兄長慘死,我只比先生更恨!”楊堅打斷他,長劍錚然歸入鞘中,“可男兒未能征戰(zhàn)沙場,卻要她弱女子去議和。這種事,總歸是我輩的恥辱?!?/br> 韓擒虎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幾年而已,國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聲長嘆,應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灑滿青石路面,兩座銅鑄的獅子威風凜凜。 數(shù)月之前,這里還是京城中排得上號的勛貴之家,世襲侯門,相爺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艷羨。而今門上匾額被摘去,左右數(shù)名禁衛(wèi)軍怒目而立,不許任何人輕易出入,如同牢獄。 伽羅靠著建章宮的手令得以入內(nèi),同華裳趕往錦繡堂。 屋舍依舊恢弘,內(nèi)里陳設(shè)還是從前的模樣,卻因空蕩無人而顯得冷清?;㈥栮P(guān)之敗令舉朝震驚,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獨孤玄失職貽誤戰(zhàn)事等罪名奪了武安侯府的頭銜。府中仆從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暫時看押在此,隨時可能被趕出府邸,不過十數(shù)日,府中就現(xiàn)衰象。 伽羅縱然對這座府邸感情不深,見狀也覺鼻頭發(fā)酸。 錦繡堂內(nèi),獨孤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聽伽羅說了建章宮的事,倒是打起精神來了。 “皇上當真是這么說的?你隨他北上議和,事成之后就會從輕處置?” “他只說會奏請?zhí)匣蕪妮p發(fā)落?!?/br> “那也很好了!”獨孤老夫人愁眉苦臉了半個月,總算展顏而笑,“我們伽羅生得好,那位蕭琮王子既然這樣鄭重其事的要你過去,必定會珍重善待。你父親還在西梁人的手里,恐怕你父親也是。伽羅,到了那邊,可得設(shè)法搭救,務必讓他們安然回來?!?/br> 伽羅咬唇,敷衍著應了一聲。 長這么大,伽羅還是頭一回聽見獨孤老夫人夸自己,卻是在這樣的場合。她就認定蕭琮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會費這樣的周折?她就這樣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羅瞧著獨孤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蕭琮身邊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靜。 她對西梁一無所知,想不透蕭琮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議和之后會落入怎樣的處境。忐忑與恐懼固然是有的,但她確實盼著盡快北上。 因為父親所在的丹州地處汶北,已然被西梁占據(jù)。伽羅不知他處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獨孤老夫人病了許久,神智難免恍惚,說話偶爾顛三倒四。 伽羅陪她坐了許久,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她叮囑,兩位伯母聞訊,也趕來同她探問消息。伽羅也就勢詢問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飯,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處梳洗。 連日路途顛簸,變故接踵而至,身體累得像要散架,伽羅卻半點都沒有睡意。 她擔心父親的處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現(xiàn)狀,這種擔心就愈發(fā)強烈。甚至連李昺突然變臉,轉(zhuǎn)而迎娶獨孤信之女的事,在此時似乎也無足輕重了。 輾轉(zhuǎn)難眠,伽羅取出長命鎖握在手心,方尋到一絲安慰。 那是娘親留給她的東西,這些年伽羅總是貼身佩戴。 伽羅的父親獨孤良紹是獨孤老侯爺?shù)牡谌?,年輕時也曾是京華才俊,頗得老侯爺歡心。后來他游歷北地,遇到了伽羅的母親南風,執(zhí)意要迎娶為妻。南風是異族人,來歷不明,老侯爺夫婦不愿要這等兒媳,自然竭力反對。誰知獨孤良紹心志堅定,見父母執(zhí)意不許,竟自作主張與南風結(jié)為夫妻,還給南風尋了個身份,便是伽羅外父親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爺夫婦只能認了,卻就此深恨南風,認為是她蠱惑兒子的心志。 就連伽羅出生后,他們也極度不喜。 獨孤良紹自知婆媳不睦,便尋機會外放為官,帶著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羅記憶里最歡快的一段時光。 然而八歲那年,母親無故失蹤,據(jù)父親說是意外喪身尸首無存。獨孤良紹悲痛之余,將伽羅送回府邸,卻因老侯爺夫婦的成見,處境艱難。獨孤良紹無意另娶,又難以照顧教養(yǎng)伽羅,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羅十歲那年,便將她托付給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為官,居于丹州長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羅極好,親生孫女般疼愛,讓伽羅安安穩(wěn)穩(wěn)住了數(shù)年。 而今朝夕變故,不止獨孤家傾塌,高家恐怕也離傾覆不遠了。 伽羅閉上眼睛,只覺身如風中飄蓬無依,不知會去往哪里。 次日清晨從睡夢中驚醒,外頭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飯后拜別長輩和幾位姐妹,外頭建章宮派來的車馬已在等著了。伽羅同華裳到得建章宮,那邊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議和的官員及隨行衛(wèi)軍,昨日帶伽羅回京的陳將軍帶了個侍衛(wèi)過來,引她二人換了輛馬車。 伽羅透過窗牖望外,人人臉上都寫著焦灼與擔憂。 她正瞧著,忽然光線一暗,有個身影經(jīng)過窗邊,旋即車簾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丟了進來,落在她腳邊。伽羅吃驚,連忙望外,方才經(jīng)過的竟是皇上楊堅,此時他已翻身上馬,在與幾位隨同議和的朝臣說話。 伽羅吁了口氣,取了那匕首,對著華裳苦笑,“看來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華裳將她的手握住,溫聲道:“不管怎樣,我都會陪著姑娘?!?/br> 馬蹄聲動,侍衛(wèi)前后護衛(wèi)之下,議和的隊伍出了建章宮,沿朱雀長街駛出。低垂的柳絲拂過窗邊,涼風中有細雨飄起,巍峨的城樓漸漸遠去,伽羅落下車簾,暗暗握緊了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