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孤寂的二八年華
而且宇文邕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yǎng),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后,太監(jiān)方敢“請駕”。從去年八月駕到洛陽行宮以后,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 但獨孤伽羅對于宇文邕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伽羅無時不在偵伺宇文邕的動靜,這份差使,由伽羅的太監(jiān)謝安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謝子”的謝安,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得象京城里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于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貍心,對于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獨孤伽羅的寵信。 在禁城內,獨孤伽羅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guī)矩有十四名太監(jiān)執(zhí)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jiān)”,名為“首領”,小謝子以首領之一,獨為獨孤伽羅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謝子就把麗妃楊麗華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獨孤伽羅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 雖然前前后后在宇文邕身邊已經兩年,卻始終未承雨露的獨孤伽羅,看著麗妃楊麗華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 所以一早起身,等小謝子來請安時,伽羅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到那里“去”?“瞧”什么?小謝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 等打聽回來,獨孤伽羅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后一站,什么話也不說,倒象是受了什么好大的委屈似地?!霸趺蠢??你!”獨孤伽羅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薄疤嫖遥俊豹毠沦ち_沒有再說什么,只拿手里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這個,你拿下去吃吧!”小謝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獨孤伽羅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后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云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艷。 伽羅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簾狒[,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十六歲的獨孤伽羅,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念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念了一遍又一遍,嘆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謝子在回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噬蟿倓偛艂魇谒 毙≈x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這么晚才起來嗎?”“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 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阿史那皇后整聊了半夜?!薄班福 豹毠沦ち_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么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聽見阿史那皇后小聲兒的笑個沒完!”獨孤伽羅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伽羅不愿讓小謝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謝子跟過來,在伽羅身后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么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錯!獨孤伽羅在心里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里都能說的。于是,伽羅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什么時候了?” 跟在后面的小謝子,趕緊從荷包里掏出一只打簧金表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 伽羅昨天下午就要見阿使那阿史那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阿史那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楊麗華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好作為證據。 就這時,又有個太監(jiān)來密報,說宇文邕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說與太后。后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宇文邕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jiān)和宮女的愛戴。 因此,就是精明強干的獨孤伽羅也不得不忌憚伽羅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她們,獨孤伽羅已是非常驕恣的了。 就像阿史那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獨孤伽羅不到。阿史那皇后也曲予優(yōu)容,甚至當宇文邕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阿史那皇后還庇護著,說是獨孤伽羅要照看宇文赟,所以免伽羅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獨孤伽羅在忌憚以外,還對阿史那皇后存著敬愛之意,同時伽羅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阿史那皇后統(tǒng)攝六宮的權威。 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楊麗華在內,都已先在。 這時獨孤伽羅才發(fā)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楊麗華之前,這樣,等麗妃楊麗華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fā)揮,甚至以次于阿史那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伽羅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伽羅心里這樣想著,表面上聲色不動,給阿史那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榻上的阿史那皇后悄悄說道:“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阿史那皇后過目?!?/br> “喔,是什么?”獨孤伽羅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阿史那皇后什么時候閑著,我再跟阿史那皇后回話?!?/br> 阿史那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伽羅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獨孤伽羅就不同了,深知伽羅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阿史那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楊麗華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了吧!” 于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jiān)、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guī)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里,只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fā)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 獨孤伽羅有些躊躇,怕伽羅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面的太監(jiān)聽見,輾轉傳入麗妃楊麗華耳中。因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阿史那皇后猜出伽羅的心意,便從榻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獨孤伽羅機警,隨手拿起擺在榻幾上的,阿史那皇后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這樣,阿史那皇后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阿史那皇后盤腿坐在南榻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獨孤伽羅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里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榻幾上。 “誰的?”阿史那皇后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面的花樣,“好眼熟啊!”“麗妃楊麗華的?!薄班福 卑⑹纺腔屎笮σ恍?,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里陽秋的意味,獨孤伽羅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阿史那皇后存下一個印象,以為是跟麗妃楊麗華吃醋。 伽羅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是我昨兒下午,在云和殿東暖閣撿的。 這原算不了什么,不過,”獨孤伽羅皺一皺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又嚼什么舌頭?” “是呀!宇文邕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楊麗華怎么這么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楊麗華,麗妃年輕不懂事,膽兒又小,脾氣又好,宇文邕說什么,麗妃還能不依嗎?” 阿史那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獨孤伽羅搶著替伽羅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阿史那皇后說話。 阿史那皇后心地忠厚,抽著煙心里在想,誰說獨孤伽羅把麗妃楊麗華視作眼中釘?看伽羅此刻,竟是頗為回護麗妃楊麗華。 只是外面若有關于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于是阿史那皇后問道:“外面有些什么風言風語?。俊?/br> “皇后還不知道嗎?”獨孤伽羅故作驚訝地?!皼]有誰跟我說過?!薄澳潜厥撬麄兣掳⑹纺腔屎舐犃松鷼??!?/br>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阿史那皇后從容說道,“外面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薄暗故切┦裁丛挵??”“話多著呢!” 獨孤伽羅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tǒng)說了一句:“反正都說宇文邕不愛惜自己身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