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黑獺宇文泰
北周已歷二帝。第一個叫孝閔皇帝宇文覺,是文帝的三子,只當二十七天皇帝,便被長兄宇文毓趕下了臺;第二個叫明帝宇文毓,是文帝的大兒子,到現(xiàn)在當了三個月的皇帝了。 孝陵的墳土猶新。京師久旱,文帝安葬后一直沒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場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們剛剛冒針出土,好奇地瞧著目下這四個陌生的人。 守陵人遠遠地望了一眼來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來了大貴人,不宜干擾他們。年紀最輕的一個來訪者從馬上搬下了一只竹籠,從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張羅在祭臺上。 四個人默默跪在陵前,無言地叩拜著,左襖的胡服一張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鮮卑人,如今朝廷剛剛改服漢魏衣冠,但他們還是穿胡服。 “黑獺!我輩來看望你了!”一個蒼涼的聲音說道。黑獺是周文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可以這么稱呼。呼“黑獺”的是當中最年長的一個,大將軍元欣。 元欣是文帝的表兄,與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歡他,將他養(yǎng)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文帝的同學,簡直比兄弟還親,是文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 無論是毒殺北魏孝武帝,還是建立西魏,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勛的。雖然,場上四人他的職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環(huán)金帶卻是文帝特賜,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這聲音蒼老得很,那是四十八歲的宇文導說的,聲調(diào)似呼喚又似嘆息。便此一呼,卻將他對先帝的滿懷思念,以及他對時世的無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極端失望與迷茫全部宣泄出來。 宇文導是文帝的族兄,柱國大將軍,執(zhí)掌宮中禁衛(wèi)的右宮伯,是文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調(diào)離出宮,出任并州總管了。文帝去世才八個月,對宇文導來說,似乎是過了數(shù)十年,忽然滿頭白發(fā),聲音也渾似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另外兩個人只木然地叩拜著,他們是柱國大將軍于謹和上柱國侯莫陳順,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詔令于謹出任徐州總管,侯莫陳順為秦州總管。 行禮過后,大家分別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馬上面,癡癡地想心事。唯獨元欣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連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首先于謹動了,他悄然走向祭臺,悶悶不樂地喝了幾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沖著宇文導和侯莫陳順喊話:“喂!你們?nèi)羰且系踝詺ⅲ苍摵茸懔司?!?/br> 那兩人復(fù)又怏怏地走過來,似乎不是來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場。 大家又喝了數(shù)杯悶酒,至于菜依然沒人去動,什么鹿脯、辣子雞、黃河鯉魚、熊掌,都滾他娘的! “你們倒是說呀,這樣問殺人了!”元欣忍不住道?!斑€說什么?孝伯!”宇文導痛切地說,“我輩便是因為說話,才弄得走投無路,才到這里來的……” 于謹幽幽言道:“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如今尚有何言?” “于謹,你胡說八道!’元欣突然很激動,“我們說的全是應(yīng)該說的話,哪一句錯了,哪一句不該說了?” 于謹嘆了口氣,說:“當年……我輩皆言:皇長子非社稷之主……” “這沒錯啊!”元欣急切打斷于謹?shù)脑?,“如今事實已證明我們的話!” 于謹黯然道:“他的不堪負荷天下重任,難道就我們幾個看出來了?其實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賀若弼、韓擒虎吧,都作如是觀。 有一回,文帝問于謹:“近來太子如何?”于謹說,依然如故,文帝不樂。于謹說:“臣言不足取信,可再問賀著弼內(nèi)史及韓擒虎總管?!?/br> 后來兩人面帝,都言未聞太子有何過失。事后,我責問兩人為何出爾反爾?韓擒虎笑而不言,賀若弼反而說是我錯了……” “怎么?他說是你錯了?”元欣大惑不解。 “正是。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此事豈可在大庭廣眾之中議論?”于謹停了半晌,又說,“如今細細想來,我輩當年有關(guān)太子的說法,于國而言自然是負責到底,于己而言簡直是找死了!” 這話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啞口無言,也黯然傷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漸霜風凄緊,日色慘淡,環(huán)顧關(guān)河,令人難抑心中的悲愴。 元欣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為他人添酒,但確實醉眼朦朧了,盡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動,他卻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來,緩緩舉起手,指著文帝的孝陵說: “黑獺,你才是當今天下獨一無二的英雄。在你的前頭,已經(jīng)有兩個哥哥輸給北魏元氏皇族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大冢宰處境是何等的嚴峻!你的相座,簡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淵的邊緣! 那時,宇文泰才十八歲啊,血氣方剛;然而,宇文泰卻能閉門養(yǎng)晦,假癡假癲,裝傻一裝就是十二年!這種強忍的功夫,自古以來誰能相比? 精明強悍的爾朱榮不是好對付的,晉公府第的禁衛(wèi)不僅多過皇宮,也強過皇宮,而且,天下十二軍兵馬全歸他相府調(diào)遣,想動他一根毫毛,那是難上加難! 宇文泰的無上法寶便是一個‘柔’字,一切聽他,順他,隨他,讓他,并且是心平氣和地這樣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氣和!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爾朱榮對宇文泰的疑慮,千百次地消除對宇文泰的戒備! 宇文泰讓他看到的是一只馴良的綿羊,決非圣威難犯的帝王。盡管爾朱榮精如鬼魅,卻也終于被你蒙住。最后,實際上你只憑一己之力,便收拾了這個不可一世的無冕之皇。 那一日,宇文泰憂愁滿面對爾朱榮說:“哥,我母親春秋已高,嗜酒難戒,喜怒無常,大傷圣體。弟雖屢次勸諫,終是無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這里有一篇《酒誥》,哥能進宮為太后誦讀一遍,勸解一番嗎?或許太后聽后從此就戒了酒?!?/br> 爾朱榮點頭答應(yīng)了,他大事獨裁,小事有時還是聽宇文泰的。便這樣隨你入府去見老夫人去。一路上絕無任何異常之象,況且宮中他早安下了無數(shù)釘子,有異常之處也早就通報了。 他見了老夫人,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誥》有板有眼地誦讀起來。而宇文泰向來格外規(guī)矩,當太后與爾朱榮對坐,敘家人之禮時,宇文泰總是侍立一旁。便在爾朱榮讀得忘乎所以之際,宇文泰悄悄從袖中取出了玉挺,猛擊爾朱榮頭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導聽得興奮,舉起了酒杯:“何謂以柔克剛?這便是以柔克剛!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剛!文帝擊殺爾朱榮那一日,事前沒告訴任何人,連咱們四人都瞞住了,這才無密可泄!來,為文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時將酒倒入喉中。 元欣依然沖著皇陵說:“黑獺,你宰制關(guān)隴,鏖戰(zhàn)東魏,其實只用三年時光。當年八柱國苦戰(zhàn)了十幾年,寸土未得,你則一舉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給你兩年時光……” “那北國也統(tǒng)一了!”侯莫陳順斷然道。 宇文導突然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說:“我可憐的黑獺,你這短暫的一生是怎么過的?大上大冢宰后的頭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窩囊!你簡直像一條毛毛蟲在虎口里蠕動…… 后來那幾年,又全在刀尖上過日子,你總是在最前線。人家當皇帝,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你后宮嬪御不過十數(shù)人,臨終還遺詔:無子女者,悉放還家!老天,你睜睜眼吧,怎能讓黑獺受偌大委屈……” 于謹大聲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爾朱榮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費了!你奮戰(zhàn)沙場,統(tǒng)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湯了!” 元欣哭道:“如今,朝廷官員已改服漢魏衣冠,我們大周完了!陛下,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兒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你明知皇長子不行??!你哥哥宇文洛生能讓你接替皇位,你為何就不能讓宇文邕嗣統(tǒng)?現(xiàn)在如何?同歸于盡!齊王被殺了,我們也行將被殺,你苦心經(jīng)營的大周也完了,我們這些人,連同所有功業(yè),都如水泡一般,幻滅了!” 于謹雙手揮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國侯莫陳順始終一言不發(fā),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紅著臉,眼淚沿雙頰滑下,珍珠一般掛在胡須上。他眼前晃動千軍萬馬,那是空前慘烈的一場鏖戰(zhàn)——東、西兩魏的河橋、芒山之戰(zhàn),人在刀光之中,馬在箭雨之下。 突然,宇文泰坐騎中了流矢,馬直立而鳴,同時將宇文泰掀落馬下。于是,東魏兵蜂擁而上,西魏兵見主帥落馬,陣腳大亂……這時,兩員將領(lǐng)縱馬沖上前去,一個是都督李穆,一個是他的父親尉遲綱。 東魏兵認定落馬的人是敵軍的重要首領(lǐng),為了邀功領(lǐng)賞,越圍越多越緊。李穆急中生智,排眾而入,用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蕩兵,你們的上司何在!”同時跳下馬來,步行與東魏兵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