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皇后眼眶微紅，神色堅(jiān)定：“皇上，殉葬是前朝舊習(xí)。自大楚建朝以來，并無嬪妃殉葬的先例?！?/br>
    “臣妾懇請皇上收回殉葬的旨意。”

    宣和帝的心意，她都明白。她也從來不喜歡鄭婕妤魏賢妃她們?？蛇@到底是四條活生生的人命。

    她曾經(jīng)飽嘗生離死別之痛。如何忍心將這份痛苦加諸旁人？

    六皇子也低聲道：“父皇，兒臣求你了?！?/br>
    宣和帝看著跪在龍榻邊的裴皇后母子。

    六皇子承襲了裴皇后的相貌，那份善良溫厚也如出一轍。

    他們母子，一直活在他這個天子的庇護(hù)之下。他在一日，無人敢相欺。等他閉了眼，又會如何？

    鄭氏也好，魏氏也罷，都出身勛貴大族。幾位年長的皇子也皆有羽翼，身后有得力的外家和妻族。一旦他們生出異心，宮中內(nèi)外皆會大亂。

    七皇子生母八皇子生母，同樣出自武將之家。雖然七皇子八皇子年少，現(xiàn)在老實(shí)安分?？梢坏m中有了變故，人心就會變得貪婪。

    所以，他要在閉眼前下這道圣旨，令鄭氏等人殉葬。先斬斷皇子們在宮中最有利的臂膀和依靠，以鐵血的手段震懾皇子們的外家。也為六皇子登基肅清隱患。

    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實(shí)在太過誘人了。因皇位而起的爭斗，歷來伴隨著血雨腥風(fēng)，也從不會停息。

    龍椅上只能坐一個人，所有靠龍椅太近的人，都要提防戒備。身在天家，就要有這個殘酷又清晰的認(rèn)知。

    總有一天，他們母子會懂他的苦心。

    “皇后，太子，”宣和帝聲音緩慢而清晰：“朕已意決，你們什么都不用說了。朕是天子，到了地下，也得有嬪妃陪伴才不寂寞。朕是喜愛她們四個，才令她們殉葬。其實(shí)，朕本來想令宮中所有嬪妃都一同殉葬。”

    話音剛落，眾臣暗暗倒抽一口涼氣。

    裴皇后面色又白了幾分，六皇子的嗓子眼里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想張口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宣和帝不容置疑地下旨，令人將鄭婕妤四人殉葬一事寫進(jìn)了遺旨。

    這也意味著，她們四人的死已成了定局，無可更改。便是裴皇后和六皇子，也不能違抗宣和帝的遺旨。

    晉寧侯和鎮(zhèn)遠(yuǎn)侯心中是何滋味，無人知曉。他們兩人都垂著頭，無人窺清他們臉上的神情如何。

    負(fù)責(zé)擬寫圣旨的中書令，將宣和帝的旨意一一寫下。然后，低聲讀給宣和帝聽了一遍。宣和帝凝神聽完后，命人將圣旨封存，由衛(wèi)國公靖國公和吏部尚書一同保管。

    衛(wèi)國公躬身接過圣旨時，老淚橫流。

    平心而論，宣和帝不是什么好皇帝。他窮兵黷武，好大喜功，連連打仗，使得民不聊生，百姓窮苦。

    可也是宣和帝，牢牢守住了大楚的江山。

    宣和帝一死，大楚的天也塌了。

    宣和帝說了小半日的話，面色出奇的紅潤，目中也有光彩。

    他叮囑六皇子：“小六，朕將大楚的江山交給你了。朕盼著你能坐穩(wěn)江山，令大楚朝野安定，令百姓安居樂業(yè)。朕沒做到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六皇子滿面淚痕，重重磕了三個頭，聲音哽咽：“兒臣一定不讓父皇失望?！?/br>
    宣和帝目中閃過一絲欣慰，最后說了一句：“你們都退下，皇后陪著朕就行了?！?/br>
    人生的最后一程，就讓他深愛的女人陪著他。

    眾臣一同磕頭，無聲退下。

    六皇子也紅著眼退了出去。

    宣和帝轉(zhuǎn)頭吩咐程錦容：“程太醫(yī)，你也退下吧！”

    程錦容心情沉重晦澀，低聲應(yīng)了。她邁步走到門邊，終于忍不住看了最后一眼。

    裴皇后已坐到床榻邊，宣和帝伸出手，握住了裴皇后的手。宣和帝沒有說話，裴皇后也沒再哭泣，兩人就這么默默地對視。

    這一幕，深深鐫刻進(jìn)了程錦容的腦海中。

    程錦容轉(zhuǎn)頭之際，淚光在眼中閃過。她不知自己是為了什么悲慟?？赡欠萆n涼和酸澀，迅速蔓延至全身。

    寢宮外，眾臣沉默著等候最后一刻的來臨。

    眾皇子公主嬪妃皆哭聲一片。

    程錦容和太醫(yī)們守在一處。歇了半個時辰的杜提點(diǎn)，也硬撐著過來了。

    賀祈守在六皇子身側(cè)，不便到程錦容的身側(cè)來。他不時看程錦容一眼，心里滿是憂慮焦灼。

    程錦容的情形很不對勁。是因?yàn)樾偷蹖⑺?，還是因?yàn)榕峄屎?，抑或是因嬪妃們的殉葬?/br>
    不知過了多久，程錦容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沖賀祈略一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不必?fù)?dān)心。

    賀祈依舊放心不下。他以目光示意，讓兩個東宮侍衛(wèi)接替了自己的位置。然后繞過眾人，悄然來到程錦容身畔。

    一片撕心裂肺的沉痛哭聲中，賀祈的聲音溫柔而低沉：“阿容，我在這兒?！?/br>
    不管到了何時何地，都有我陪在你身邊。

    程錦容眼眶濕潤了，輕輕嗯了一聲。

    賀祈伸出手，握住程錦容的手。他的溫暖，也隨著交握的雙手傳遞到她的手上。令她冰涼的心多了一絲暖意。

    ……

    寢宮里的氣氛，其實(shí)并不悲痛。

    宣和帝靜靜等待死亡來臨。

    裴皇后沉默著坐在床榻邊，握著她的手的那只手，慢慢失了溫度，越來越?jīng)觥?/br>
    宣和帝眼底的光也在漸漸黯淡，就如蠟燭燃燒殆盡，只剩最后一點(diǎn)光亮。他終于低聲張口：“婉如”。

    短短兩個字，令裴皇后淚水如泉涌。

    她曾經(jīng)對宣和帝說過，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裴婉如了。她永遠(yuǎn)是裴婉清的替身，永遠(yuǎn)是他的皇后。

    宣和帝已經(jīng)無力抬手，也沒辦法為裴皇后擦拭眼淚了。他的目中終于露出nongnong的遺憾和不舍：“婉如，朕要走了。”

    裴皇后痛哭失聲，溫?zé)岬臏I水不?；淠橆a，滴落在宣和帝的手背上。

    宣和帝的聲音越來越低：“來世，朕要先遇到你。婉如，你愿不愿嫁給朕……”

    裴皇后滿眼淚水，哽咽不已：“愿意，我愿意?！?/br>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慢慢笑了起來。

    然后，他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第七百零六章 跪靈（一）

    喪鐘聲響起，很快傳遍京城。

    天子駕崩了！

    百姓們聽到喪鐘聲，一個個面朝著皇宮的方向跪下，一邊磕頭一邊痛哭。文武百官早有準(zhǔn)備，各自換了喪服，進(jìn)宮哭靈。

    有誥命品級的官宦女眷們，也換了喪服，一同涌向?qū)m中。

    宮門外的馬車排出了幾里地。

    不過，無人敢喧嘩吵鬧。

    一列列身著盔甲的御林軍侍衛(wèi)站在宮門內(nèi)外，一個個手持利刃目光森冷，緊緊盯著宮門內(nèi)外。一旦有異動，他們便會抽出腰間長刀。

    天子駕崩，是宮里人心最亂最不穩(wěn)的時候，也是最容易出亂子的時候。太子殿下下令，調(diào)派一萬御林軍侍衛(wèi)守著皇宮。

    有資格進(jìn)宮哭喪守靈的官員和女眷們，一個個被嚴(yán)查身份后才能進(jìn)宮。身邊一個長隨或丫鬟都不能帶進(jìn)宮。

    到了黃昏時分，宮門緊緊關(guān)上了。

    ……

    天子靈堂，設(shè)在了保和殿。

    這里是天子處理政務(wù)之處，后殿則是天子日常起居的地方。從幾個月前，內(nèi)務(wù)府就在太子的示意下悄悄準(zhǔn)備了喪事所用之物。

    也虧得早有準(zhǔn)備，今日天子駕崩，在小半日之內(nèi)就布置好了靈堂。

    今天是歲末，原本宮中到處懸掛著紅色的宮燈，現(xiàn)在也都取下了，宮人內(nèi)侍都穿上了喪服，觸目所及一片縞素。

    宣和帝躺在沉重的金絲楠木所制的棺木里，面容平靜，就像入睡一般。

    跪在靈堂里的皇子們以六皇子為首，緊接著是宗室皇親，勛貴武將和文臣們按著品級先后跪著。

    靈堂里容不下這么多人，官職低一些的，就得跪在外面的廊檐下。寒冬臘月，寒風(fēng)凜冽，跪上一會兒，就被吹得全身發(fā)涼。

    不過，此時就是再冷再苦，也得咬牙硬撐著。

    天子駕崩，要停靈四十九日。這四十九天也是國喪，所有百姓都得為天子服喪，不能辦喜事，不能聽歌唱曲，夫妻不能同房等等，規(guī)矩十分繁瑣。

    六皇子跪在棺木前，很快哭啞了嗓子。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緊挨著六皇子，哭得比六皇子更慘烈。七皇子八皇子稍稍靠后一些，也同樣哭得傷心。

    只不知，他們是因?yàn)橛H爹死了傷心，還是因?yàn)橛H娘將要殉葬而痛哭了。

    內(nèi)靈堂設(shè)在了椒房殿。

    裴皇后穿著一身孝服，跪在靈堂里。嬪妃們按著品級先后跪下，再之后，就是誥命夫人們。

    不管年紀(jì)多大身體是否虛弱，只要有誥命品級在身，都得進(jìn)宮哭靈。

    譬如靖國公夫人，平日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很少出門見人，今天也在兒媳的攙扶下顫巍巍地進(jìn)了宮哭靈。

    平國公太夫人也來了。比起體弱多病的靖國公夫人，平國公太夫人的身體硬朗多了。不過，靈堂里不能設(shè)炭盆，冷颼颼的。太夫人跪上一個時辰，便覺得全身疲乏了。

    這四十九天里，所有人留在宮中哭靈，不能擅自離開。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哭靈也得進(jìn)食。宮中御膳房準(zhǔn)備了白面饅頭和溫水。不論官職大小誥命高低，每人一個饅頭一碗溫水。

    裴皇后一口都沒吃，就這么跪在那兒，纖弱的背影透著悲涼，不勝蕭索。

    跪在裴皇后身后的魏賢妃鄭婕妤等人也沒進(jìn)食。

    殉葬已經(jīng)被寫進(jìn)了遺旨，她們四個，等四十九日后要殉葬。她們的生命，也只剩下四十九天了。

    再多的怨憎再多的憤怒再多的不甘也沒用。等死的滋味當(dāng)然很難受，可她們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