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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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瑾離開青劍宗時,將值錢的東西全收刮走,還破壞了青劍宗的風(fēng)水聚靈。 青劍宗靈氣銳減,山間靈植枯萎鳥獸四逃,不再終年如春。特別是每年入冬以后,山風(fēng)凜冽,小雨淅瀝,氣候陰冷潮濕,就算是修士也都凍得瑟瑟發(fā)抖。 原本青劍宗里立著王瑾的雕塑、觀景樓等等建筑,后來種樹的地方不夠了,將這些地方全部翻修成藥圃。 青劍宗到處都種著靈植,郁郁蔥蘢,道路久沒人清理,磚縫里擠出了丈高野草。 徐媛?lián)荛_鋒利狹長的草葉,順著泥濘小路往劍池去。 她老遠看見輪椅上那抹白衣蕭瑟的背影,加快了腳步,呼喊道:“大師兄!” 荀慈正望著劍池平靜無波的水面。 水面倒映白墻綠瓦,斑駁陰云,以及他俊雅的五官。那雙眼不復(fù)當(dāng)年瑩潤有光,唇色淡淡,臉頰消瘦,整個人都透著一股久病沉疴的病氣。徐媛的聲音驚落了劍池旁樹上的一片枯葉,葉子打著旋兒落在水面,蕩起漣漪,將他身影圈圈模糊。 荀慈抬起頭來,問:“何事慌張?” 徐媛笑說:“不是什么大事,游少主來了,這會兒正在殿上候著。” 荀慈看了眼橫在膝上的太和劍,輕輕頷首:“我知道了,你讓他稍等片刻,我隨后便至。” 語畢,他弓著背一陣劇烈咳嗽。 徐媛聽他好似要咳出肺來,想起大師兄現(xiàn)在身體虛弱畏寒,叮囑說:“大師兄,快入秋了,你多穿點,把暖爐抱手里,別冷著了?!?/br> 荀慈微笑道好。 徐媛嘆息,不再多說什么。 十年前,大師兄幫二師姐擋了王瑾那致命一擊,丹田紊亂,筋脈寸斷,就連金丹也碎了。 靠著幾顆續(xù)命藥,他在床榻上昏迷了整整一年。 按理說,碎丹的修士都難逃一死,多虧游少主請來浮光界赫赫有名的醫(yī)修,硬生生將他從瀕死的邊緣給拉了回來。 只可惜金丹已碎,于事無補,大師兄從此成了廢人,終身不能離藥,與天道長生再也無緣。 這一點恰恰也是徐媛最佩服大師兄的地方。 如果她醒來,知曉自己從天資非凡的首席弟子,突然成為一個連走路都打哆嗦、握劍都握不穩(wěn)的廢物,肯定要哭夠叁天叁夜。 但大師兄知道后,無怨無恨,沉默的接受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 他照常與門中弟子交談,打點青劍宗上下,將之前徐媛他們弄錯的賬目都給仔仔細細的整理了一遍,并向在靈果宴上遭罪的修士挨個賠禮道歉。青劍宗逐漸恢復(fù)秩序,雖然從巴蜀大宗門變成了日暮西山的小門派,但不算太糟。 徐媛甚至產(chǎn)生錯覺,青劍宗還是那個青劍宗。若不是大師兄吱呀轉(zhuǎn)動的輪椅總提醒著她,她興許覺得這些年來并無改變。 荀慈望著徐媛漸遠的背影,這才低下頭,輕撫太和劍冰涼的劍身。 他的手很瘦。顯得手指細長,骨節(jié)突兀。蒼白的指尖按著劍身,劍身映著他同樣蒼白的臉。 荀慈忽然想起年少時,在這劍池邊,自己練過的第一篇劍法,名叫《滿堂霜》。取“滿堂花醉叁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之意。 劍法簡單,僅有十四招。 他腦海里憶起劍法動作,握住劍柄想再舞劍??赡菣M在膝上的劍,好似千鈞重,他使出了全力,右手仍然顫抖不已,左手扶著右手手腕,才堪堪抬離了幾寸距離。 須臾,他力竭松開了五指,太和劍跌回膝上。 荀慈仰頭,無奈靠在輪椅上,痛苦的閉上眼睛。 徐媛他們只當(dāng)他心胸廣闊,上善若水。誰也不知道,他獨自一人也曾黯然神傷。 作為劍修,從此再也不能握劍,舍棄了他畢生所追求的劍道,何其悲哀。 但荀慈每每想到,這一切是為了楚若婷,便又釋然了。 比起劍道,他更不能舍楚若婷。 假若那日是她挨了王瑾一掌,荀慈不敢想象自己會多驚怕。他甚至慶幸,自己擋得及時,沒有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后來,喬蕎得聞他蘇醒,還托南宮軒送來傳音符,問需不需要幫助。 荀慈拒絕了。 他想,如果若婷還在,定是不愿看到他和喬蕎說話的。 喬蕎搞不懂大師兄為什么就疏遠她了,她質(zhì)問過荀慈很多話,荀慈都沒有回答。唯有最后一次,她問荀慈:“你為了二師姐,把自己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值得嗎?” 荀慈沉默良久,才說:“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br> 他愿意為她付出健康的身體、畢生的修為、追求的劍道。 其實荀慈覺得自己活得很矛盾。 王瑾把他從路邊撿回來,教他做人要正直,要向善,要光明磊落扶危濟困??赏蹊约簠s不是這樣。他年少時,喜歡和楚若婷一起修煉,等喬蕎入師門了,他便喜歡跟喬蕎結(jié)伴。其實不止楚若婷和喬蕎,像許多師弟師妹,他都能跟他們玩到一起去。所以,在他的認知里,同門都是好人沒有一個壞人。 在玄華山之前,他是對喬蕎心存好感的。 他選擇了楚若婷,李峰抱走了喬蕎,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喬蕎是師妹,李峰是師弟,師弟和師妹結(jié)為道侶,很好。就像他可以對楚若婷負責(zé),從此忠貞不渝,伉儷情深。 但事實卻不是這樣。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以為自己付出身心,命運就能按照想象中的樣子運行。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惟獨他思維最簡單,甚至李峰都不是他想象中的好師弟。 他博愛善良的本質(zhì)成了最大的笑話。 荀慈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用袖口來回擦拭著劍身,倏忽憶起小時候剛來青劍宗的那日,他犯錯受王瑾的懲罰,跪在劍池邊上擦劍。擦了一天一夜,王瑾問他悟出劍道沒有,他搖頭,王瑾慍怒,又命他繼續(xù)擦叁天。 到了傍晚,一個女娃翻上墻頭,朝他扔了枚石子兒,奶聲奶氣地問:“喂,你干什么啦惹掌門生氣?” 女娃垂髫髻上別著兩顆白絨球,嬌麗的臉蛋俏生生的。 荀慈不認得她,說:“我沒有悟出劍道?!?/br> “悟不出劍道,那就學(xué)刀槍棍棒鞭子長槍唄,你還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荀慈嘴笨,找不到理由反駁,繼續(xù)沉默地擦劍。 女娃又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荀慈?!?/br> “你就是掌門收的嫡傳弟子?”女娃掰著手指碎碎念,“我爹娘讓我過幾天拜入掌門門下,煩死了,我其實不太想,但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小孩子能決定的……” 她像個小大人自說自話,忽然抬起亮瑩瑩的眼睛,“荀慈,那這樣一來,我就是你師妹。你記住啊,我叫楚若婷,是你第一個師妹!” 荀慈尚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楚若婷看著他愣愣的模樣噗嗤笑了起來,“以后,我要叫你一句大師兄啦!” …… 恍惚中,荀慈好像真的聽到有人喚他“大師兄”。 他陡然抬眼,望向劍池旁的墻頭,那里只橫伸來一截墻外的枯樹枝椏,哪有半個人影。 心緒翻涌,又引起劇咳。荀慈顫抖著拿出瓷瓶,倒出一把丹藥塞進口中,以拳抵唇咳了半天,喉間總算順暢了,掌心卻沾染了一片醒目的血跡。 荀慈苦笑著將血跡清理。 他不愿再細想,艱難地捧起太和劍,用力一擲,將劍“撲通”扔入了池底。 太和劍發(fā)出一聲悲鳴,劍池水面漾開粼粼觳紋。 ……就這樣好了。 從此劍沉池底,安之若命,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