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這小崽子，在幻境里歷練一番，竟是長進(jìn)了。

    又是一聲輕笑，笑完垂下手，找了處避風(fēng)的地方，理好衣領(lǐng)、袖擺與帽子，捧起手爐，遠(yuǎn)觀荒山白雪之中的戰(zhàn)局。

    劍無雪方才所使招式，約莫是從幻境中所學(xué)，隱隱透著幾分劍圣北云岫的凌厲之意，如此一來，不難猜測他在幻境里遇上何人。

    再觀趙辜，他輪回三世，不忘前塵往事，因而曾經(jīng)所習(xí)招數(shù)套路，信手拈來。與之對戰(zhàn)，并不僅僅是與一名雪清境弟子間的比試。

    不過謝厭并不如何擔(dān)心劍無雪。他二人，算得上是境界相當(dāng)，都在玄冥境三層，但劍無雪到底曾是北云岫，體內(nèi)又有至陽之氣流轉(zhuǎn)，雖然算不上壓著趙辜打，卻也占盡優(yōu)勢。

    那個已不該被稱為少年的少年青衫在風(fēng)雪里翻飛。衣袂揚(yáng)起，劍平遞而出，足下蓮華疊生，劍上長光浩浩，逼得趙辜一退再退；衣袂垂落，劍鋒輕偏，幾次步伐折轉(zhuǎn)，劍尖在虛空拉出一道亮弧，人已至對手身后。

    從他離開謝厭，到戰(zhàn)局勝負(fù)落定，不過二十招而已。

    “我輸了。”趙辜開口，眼仍彎著，唇邊笑容詭異，“但我不會就此放棄?！?/br>
    言罷沉身發(fā)力，抽刀旋身，對準(zhǔn)劍無雪眉心自上而下猛劈。刀光之亮，刀氣之盛，震得四野顫栗不止。白雪在天上地下肆意翻飛，迷亂視線，劍無雪抬劍格擋，哪知竟是撞上一道被卷起的烈風(fēng)。

    ——趙辜并未將那一刀真正落下來，而是借著劍無雪注意力被分走，玩了一招金蟬脫殼。

    “我在山腰的殺陣中等你們?！?/br>
    數(shù)息后，趙辜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無論語調(diào)還是聲音，都透著一股邪性。

    劍無雪輕輕蹙眉，朝山腰投去淡漠一瞥，收劍往謝厭所在之處掠去。

    幻境內(nèi)外，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幻境中不過片刻，現(xiàn)世卻已過數(shù)時辰之久。謝厭與劍無雪入山時，不過夤夜方盡，而如今，天空漆黑一片，夜已過半。

    子時了。

    劍無雪自然熟稔地抓起謝厭的手，將他從已不算風(fēng)口、奈何宵風(fēng)不止的樹后牽開，用低沉的聲音開口，“讓他跑了?！?/br>
    語氣平平，不太聽得出情緒，觀那雙眼睛，謝厭發(fā)現(xiàn)劍無雪仍是有幾分懊惱的，于是笑道：“他逃跑的本事向來好，這怪不得你?！?/br>
    劍無雪拂袖冷哼。

    兩人在山間疾行，尋得一處避風(fēng)避雪洞xue。劍無雪將里面簡單收拾一番、布置妥當(dāng)，生了個火堆，又到外布下一個劍陣，回來時，見謝厭在用符紙點(diǎn)火，便覆掌過去，調(diào)動真元，燃起暖爐。

    伴隨著轟的一聲響，劍無雪問：“他是誰？”

    謝厭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暖爐上的鏤雕花紋，透過精致縫隙，去窺里頭明明滅滅的炭火，好一會兒，才道：“一個故人?！?/br>
    劍無雪古井無波的青灰色眼眸中浮現(xiàn)波瀾，抿唇后悶聲問：“先前你們在說什么？”

    “一些舊事?！敝x厭仍舊盯著那炭火，語氣平淡。

    “方才你握在手上的劍……”

    “一件過去之物。”

    洞xue內(nèi)有片刻的靜默，劍無雪拿起撥火堆的樹杈，去將火撥旺，“你依舊什么都不肯告訴我，是嗎？”境界如他，此般細(xì)節(jié)，已無需親自動手，袖風(fēng)一動，火是旺盛抑或熄滅，只在轉(zhuǎn)念間。但他仍親力親為，畢竟，這是謝厭需要的東西。

    謝厭斂下眸光，用極輕淡的神色，看身前火焰跳躍：“你已知曉我的身份，我的曾經(jīng)，難道還不清楚？”

    “那些無法自圓其說的東西，我不信?！眲o雪有些惱，“你是什么樣的人，我看得見?！?/br>
    謝厭輕輕笑起來：“史書這種東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能全信，卻也不能全然不信。你能看見的，只是我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的人?！?/br>
    劍無雪卻道：“這便夠了?！?/br>
    “那你為何總想探尋我的過去？”謝厭哼笑，顯然不信他的說辭。

    但這個問題，良久過后，才得到回答。

    劍無雪將聲音壓得很低，那語氣，幾乎快要碎了。

    “因?yàn)椤壹刀誓切丛霈F(xiàn)在你身邊的時光。你和我同入幻陣，卻與他人身處同一個幻境，這證明，你和他的牽扯，比你我二人之間的聯(lián)系，更深。對于這一點(diǎn)——”

    劍無雪輕垂的眼眸抬起，隔著噼里啪啦燃燒的柴火，隔著爛漫赤紅的火光，隔著不曾踏過的千山萬水、千年萬年，看向神情散漫的謝厭，那些欲宣之于口的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我是極不高興的?！?/br>
    他凝望謝厭的眼睛，看著這人微愣過后，緩緩提起唇角。

    “但你能在那個時候來我身邊，我是極高興的?！被鸸廨谵?，那漸彎的桃花眼中，仿佛傾灑星輝。

    這句話，這個聲音，這抹笑意，仿佛一滴水，滴落沉寂無波的古井。

    洞xue中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劍無雪怔怔地坐在火堆后，動作定格在將要放下干樹杈的一瞬。

    謝厭又笑了笑，從榻上起身，繞過火堆，來到劍無雪身側(cè)，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兩個紅薯埋進(jìn)火堆。隨后起身，胡亂薅了一把劍無雪的馬尾。

    “趙辜說在殺陣等我們，那我們便讓他等著，明日午時，再啟程上路?！敝x厭說起明日之事，言罷，掩面打了個呵欠，回到自己那邊。

    劍無雪替他擺出了床榻，被褥枕頭都是用慣的，于是謝厭脫下外面的大氅，半掀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