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仆撐傘在側(cè)，傘面如云遮天，風(fēng)雨不侵。

    “謝美、咳，謝公子想住何處？我這宅子分為梅蘭竹菊四個小院，都是清幽的，以周遭種植花卉命名，空余的有梅院和竹院，當(dāng)然，若是喜歡蘭花或者菊花，我就叫他們給你把屋子騰出來……啊，若是你想住我的主院，那真是再好不過，我這就命人去把暖閣收拾出來?！?/br>
    謝厭眸眼低垂，耐著心聽霍九講完，用稍帶笑意的語調(diào)道：“就梅院吧，這個時節(jié)冬梅應(yīng)當(dāng)未曾凋零落盡，無聊時，我還能賞賞景。”

    “我怎么會讓你無聊？不過，真的不考慮一下主院？住得近才有便溝通?！被艟耪f得殷切。

    “怎好意思搶了主人的位置，再者，距離才能產(chǎn)生美。梅院便好，我喜歡梅花?！敝x厭說完，不想再于此話題上糾纏，話鋒一轉(zhuǎn)，問：“請問府上有無史書？若有，可否為我尋幾本來?！?/br>
    霍九不得不吩咐人去梅院收拾，接著扭頭看向管家，遣他去書房尋書。

    這座宅院里的下人皆手腳麻利，半柱□□夫，便想梅院收拾了出來，并按霍九的吩咐，無論里屋還是外堂，都擺上三只炭盆，烤得暖暖和和的，以免謝厭被凍著。

    霍九離開前，想為謝厭留下三兩名仆從，謝厭以“我輩修行之士從來自力更生、無須他人服侍”為由拒絕；霍九又言“謝公子如今腿腳不便，獨(dú)自在這梅院，我甚是掛心”，謝厭便說“腿雖不便，但仍雙手完好，我為醫(yī)者，終有一日能尋出治療之法，斷不可在那之前使自己染上驕縱習(xí)氣”。

    言語來回兩番，霍九被謝厭的有理有據(jù)說服，并深以為敬。

    “謝公子當(dāng)真為我輩楷模?！被艟艑W(xué)著江湖中人沖謝厭抱拳，才轉(zhuǎn)身離去。

    又過了一陣，管家為謝厭帶來幾本史書，分別是《胤國志》《北武傳》《南國傳》《北地風(fēng)物考》《七州年代考》。

    謝厭邊道謝邊接過，管家為他將燈燭挑亮，又道“明日便會有人來將門檻及石階修整一番”，才告退。

    門扉吱呀一聲合攏，謝厭將書堆在膝上，觸碰側(cè)方靈石，讓輪椅自行滑動進(jìn)里屋，來到窗邊，把窗戶撐開一條縫隙。

    他現(xiàn)在體質(zhì)虛得很，太冷不行，太暖了不透氣更是不行。

    從把自己蓋進(jìn)棺材至今，已過去三百零三年，他睡得太久，此刻夜深人靜蟲鳥不鳴，但精神抖擻，沒有半分困頓之感。

    謝厭抬了抬手，打算翻開書，不過觸及到書頁時又收走。

    他撩起眼皮，盯著窗外那片就快凋謝的梅花林良久，等那燭光微閃、燈花炸開，都不曾再碰。

    ——這些書都是胤國史官所著，他們會如何篡改他的功績，如何夸大他的罪孽，如何痛斥、辱罵、抹黑，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而他過不了多久就不在這個世間了，干嘛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這樣想著，謝厭丟遠(yuǎn)手里的書，分外后悔沒讓管家拿些消遣的話本來。

    睜著眼睛走神整宿，謝厭那僵成兩根木棍的腿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自如活動，不過走路時間不能太久，也無法太用力——他的手臂亦是如此。

    因此，在溫暖得令墻根野草有提早冒頭趨勢的梅院內(nèi)稍微走了半圈后，謝厭坐回輪椅中，繼續(xù)當(dāng)他的殘廢。

    翌日是上元夜，饒是霍家不注重管束子女的生活作風(fēng)，這等團(tuán)圓佳節(jié)，小輩們也是必須趕回去孝敬長輩的。

    霍九是霍家家主十二個兒子中最受寵的，便也最放肆，在謝厭的梅院里混了大半日，才乘上馬車回去主家。

    他離去，麻將桌上三缺一，謝厭懶得再找人湊數(shù)，干脆命人收拾殘局，扯了個借口說身體不適要午睡，請牌桌上另外兩位霍九的“心頭好”回到自己的小院。實(shí)則讓某個名字聽著還算順耳的仆從推著輪椅，從側(cè)門離開，懶懶散散地逛起街。

    時興的小玩意兒到底和三百年前不同了，再者，街上行人打扮穿著，竟能看出幾分北方特色，偶爾還能聽見雁門關(guān)外的口音。南北兩地的百姓，南北兩地的風(fēng)俗，竟是逐漸在融合。

    謝厭看得新奇，不過除了消遣的話本和零嘴，旁的什么都沒買。

    “轉(zhuǎn)角之后便是春深街，那里的陳記醉雞是落鳳城一絕，公子，咱們要不要去買上一只？”仆從陳二對謝厭提議。

    謝厭沒有回答，甚至根本沒有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他出神地望向另一邊，那里有一群小孩，邊唱童謠，邊對一個木頭做的、青面獠牙的“白發(fā)人”棍棒相向。

    那童謠是這般唱的：“白發(fā)魔頭蜀山來，潛伏帝側(cè)十四載，裂我疆土，欲毀大胤千秋脈；問帝鐵甲今何在，一槍穿云入滬海，國師梟首，天地人神齊稱快……”

    謝厭微微恍神，又倏地清醒，抬頭看向陳二：“你方才說什么？”

    “我問公子，要不要去旁邊春深街買一只醉雞?！标惗貜?fù)先前的話，又順著謝厭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對他進(jìn)行解釋：“這是城里的戲班子在造勢呢，他們今晚要在廟會上演出《白發(fā)魔頭》這一折?！?/br>
    “白發(fā)魔頭？”謝厭呢喃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勾起唇角。

    “就是三百年前，烈帝親封的國師。您此前在山中修行，許是對我們‘人間事’不太了解。那個國師……呸，他配不上這兩個字！那個白發(fā)大魔頭，害死烈帝，放出妖魔使得生靈涂炭，還幫北方蠻族奪去我大胤國建、涼二州，與中州、青州諸城，實(shí)在是罪大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