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中醒來的趙政睡不著，于是來到了望樓。

    這里是秦王宮最高的地方，一眼放去，山河迂回，長夜蕭索。

    年輕的秦王披著白色披風，獨自憑欄。一雙水洗過一般的眸子，靜靜望著這泣血江山。

    咸陽宮順地勢而建，虎踞關中，面朝東方，大有猛虎一出，橫掃天下之勢。在這里望一眼，萬丈虛空不過俯之首間，天地也只能雌伏于君王腳下。

    他聽著耳邊的細細風聲，最終轉(zhuǎn)身下了樓：“陪我下去走走?！?/br>
    一眾侍者立刻跟了上去。

    咸陽宮宮道上，嬴政提燈獨行。

    這是僅容天子車駕通過的馳道，因而并不寬。兩側(cè)高高的城墻壓下，投下巨大的陰影。

    走在這條路上，人如螻蟻，命如蜉蝣。

    嬴政從空間與趙政會面后就睡不著了，他向?qū)m人要了燈，出來走走。

    咸陽宮是有宵禁的，到了時間，除非要緊事，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

    嬴政之所以能出來，是他從趙政那里拿到了非常高的權(quán)限。

    高到什么程度，在這秦宮中可以自由出入，不受宵禁限制，走天子駕輦才能走的地方，幾乎是僅次于秦王。

    嬴政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里，與馳道盡頭的趙政不期而遇。

    彼時，宮門緩緩打開，趙政正打算往前走，冷不防與門后面的嬴政對上了視線。

    月光恰巧一陰一陽地灑在他們之間，嬴政沒在門后的昏暗中，宮燈的燭光影影綽綽地照著他的臉。

    月色中趙政攏了攏披風，淺淺的眸子望著嬴政，語氣淡淡：“夜深人靜，秦宮森嚴，你最好不要亂跑?！?/br>
    嬴政垂眸笑道：“大王在關心魏某？”

    趙政冷嗖嗖的：“我只是擔心你被禁衛(wèi)當做刺客亂箭射死，先生的遺物無法托付?！?/br>
    提起了先生，趙政臉色緩和許多，他掃了眼魏如：“既然這么清閑，明天到鄭國那兒做監(jiān)工吧?！?/br>
    嬴政恰有此意：“恭敬不如從命?！?/br>
    話落，趙政從嬴政身邊走過。恰好一陣風吹過來，他身前戴著的百歲鎖泠然作響。

    嬴政在那一瞬抬頭看了眼，月色下的銀飾像鍍了層霜。

    嬴政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正要繼續(xù)走，忽然聽見少年清朗的聲音：“對了，寡人明天到郊外送你一程?！?/br>
    趙政回頭看著嬴政，朝他微微一笑，“明日蒙驁領兵攻打魏國，寡人順個路?！?/br>
    嬴政提著燈，回以一笑：“那煩請大王轉(zhuǎn)告蒙驁將軍，務必保重身體?！?/br>
    趙政冷冷看了他一眼，帶著浩浩蕩蕩的隨從離開了。

    嬴政倚住了宮門，玄衣在風里翻飛。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宮燈，迷離的燈光照亮了這昏暗的角落。

    這里的事情瞬息萬變，已經(jīng)與他原來經(jīng)歷的相去甚遠。蒙驁是在攻打魏國兩年后去世的，四朝老將，三代仕秦，蒙氏當?shù)闷鹨粋€忠字。

    能得到他如此評價，也是不易了。

    次日，咸陽城郊。

    趙政在點將臺為將士們送行。

    黑壓壓的秦軍往曠野上一戰(zhàn)，氣勢吞滅山河。大秦鐵騎，被甲執(zhí)銳，數(shù)萬人的眼睛，虎狼般的注視，都一瞬不瞬地落在秦王身上。

    然而那只有十六歲的少年，在這樣的注視下，氣勢不減反增，隱隱帶了一身的兵戈銳氣。

    六國軍士見了秦兵無不退怯，因為秦國按照軍功封爵分賞，而記錄軍功的辦法就是人頭。

    殺一人，便將頭顱砍下系于馬上。秦兵所過之處，血流漂杵，伏尸百萬，漫山遍野的尸體，一個整的都沒有。

    他們的烈馬上懸掛著一顆顆死不瞑目的人頭，馬蹄踏來，殺氣潑天，那場面黑壓壓一片，比人間煉獄還要恐怖。只要見過一次，終生都是噩夢。

    所以有的人寧可死在沙場，也不想再與秦兵交第二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