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關掉床頭燈，脫下浴衣，她的手就摸了上來。他一把捉住她的纖細手腕，她脫口而出道：“剛才我和學姐的溝通非常順利。”

    江逾白只問：“你們聊了什么？”

    林知夏沉穩(wěn)地回答：“經(jīng)濟問題?！?/br>
    江逾白猜測道：“產(chǎn)業(yè)投資？”

    黑暗籠罩了整個房間，窗外卻閃過一道藍光——突如其來的強雷陣雨席卷了城市，暴起的驚雷聲嚇了林知夏一跳。她撲進江逾白的懷里，繼續(xù)描述道：“不，我跟學姐聊的是薪資待遇問題?！?/br>
    江逾白攬在她腰間的右手一頓，她還在說：“你知道的，我以前賣過軟件，學姐沒收一分錢。今年她加入我們公司，每天都在加班加點地工作，實在太辛苦了……除了加班費和股權激勵，她還值得更多的獎勵。”

    江逾白不太相信洛櫻和林知夏討論了半個小時的“薪資待遇問題”，而林知夏真誠地建議道：“我想設立一個公開獎項，根據(jù)量化后的績效考評結(jié)果，表彰公司工程部門最優(yōu)秀的技術組，再把獎金按照組內(nèi)貢獻，均勻地分配給各個員工。今年春招和秋招結(jié)束以后，公司會有一大批新人……”

    講到這里，她打了一個哈欠：“我告訴學姐，我不是可靠的人。學姐一定明白我的意思?！?/br>
    江逾白卻高深莫測道：“不一定?！?/br>
    林知夏自顧自地闡述：“我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不擅長管理和經(jīng)營企業(yè)。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學姐也說，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不少人渴望得到的東西，這輩子也夠不著。”

    江逾白拐彎抹角地試探她：“你學姐的性格怎么樣？”

    “和我哥哥有點像，都是認真負責的人?！绷种目偨Y(jié)道。她困得意識不清，聲音越來越輕：“哥哥的微博名是‘秋秋升職加薪’。”

    “你呢？”

    “夏夏披荊斬棘?！?/br>
    江逾白忍俊不禁：“押韻了?！?/br>
    林知夏半夢半醒，呢喃道：“你也可以起一個類似的網(wǎng)名，對應‘披荊斬棘’……”

    江逾白把她摟得更緊：“遮風擋雨？”

    林知夏就說：“江江遮風擋雨?！?/br>
    “只為了你?！彼a充說明道。

    林知夏已經(jīng)睡著了。她不再回復他，徹底沉入夢鄉(xiāng)。

    *

    雷陣雨在后半夜停止，次日天光放晴，空氣格外清新。

    林知夏和她的同事們再度從酒店出發(fā)，前往香港本地的另一所知名學府。雙方的洽談會從早晨九點開始，持續(xù)到下午四點半，期間的進展并不順利——幾位教授更希望能和林知夏、譚千澈或者谷立凱共同培養(yǎng)研究生，而不是成立所謂的“四校聯(lián)合研究組”。

    聯(lián)合研究組并不能代表簡單的“強強合并”，組內(nèi)分工、信息透明度、資金來源與分配都是亟待解決的疑難雜癥。哪怕林知夏提出了四種方案，她的合作方也不太滿意。

    林知夏表示理解。

    傍晚，她和同事們一同離開這座校園。

    有位女生從一棟實驗樓里追了出來，朝著林知夏飛奔，邊跑邊喊：“林教授！林教授！”

    那聲音直逼林澤秋，林澤秋警覺起來，不由得環(huán)視四周，恰好瞥見那位女生——她的臉型偏圓，雙眼清亮，長發(fā)染成了深棕色，狂奔時的步履矯健，目標明確。她在林知夏的面前剎住，捧出一沓厚重的文件。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的論文，林教授，能請您……”

    “你是陳詩涵嗎？”林知夏竟然認出了她，“你前天給我發(fā)了郵件，附件是你的一篇論文，我看過了，寫得不錯，我正準備今天回復你?！?/br>
    陳詩涵雙手抱著信封，主動跟在林知夏的身邊。她才剛滿二十一歲，比林知夏的年紀小一點，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學生氣，還稍微有些拘謹。她和眾人打完招呼，又朝著他們鞠躬，湯婷婷笑問：“你是這所大學的學生？”

    陳詩涵如實描述，她本科快畢業(yè)了。然而，她的粵語腔調(diào)改不過來，除了林知夏以外，其他人都沒太聽懂她的意思。

    林知夏就用粵語和她聊天，聊了大概十分鐘，她的心情好到快要爆炸。她讀過林知夏的所有著作，對林知夏的研究內(nèi)容極其感興趣。但她始終不敢聯(lián)系林知夏。

    前不久，她聽人說，林知夏一行人要訪問他們的大學，她才鼓起勇氣發(fā)出一封郵件，今天還抱著論文直接找上了林知夏本人——林老師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樣漂亮溫柔，成熟穩(wěn)重，充滿了知識分子的知性氣質(zhì)。

    她也不再掩飾，坦蕩地表述道：“林教授，我想做你的學生?！?/br>
    林知夏任職的大學也面向香港地區(qū)招生，學校采取“申請面試”的制度，學生需要提交一份申請資料，再通過面試考核。根據(jù)大學的安排，今年的面試時間在四月下旬。

    截至目前，林知夏已經(jīng)接觸了許多學生。去年十二月，她定下了一位外校保送的碩士生和兩位直博生，再加上別的研究組轉(zhuǎn)來的博士后，她的課題組人數(shù)瞬間飆漲。如果再加一個陳詩涵，她懷疑自己并沒有那么多精力去兼顧每一位學生。

    林知夏對自身的要求很嚴格，“傳道授業(yè)解惑”是她的職業(yè)準則之一。她思前想后，沒有立刻答應陳詩涵，而是鼓勵她再多申請幾所學校，多聯(lián)系幾位導師，陳詩涵卻說，她只報了林知夏的學校。

    破釜沉舟，莫過于此。

    林知夏有些驚訝。

    陳詩涵還說，她在“導師評價網(wǎng)”上搜索了林知夏的名字，學生們都把林知夏夸得天花亂墜。林知夏的博士生方怡雯半年發(fā)表了兩篇論文，每一篇的質(zhì)量都很高，惹人垂涎，叫人欽羨，這充分說明林知夏不僅是一位獨立的principaliigator（課題組長），還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導師。

    林知夏謙虛地回應道：“我沒有那么好，主要還是靠學生自己努力。老師的名聲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的收獲。”

    話雖這么說，她和陳詩涵分別之后，馬上掏出手機，打開“導師評價網(wǎng)”，搜索自己的名字“林知夏”——手機網(wǎng)頁顯示出二十幾條評論。

    第一條評論獲贊最高。那名學生說道：“林老師只有二十多歲，但她的知識儲備像是七十多歲，大家不要因為她年輕就不敢報名，她是責任心超強的好老師?！?/br>
    另有一位學生說：“她組里有個徐姓學長。徐學長要是在我們組，十有八九會延畢，她不延畢學生，責任心強還是不強？”

    林知夏注意到，這位提出“延畢”的學生的網(wǎng)名是“崔小明”。她點擊“崔小明”的頭像，又見他給譚千澈打了好幾次高分，簡直是譚千澈老師的忠實擁護者。

    林知夏把手機鎖屏，放回她的背包里。

    “你想收陳詩涵嗎？”湯婷婷問她，“那孩子有天賦，沒心眼，我挺看好的?！?/br>
    林知夏重復她的評價：“有天賦，沒心眼？”

    湯婷婷捧起奶茶，吸了一口，才說：“就像段啟言一樣，我真是沒救了，我就喜歡這種類型?！?/br>
    林知夏輕笑了一聲。

    *

    接下來的幾天，林知夏一行人奔波于香港的城區(qū)之間。林知夏原本希望能與兩所香港大學合作，然而，她只搞定了其中一所，離開香港的前一天，她與那所大學簽訂了“聯(lián)合研究組”的協(xié)議。她的本科導師谷立凱是“聯(lián)合研究組”的總負責人，谷立凱快要評上院士了。比起二十歲出頭的林知夏，谷立凱的資歷、年齡、人脈、根基更讓眾人放心。

    在谷立凱的幫助下，北京那兩所頂尖大學都愿意加入研究組，“四校聯(lián)合”的招牌瞬間打響，谷立凱的日常工作越發(fā)繁忙。

    2017年四月下旬，他特意帶上幾位同事和學生，從北京飛到省城，前來與林知夏商討“聯(lián)合研究組”的啟動計劃。

    林知夏和譚千澈共同負責這一次的招待工作。他們這對同門師兄妹雖然在一所大學內(nèi)任教，但是，他們許久沒有見過面，平常也不聊天，林知夏覺得她和譚千澈的關系可以用“井水不犯河水”來形容，而譚千澈卻喊她：“小師妹?！?/br>
    他措詞親昵，聲線冷冷淡淡，反差強烈，讓人疑惑。

    林知夏可以理解譚千澈。因為，上周五，林知夏收到了韋若星學姐的電子喜帖。

    韋若星學姐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學的副教授。從去年開始，她和同校的另一位男老師確認了情侶關系。那位男老師年輕有為、儀表不凡，與學姐十分般配，既是“男才女貌”，也是“女才男貌”，大家紛紛夸好。

    而譚千澈依然故我。與從前相比，他的行事風格幾乎毫無改變。

    林知夏對譚千澈依舊客氣：“院長和副院長找我開過會，領導們很重視‘四校聯(lián)合研究組’，也希望你能帶著學生加入。你是谷老師一手栽培的學生，近半年來的科研成果顯著提高……”

    “你想讓我加入嗎？”譚千澈點了一根煙。

    他們站在實驗樓東側(cè)的一座花園里，春風和暢，視野開闊，他的笑聲也帶著煙味：“我猜你不想。”

    花園內(nèi)草地茂盛，翠竹菁蔥，松柏成林，處處皆是好風景，譚千澈坐到一把長椅上，香煙的灰燼落在他的指間，他開口道：“谷老師是研究組的總負責人……”

    “你是谷老師的得意門生，”林知夏順著他的意思說，“你要是能進組，皆大歡喜，學長?！?/br>
    譚千澈掐滅煙頭。

    林知夏始終和他保持一米的距離。他又問：“你今年招的學生，質(zhì)量過得去嗎？這一回我可沒空替你把關?！?/br>
    “謝謝，”林知夏說，“我可以自己把關。”

    譚千澈看了一眼手表，才把香煙扔進身邊的垃圾桶。他站起來，走了幾步，身高腿長，步子邁得也大。

    谷老師將在上午十點左右抵達校園，眼下正是九點五十五分，時不待人，譚千澈與林知夏一前一后地走向?qū)W校的會議大廳。他們等了幾分鐘，谷老師就帶著一批同事與學生出現(xiàn)了——在這批人里，楊術文算是林知夏的老熟人。

    楊術文混跡在人群中。當他望見譚千澈，他的臉上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連聲喊道：“哎？譚學長！”

    轉(zhuǎn)頭時，楊術文視線一掃，恰好碰上林知夏，溫暖的笑意凝固在他的嘴角。他的心臟墮入冰窟，動作機械地點了點頭，喊她：“林學妹啊。”

    林知夏友好地笑了一下。

    楊術文卻仿佛撞鬼一樣繞到了別處。

    學校的領導們聚集在附近，正與另外幾位教授閑談。谷老師雙手負后，走向楊術文，還對他說：“你師兄和師妹都找到了教職，你要想留在學術界，需得再加一把勁?！?/br>
    去年九月，楊術文博士畢業(yè)，就在谷老師的組里做了博士后。他對科研的興致缺缺，之所以選擇做博士后，只是因為，他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心想“我博士能畢業(yè)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嘴上卻說：“好，谷老師，我會努力?！?/br>
    “加油，學長?！绷种牡穆曇魪乃澈髠鱽怼?/br>
    他不敢回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林知夏停留在原地，繼續(xù)與谷立凱聊天。谷立凱不僅提到了“四校聯(lián)合研究組”的協(xié)議內(nèi)容，還問起了沈昭華教授的近況。他說，他發(fā)給沈昭華的郵件沒有回復，撥打沈昭華辦公室的電話，她的學生就說，他們沈老師請了長假。

    林知夏如實轉(zhuǎn)告：“我也聽說了這件事。沈老師請假去休養(yǎng)了，下半年才能回到學校。沈老師的工作比較辛苦，經(jīng)常要外出考察，我認識沈老師這么多年，也沒見她休息過?！?/br>
    谷立凱的神色頗為異樣。

    這，就有些奇怪了。

    楊術文炸掉實驗室的那天，谷立凱都沒有這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在林知夏的面前并未多說，但是林知夏有所察覺——谷立凱與沈昭華是大學同班同學，他和沈昭華相識幾十年，肯定比林知夏更加了解沈昭華。

    *

    當天下午，林知夏去了一趟古生物學研究所，找到了何遠騫教授。

    何遠騫是沈昭華的女婿，也是沈負暄的父親。但他的處世態(tài)度比他的兒子沈負暄要更真誠樸拙一些。

    前不久，林知夏剛給何遠騫的實驗室送來一批琥珀，何遠騫見到林知夏，面容顯得和藹可親。林知夏索性直接問他：“沈老師最近還好嗎？”

    “還好啊?！焙芜h騫簡略地答道。

    今天是何遠騫的辦公室開放日，他的學生們剛剛離開，茶幾上剩了五六只一次性的塑料紙杯，杯中裝著純凈水。

    何遠騫端起紙杯，為擺在窗邊的盆景澆水。

    夕陽橫斜，燦爛的余暉鋪到了他的腳下。他和花盆都被鍍上一層濃重的金橙色。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才說：“林老師，我這兒有個好消息。我們用儀器測量那一批琥珀，琥珀里有新物種，我的學生正在收集數(shù)據(jù)，寫論文，明年就能見刊了。多謝你了，林老師?！?/br>
    “不客氣，”林知夏又繞回了剛才的話題，“我很久沒收到沈老師的消息了，也沒在學校里見過她。之前我聽別人說，沈老師休假了，我還為她覺得高興……”

    何遠騫右手一抖，水從杯子里灑了出來。蘭草的枝葉伸展，青翠欲滴，水珠在蘭花的花瓣上濺開。

    辦公室的房門大敞，門外還有一些古生物研究所的同事們路過。眾人的腳步聲忽近忽遠，辦公室內(nèi)部卻一派安靜。

    林知夏等了幾秒鐘，何遠騫仍未開口。她便下定決心道：“沈老師是我的第一位導師，她教我做研究，把我?guī)нM大學……”

    “沈老師也很惦念你，”何遠騫終于坦誠相告，“今年年初，她被查出膽管癌，去北京看了醫(yī)生。發(fā)現(xiàn)得早，手術就能解決問題，我們一家人都相信科學，沒太憂愁……沈老師不想把生病的消息外傳，人過了七十歲，器官衰老，病痛是常事。先前她請假去做手術，不便讓同事或?qū)W生們擔心?！?/br>
    林知夏追問道：“后來呢？”

    何遠騫沉默不言。

    林知夏聲音更輕：“我能去看看沈老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