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段啟言低頭看著她的字跡,他不知自己為何被觸動。 他只是在想,這是怎樣一種堅持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怕林知夏像一座大山一樣穩(wěn)穩(wěn)地壓在“年級第一”的寶座上……金百慧從沒懈怠過一天,從沒表露過一絲妥協(xié)。 段啟言嘆了口氣。 他幫金百慧關緊窗戶,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金百慧又叫住了他:“你資質(zhì)平平,有臉說我?你在27班沒考過一次全班前三。林知夏的成績跟你不沾邊兒,你拿她到我這兒來顯擺,我就記得你上次月考數(shù)學只考了八十分。你從小學到高中,學了六年半的數(shù)競,月考爛成八十分……” 金百慧“呵”了一聲:“你真弱?!?/br> 附近的喧鬧交談聲逐漸消失。 雨還在下,天是灰色的,水珠淅淅瀝瀝,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是天地間唯一的雜音。 段啟言吞咽了一口唾沫,體育委員曹武連忙勸慰道:“段哥,小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往心里頭去啊?!?/br> 段啟言臉上一絲笑意都沒了。他脊背彎曲,垂著腦袋,視線飄在墻角。 本該到此為止的,金百慧沉默不語,段啟言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拽什么拽???你每天學24個小時還是沒用。去年高中數(shù)學聯(lián)賽,你考砸了,沒進省隊,隔壁26班有一個男生進省隊,高二的學長和學姐進得更多,強中自有強中手,你不比別人高貴,金百慧,別再瞧不起人了。” 金百慧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曹武再次拉架:“金姐,小段講話不過腦子,你不要當真啊?!?/br> 金百慧一把拽開了曹武的手。 金百慧的同桌看不下去了,同樣出聲勸了勸:“你別和段啟言嚷嚷了,快上課了?!?/br> “你讓開。”金百慧呵斥她的同桌。 金百慧的同桌是一位天性羞澀內(nèi)向的男同學。這位男同學今年十六歲。在他十六年的人生歷程中,他未曾和任何人發(fā)生過口角,也很少拒絕別人的請求。高一那年剛開學時,他誤打誤撞成為金百慧的同桌。后來,他有機會調(diào)換座位,金百慧卻要求他留在這里,他大發(fā)善心地答應了。 平日里,他和金百慧互不干擾。 今天,金百慧頭一次吼他。 他站起來,退到旁邊。 金百慧指著段啟言,問他:“你提到了數(shù)學競賽,好,我替你算。你初中競賽考過一次聯(lián)賽一等獎,就沒了,再也沒了。去年高數(shù)聯(lián)賽,你考到一個省級二等獎,這是我聽過的最差的名次。你做卷子沒帶腦子,還是根本沒努力?整天和湯婷婷、沈負暄混在一起,他們的成績越來越好,你的成績越來越差。你初中剛入學是全班第三,來了高中的27班,考不到全班前五。假如我是你,我會選擇退學。你不配參加競賽?!?/br> 這一回,連曹武都沒話講了。 高一(27)班的全體同學都把競賽當作至高無上的目標。 對高一(27)班的同學說“你不配參加競賽”,就像是對一位訓練有素的士兵說“你不配沖鋒陷陣,你不配上戰(zhàn)場”。 金百慧的每一句話,都讓事態(tài)更加嚴重化。 段啟言的腰桿挺得筆直。他揚起下巴,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看著金百慧。他語調(diào)平穩(wěn)地說:“金百慧,你本來是上一屆的學生,你從北京的英才班退學回來,轉到了省立一中的初一(18)班。你退學很有經(jīng)驗啊,我是比不上你,我沒退過。你是退學大賽的第一名。我沒資格參加退學大賽的大比拼。” 金百慧的臉色由白轉紅。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憤怒無法平息。 從北京退學的那段經(jīng)歷,是金百慧心頭拔不掉的一根刺。沒人知道她在北京遭遇了什么。她不愿意花時間交朋友,自然也沒有朋友能打聽到她的心事。 金百慧的成績比段啟言好,這是她的救命稻草。金百慧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也讓段啟言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們堵在第三大組和第四大組的過道中間。 全班同學都在看著他們。 班上不少人都對金百慧微有怨言。 高一(27)班的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是優(yōu)等生。優(yōu)等生之間的競爭十分激烈,大家仍然保持了和平共處的氛圍。平常,同學們會交換筆記本、交流做題經(jīng)驗,而金百慧從不參與這種活動。沒有人能借到她的筆記本,她總是毫不掩飾地一口拒絕,同時聲稱:我不會借給你,防止你弄丟我的本子。 段啟言,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熱心的人。無論誰找他解題,他都會給予指點。 段啟言和金百慧剛吵了幾句,周圍就有一個路過的同學問道:是不是金百慧惹到了段啟言? 金百慧怫然不悅:“是段啟言,先撩者賤!” 段啟言呵呵一笑:“初中寒假集訓,你先冤枉的我,幾年過去了,你沒和我道歉?!?/br> 段啟言冷嘲熱諷,金百慧忍無可忍。她揚起手,正要一拳錘上段啟言的肩膀,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扭過頭,見到林知夏。 林知夏輕聲說:“你冷靜一點。” 金百慧奮力抽回自己的手:“你少管閑事?!?/br> “我是班長,”林知夏擋在她的面前,“我當然要管?!?/br> 段啟言喊住林知夏:“你別管了,林班長,金百慧不是正常人?!?/br> 林知夏竟然回答:“其實我也不是正常人。” 段啟言萬萬沒料到林知夏會講出這種話。 林知夏怎么不是正常人呢? 她最正常了。她從來不在同學面前炫耀成績。 段啟言后退一步,微微皺眉:“你要幫金百慧說話?” 段啟言抿緊唇線。他攥著外套的拉鏈,手指骨節(jié)隱隱泛白。他嘆道:“我還覺得,我跟你交情不錯?!?/br> “你討論交情也沒用?!鄙蜇撽押鋈徊逶挼?。 整個班級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尷尬氣氛中。金百慧辱罵段啟言的那番話,可以套用在除了全班前五以外的任何一位同學身上。 林知夏站在金百慧的身邊,面朝著眾多同學,誠心誠意地說道:“我和金百慧的觀點完全不同。我想請大家聽一聽我的話……” “聽你講什么?”段啟言打岔道,“你這學期就高中畢業(yè)了,用不著摻和我們的事,行了,我們都回座位吧?!?/br> 段啟言略帶幾分哀怨。 沈負暄坐在第三大組的側邊。他伸長一條腿,剛好攔住了段啟言。 段啟言質(zhì)問他:“你干嘛?” 沈負暄偏過頭:“讓你聽班長講話?!?/br> 段啟言反問:“我要是不想聽呢?” 沈負暄笑了一下:“哦,你還沒金百慧成熟?!?/br> 換句話說,沈負暄的意思是——你比金百慧更幼稚。 段啟言屏住呼吸。他完全不能接受沈負暄的指控。但他剛和金百慧吵過一場架,他不能再和沈負暄發(fā)生爭執(zhí),那樣會顯得他像一個脾氣火爆的傻子。 他閉嘴,駐足,停在原地。 林知夏開口說:“我知道,大家掛念著學習成績,你們考差了,會很難過。很多因素都能決定一份試卷的最終分數(shù),沒有人能永遠萬無一失,高一(27)班所有同學都經(jīng)過了重重選拔,學校都相信你們能參加競賽……” 金百慧坐回她的座位。她一言不發(fā),埋頭做題。 林知夏非常佩服金百慧。 林知夏繼續(xù)闡述道:“我支持平行宇宙理論。據(jù)說宇宙大爆炸之后,產(chǎn)生了無數(shù)個平行宇宙,就像你用一根吸管在一碗水里吹氣,水底會冒出無數(shù)個氣泡。平行宇宙之間存在相互影響,你的態(tài)度越積極,所有平行宇宙里的你,可能都會朝著積極的方向前進,變得越來越好。平行宇宙不是獨立進化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的思想和靈魂,比考試成績更有意義。” 金百慧插了一句話:“你不能說,考試不好,成績不重要?!?/br> “考試的確重要,”林知夏附和道,“考試是一種人生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沒有好壞之分,它就是一個組成部分?!?/br> 她抬起頭來,目視眾人:“我們都很年輕,未來充滿了希望。年輕意味著時間,時間意味著一切可能?!?/br> 附近陷入一片沉靜。 林知夏積極鼓勁道:“大家加油,我和你們一起加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浸染整座校園,花草樹木都被洗刷一新。曹武撓了一下頭,低聲說:“段哥,回座位吧,你樂觀點,不要生氣,能影響平行宇宙。平行宇宙里的段啟言過得爽,你在我們這個世界就能越來越爽?!?/br> 段啟言扭頭看向窗外:“我壓根沒生氣。我犯不著和金百慧生氣?!?/br> 林知夏接話:“你以后不要找她麻煩?!?/br> 段啟言憤憤不平:“我沒找她麻煩?!?/br> “她不會主動和你說話,”林知夏有理有據(jù)地分析道,“下堂課是數(shù)學課。這堂課的課間,她應該會做一些數(shù)學題?!?/br> 林知夏話音剛落,上課鈴打響了。 同學們四處逃竄,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班主任鄧老師抱著一沓試卷,喜氣洋洋地走進高一(27)班。他站在講臺上,望著自己的一群得意門生,并不知道剛才的課間十分鐘里,他最欣賞的兩個學生當眾撕破了臉。 “這堂課,我們隨堂測驗?!编嚴蠋熗ㄖ?。 往常,每當鄧老師談起“隨堂測驗”,班上或多或少會有一點反對的聲音。而今天,大家沉默地接受了現(xiàn)實。 鄧老師有些摸不清頭腦。他一邊分發(fā)試卷,一邊問道:“咱們班的同學……突然喜歡上考試了?” 坐在第一排的段啟言回答:“鄧老師,我們都想活得更積極。” 鄧老師莞爾一笑,欣慰地說:“好啊,好事。你們要多思多學,多做多練。” * 林知夏以為,金百慧和段啟言的糾紛已經(jīng)告一段落。 但她沒有料到,她的那番話也影響了金百慧。 傍晚放學時,金百慧跟在林知夏的身后,從高一年級的教學樓,走到了省立一中的校門口。 林知夏立定在校門之外,金百慧與她擦肩而過。 林知夏問她:“你為什么跟蹤我?” 金百慧停步:“出校門只有一條路?!?/br> 湯婷婷挽著林知夏的左手,小聲說:“我好糾結……我要變得積極,影響平行宇宙??晌疫€是沒辦法和金百慧講話。我看到她就害怕,她罵段啟言的話,好像我爸爸罵我。她太有家長的派頭了,她真的是我們的同齡人嗎?” 林知夏安慰道:“不要害怕,她不是你爸爸?!?/br> 金百慧腳尖一轉,面對著林知夏。她說:“我沒考進省隊。” 林知夏點頭:“你今年才高一,還有很多機會?!?/br> 金百慧又說:“我物理和數(shù)學都沒進省隊,我沒機會了。” 她的言辭毫無波瀾,只是在陳述一樁事實。 她把自己的眼鏡往上扶了扶。她的度數(shù)又加深了,鏡片變得更厚,視野依然清晰。 林知夏猜不透她的心思,隨口說道:“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我覺得你太累了。我建議你回到家里,讓mama做一桌你最喜歡的菜,你敞開肚皮吃一頓,洗個熱水澡,早點上床睡覺。明天早晨,我們再來聊省隊的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