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圣保羅大教堂出發(fā)，開車十分鐘就能抵達著名景觀“倫敦眼”。

    但是，江逾白說，“倫敦眼”根本沒什么意思，是很無聊的一個景點。他站在“倫敦眼”附近的橋上，遠觀一群游客們乘船觀光泰晤士河……

    “泰晤士河怎么樣？”林知夏問他。

    他遲疑兩秒，誠實地說：“河水的顏色偏黃，比較混濁，不算干凈?！?/br>
    江逾白非常講究衛(wèi)生，他的關(guān)注點與林知夏不同。林知夏雙手捧著臉，總結(jié)道：“原來倫敦的泰晤士河是這個樣子的。果然，工業(yè)污染太嚴重了，我在書里見過?！?/br>
    江逾白補充：“泰晤士的上游河水還行。倫敦北面有一座漢普頓宮，在上游河畔，景色算是可以。很多著名的建筑物都建在河畔。cherwell是一條支流，牛津大學(xué)在它旁邊……”

    林知夏突然又問他：“法國巴黎呢？法國巴黎是什么樣子的？”

    江逾白端起水杯，耐心地敘述他的游覽歷程。林知夏就仿佛跟他一起出發(fā)，觀賞了異國風(fēng)景。江逾白比書本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分享的都是毫無修飾的切身體會。

    他說，七月份的阿爾卑斯山頂，紛飛的大雪吹得他帽子變白。八月份的埃及阿斯旺，阿布辛貝勒神廟周圍的陽光曬得他睜不開眼。他佩服古埃及人在如此嚴苛的環(huán)境下建出世界奇觀。

    林知夏聽完他的旅游介紹，當場下定決心：“我也會把我的經(jīng)歷告訴你的?！?/br>
    江逾白問她：“什么經(jīng)歷？”

    換作另一個人，問起江逾白的旅行故事，江逾白必然拒絕回答。但是林知夏不一樣。江逾白知道林知夏每年寒暑假都待在家里，幾乎沒有出門玩過。他出于一種補償?shù)男睦?，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作為回報，林知夏說：“明年一月，我要去參加2007年全國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我們省隊的同學(xué)和老師都會住在酒店里，到時候，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我想和你交流全國競賽的體驗?！?/br>
    “可以。”江逾白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

    他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臥室的座機號，甚至包括他的司機和管家的手機號碼，完美地保障了他和林知夏的溝通順暢。

    林知夏掃了一眼紙條，就說：“我記住了?！?/br>
    江逾白不能和林知夏一起參加2007年全國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這讓林知夏有些遺憾。可是，就像江逾白說的那樣，林知夏要勇敢往前走，要探索新宇宙。

    *

    2007年1月25日，林知夏跟隨省隊，抵達了舉辦全國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的城市。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爸爸mama和哥哥都沒有陪在她身邊。

    夜里，林知夏抱著毛絨小企鵝，靜靜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酒店房間陷入一片沉寂無邊的黑暗。厚實的窗簾遮蓋了一切光源，今夜的月亮遙不可見。林知夏睜大雙眼，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她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砰咚砰咚，仿佛響在耳邊。

    她緊緊地摟住小企鵝，害怕地縮進被子里。

    從小到大，她特別恐懼陌生的黑暗環(huán)境。

    林知夏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林知夏很后悔沒有堅持讓mama陪她來參賽。她擔心mama離開之后，爸爸一個人在家里忙不過來，所以，她才信誓旦旦地說：省隊里所有學(xué)生都是未成年人，林知夏不會遇到任何問題！林知夏堅強又勇敢！

    林知夏非常羞愧。

    她一點都不堅強，一點都不勇敢。

    寂靜無聲的酒店房間里，她繃緊了神經(jīng)，恐懼的情緒卻沒有消散，仍然深深盤踞在她的肺腑間。她想起小時候在農(nóng)村聽大人講過的鬼故事。據(jù)說，三更半夜時，鬼要是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背后，絕對不能回頭，只能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否則這個人就會被鬼嚇死。

    林知夏回憶起當時的氣氛、冬夜的寒冷、奶奶的肅穆表情，她幾乎要把自己嚇壞了。

    她還想起有一天中午，她做過一個夢，夢里，小企鵝把哥哥吃掉了。于是，懷里的小企鵝都不能再為林知夏提供任何安全感。她非常思念江逾白。江逾白總是裝出一副沉穩(wěn)淡定的樣子，他會在課間跑到cao場上吊住單杠，他會在周圍同學(xué)議論他的時候，擰開保溫杯安靜地喝水。他會在林知夏不敢邁出一步的時候，輕輕推一下她的后背。

    林知夏好想給他打電話。

    當前時間，是夜里九點零五分。

    江逾白已經(jīng)睡著了。他每晚八點半就會上床睡覺。他要長個子，不能打擾他。

    林知夏渾渾噩噩地度過這一晚。凌晨兩點，她半夢半醒，無意中瞥見電視機電源的紅光，又被嚇了一跳。她整個人完全鉆進被子里，腳尖和雙手都用被子蓋住，只露出下半張臉呼吸。

    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時，她的腦子都是懵的。

    林知夏洗漱完畢，稍作整頓，跟隨老師和同學(xué)前往指定地點，參加第22屆全國中學(xué)生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競賽的開幕儀式。她見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數(shù)學(xué)競賽高手，甚至還有俄羅斯、新加坡等地區(qū)的海外學(xué)生參賽。

    競爭好激烈！

    林知夏覺得她今晚一定要睡個好覺，才能在明天上午的競賽考試中發(fā)揮應(yīng)有的水平。

    當天下午五六點，林知夏先給mama打了個電話。mama哄了她半個小時，她頓時感到輕松，又立刻給江逾白打電話。

    自從林知夏跟隨省隊出戰(zhàn)，江逾白的同桌座位就一直空著。這兩天來，江逾白隨身攜帶手機，晚上睡覺都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他有意無意地提醒管家和司機注意陌生來電，仍然沒等到林知夏的音訊。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終于，林知夏的電話打過來了。

    手機震動不停，他正在吃晚餐。

    他放下筷子，立刻按下接聽，林知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江逾白，江逾白，明天就要開考了。今天上午，我在開幕儀式上見到了各個省份的同學(xué)……昨天晚上我沒有睡好，房間太黑了，我有點害怕，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參加比賽就好了?！?/br>
    “我和你一起參賽，也不會和你住一間房?！苯獍桌碇堑胤治龅馈?/br>
    江逾白的爸爸mama和叔叔都在餐桌上。叔叔聽聞侄子的話，當場噴了一口酒。

    江逾白不是很懂。他說得沒錯，叔叔為何反應(yīng)那么大。他繼續(xù)安撫林知夏：“你別怕，林知夏船長。宇宙是黑色，你害怕宇宙嗎？”

    “不怕?！绷种恼\實地說。

    江逾白點頭：“林知夏船長，朝著宇宙進發(fā)。”

    林知夏的斗志熊熊燃燒起來：“好的！”

    第42章 星際尋寶（上）

    林知夏精神抖擻，躊躇滿志。她握著座機的聽筒，語氣堅決：“江逾白，我會把這次比賽的金牌帶回去給你玩?！?/br>
    江逾白順著她的意思，附和道：“我確實沒玩過，全國數(shù)學(xué)奧賽的金牌?！?/br>
    “等我回來，”林知夏和他約定，“我請你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br>
    江逾白不太喜歡學(xué)校食堂。但他不愿承認自己是個挑剔飲食的人。他反過來邀請林知夏：“我請你來我家吃飯?！?/br>
    林知夏驀地想起江逾白送給她的那一張“博物館通行證”。她萬分期待地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去你家？”

    江逾白回答：“你有空的時候?！?/br>
    林知夏原地一蹦：“好的，江逾白，我們下個月見?！?/br>
    江逾白應(yīng)聲：“下個月見。”

    林知夏結(jié)束通話前，順便說了一句：“明天晚上六點，我準時給你打電話，可以嗎？”

    “可以?！苯獍籽院喴赓W地答應(yīng)她。

    餐桌上的氣氛相當沉靜。江逾白把手機揣進了衣服口袋，用筷子夾起一只蒲燒鰻魚卷。鰻魚卷里包含黃瓜、鰻魚、牛油果，外部圍著一圈海苔，表面還沾著一層白芝麻。他覺得林知夏應(yīng)該會喜歡這道菜。他已經(jīng)在暗暗地規(guī)劃未來的午餐。他希望林知夏在他家里玩得愉快。

    叔叔忽然問他：“江逾白，你和林知夏打了一通電話嗎？”

    江逾白承認道：“是的?！?/br>
    他差不多等了兩天，才接到林知夏的電話。他毫不猶豫地按下接聽鍵，幾乎忘了父母和叔叔還在他的身旁。他仔細掂量剛才的一番通話，自認為他的言辭沒有出錯，符合爸爸mama對他的一貫要求。

    mama笑著說：“你和林知夏的關(guān)系很好啊?！?/br>
    叔叔端起透明的高腳杯：“大嫂，你聽我講，我見過林知夏。林知夏小朋友的智商高達174，她真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我們小江和她交朋友……就像我和古典音樂界的年輕大師交往一樣，我們保持著純潔無瑕的關(guān)系，彼此促進的關(guān)系。小江愿意謙虛地請教別人，很可能是從我身上學(xué)到的?！?/br>
    爸爸反問一句：“是嗎？”

    叔叔放下酒杯，當場改口：“更可能是小江自己領(lǐng)悟的。”

    爸爸微微靠上椅背，安靜地看著江逾白。隔了一會兒，爸爸溫聲道：“你和林知夏是好朋友，我們樂于見到你跟同學(xué)相處融洽……”

    爸爸的手指環(huán)住酒杯的杯口，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這種情況比較罕見。他總是邏輯清晰，有條不紊地教育兒子。今天晚上，他卻側(cè)目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江逾白的mama承擔了這一份重任。mama用一塊餐巾擦拭嘴角，含蓄地提醒道：“江逾白，你十一歲了，再過幾個月，你就是十二歲，是個小男子漢。你和人家小姑娘做朋友，一定要明白你們兩個人的性別不一樣。你要尊重她，拿捏好界限和尺度?！?/br>
    江逾白點了一下頭。

    叔叔的指尖輕敲酒杯：“對，拿捏界限，小江?！?/br>
    江逾白很爽快地接話：“沒問題。”

    “那就好，”mama說，“爸爸mama都相信你?！?/br>
    爸爸mama和叔叔的點撥，激發(fā)了江逾白的性別意識。雖然他從小就用“男子漢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但是，他確實經(jīng)常忽略“男生和女生的界限問題”。好在他和林知夏一直維持著深刻的友誼，相互尊重，相互督促，從未冒犯過彼此——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九歲那年，他的自尊是如何被林知夏摧毀的。

    這天夜里八點半，江逾白平心靜氣地入睡。

    同一時間段，林知夏熄燈上床。

    林知夏左手抱住小企鵝，右手掀開被子，躺進柔軟的床鋪。她默念江逾白的話——宇宙是黑色的，她不害怕宇宙。她認為自己的恐懼來源于未知。比方說，“暗物質(zhì)”是天體物理學(xué)理論中的一種不可見物質(zhì)，廣泛地分布于太空。如果“暗物質(zhì)”真的存在，林知夏還能清晰地看見它，那么，宇宙在她的眼中，就應(yīng)該是另一番盛大耀眼的光景。

    黑暗和光明都是相對概念。只要林知夏心中有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也是明亮的。

    林知夏不再退縮，不再膽怯。她平躺在床上，露出整張臉，就像在家里睡覺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早晨八點，全國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競賽正式開始。

    全國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競賽有一個別名，叫做“全國中學(xué)生數(shù)學(xué)冬令營”。

    林知夏向爸爸mama驕傲地宣稱，她要參加全國數(shù)學(xué)奧賽。而在外人的面前，她就謙遜地表示，她報名了一個冬令營。

    冬令營的題目，出得很有水平。第一題是一道代數(shù)題，已知一個不減的正整數(shù)列，m個子列中包含n個不同的正整數(shù)，要求證明數(shù)列通項求和公式的下界。林知夏動筆證明了另一個命題，再縮小范圍，套用在題目限定的求和公式中，飛快地解決了這道題。

    接下來，她遇到了平面幾何與組合問題。

    林知夏一分鐘都沒耽誤，直接在答題紙上寫下她的思考過程。

    所謂的“奧數(shù)競賽”，其實就是在考場上悶頭做題。而國際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就是和全世界的參賽選手一起悶頭做題。競賽與考試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林知夏毫無壓力。

    數(shù)學(xué)競賽分為兩天，每天考三道題，每道題21分。林知夏做完試卷之后，又被卷子上的題目勾起了思緒。她坐在教室里，滿腦子都是華羅庚的《堆壘素數(shù)論》。

    當她走出考場，再次與省隊的領(lǐng)隊老師匯合，老師問她考得怎么樣，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阿貝爾群及交換半群?！?/br>
    老師愣住了。

    省隊的其他同學(xué)也愣住了。

    林知夏忙說：“我考得還行?！?/br>
    省隊里的大部分選手都是男生，女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放眼整個冬令營，女生的數(shù)量都不占優(yōu)勢。歷年的國際奧林匹克戰(zhàn)場上，各國的國家隊都是以男性選手為主?；蛟S是因為這個原因，林知夏在競賽場上很受關(guān)注。

    對了，還有一個原因——她的年紀太小了。

    她謹慎地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次試卷的題目，很精彩，尤其那一道組合題，構(gòu)造巧妙，從抽屜原理入手，沒有超綱，又鍛煉了思維。”

    她身旁的一位男生卻說：“那道題，沒什么可講的。”

    林知夏抬頭望向他。

    這位男生，正是省立一中高中競賽班的學(xué)長，名叫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