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飛花令”，指的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行酒令，很考驗一個人的詩詞功底。參與的玩家依次念出一句詩詞，句中必須包含某一個指定的字。

    最難的是，那個字必須逐位后移。

    林澤秋非常討厭這個游戲。從小到大，他玩過多少次，就輸過多少次。他的記憶力，完全無法和林知夏相提并論。

    “哥哥！從我開始，我選‘花’字！”林知夏興致勃勃地說，“唐代詩人的一首《師勉》里寫過——‘花依時節(jié)重開得，水向東流定不還’，哥哥，輪到你了?！?/br>
    林澤秋沉思片刻，接道：“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林知夏飛快地回答：“羅綺花飛白玉堂。”

    林澤秋岔開雙腿，兩手放在膝蓋上：“我不行了，想不起來了。我認(rèn)輸?！?/br>
    “哥哥，我們繼續(xù)玩吧，”林知夏央求他，“所有帶‘花’字的詩詞歌賦都可以。”

    林澤秋這才愿意開口：“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br>
    林知夏念出唐代詩人孫光憲的一首《菩薩蠻》里的名句：“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fēng)老?！?/br>
    林澤秋一手撐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br>
    “這句詩，你剛剛講過了，”林知夏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不可以再講了。”

    林澤秋在座位上坐直：“哪兒來那么多麻煩的規(guī)矩？你能不能跟我玩一些普通人的游戲？”

    “那我們玩……列舉水滸傳英雄名字的游戲吧。我學(xué)校的同學(xué)都喜歡玩這個游戲。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因為我知道沒有人能打敗我。”林知夏誠實地向哥哥吐露道。

    哥哥冷著一張臉，起了個頭：“花和尚，魯智深?！?/br>
    林知夏接道：“黑旋風(fēng)，李逵。”

    哥哥隨口說：“母夜叉，孫二娘。”

    林知夏雙眼一亮：“哥哥，你知道‘母夜叉’這個詞的來歷嗎？夜叉是一種妖怪的名字。清代小說《聊齋志異》里有一篇文章，叫做《夜叉國》。據(jù)說！在夜叉的國家里，越漂亮的人，社會地位越低，越丑陋的人，過得生活越好！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困意突然來襲，林知夏哈欠連天：“哥哥，像你這樣的長相，放在夜叉國里，是要人人喊打的?！?/br>
    林澤秋一時分辨不清，林知夏是在夸他長得好看，還是在罵他去了夜叉國會被暴打一頓——他傾向于選擇后一種解釋。

    爸爸去樓下繳納藥費和住院費，mama還在病房里陪床。

    林澤秋和meimei聊天時，mama坐在一旁削蘋果。mama用一把小刀削出了連續(xù)不斷的蘋果皮，林知夏卻說：“mama，我不吃蘋果?！?/br>
    “這是給你哥哥的?！眒ama說。

    林知夏熱愛草莓，林澤秋獨愛蘋果。或許是因為，林澤秋的名字里帶了個“秋”字，而蘋果又總是在秋天上市。

    mama削完果皮，就把蘋果遞給了林澤秋。

    林澤秋啃了一口蘋果。而林知夏已經(jīng)睡著了。

    mama伸出一只手，輕輕掖緊了林知夏的被子。她看著女兒，又對兒子說：“林澤秋，待會兒你跟著你爸爸回家，我陪夏夏在這里過夜。她還得留院觀察一天。你明天還要上學(xué)。明天凌晨四點，你爸爸來醫(yī)院接我的班，我騎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進貨……你爸爸性子太軟，就沒跟人講過價。進貨這事，還得我來?！?/br>
    十二月底的冷風(fēng)吹拂著醫(yī)院的窗臺，外面又下起了濛濛細(xì)雨。行駛的車輛經(jīng)過路面上的水洼，滾動的車輪帶起水珠紛飛的響聲。

    林澤秋瞥了一眼窗外，沒來由地問了一句：“mama，你覺不覺得……生活很辛苦？”

    mama遲疑了兩秒鐘，才說：“不辛苦?！彼氲椭^，還在照顧女兒，略顯凌亂的發(fā)絲遮住了她的視線。

    林澤秋并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局促地挺直后背：“再過幾年，我和林知夏都會長大。”

    “好的。”mama回答他?？赡苁遣》坷锏幕璋倒饩€影響，他似乎看見mama的眼睛里也泛起水光。

    這一整夜，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雨聲雜亂，漫天漫地濺起水花。

    *

    第二天傍晚，那場雨終于停了。

    林知夏神清氣爽，身體基本痊愈。她跟著mama出院，mama讓她謹(jǐn)遵醫(yī)囑，于是她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mama果然是信守承諾的mama。林知夏在家休養(yǎng)時，mama趕早去菜市場買來活蝦，剝掉蝦殼，焯水剁餡，做出一盤蝦仁水餃。

    中午的飯桌上，爸爸mama都說他們不喜歡吃蝦。mama端起那一盤蝦仁水餃，往林知夏和林澤秋的飯碗里分別撥了一部分。

    “你們真的不吃嗎？”林知夏問道。

    “這是海蝦，”mama告訴她，“我和你爸爸都不吃海鮮。我們倆在山里長大，更愛吃山貨。這沒什么好騙你的，你外公外婆都知道，我從小吃慣了山貨。”

    林知夏將信將疑。

    她的碗里有六只水餃。她仔細(xì)想了想，夾起兩只餃子，放進爸爸的碗里，又夾起另外兩只，放進mama的碗里。

    林知夏端起瓷碗，輕聲說：“我還是想和爸爸mama一起吃?！?/br>
    mama沒有回答。爸爸嘆了口氣。他拿起飯盒，轉(zhuǎn)身又去店鋪里照看生意。

    林知夏望見爸爸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客廳門口。她握著筷子，咬了一口蝦仁水餃，真的好好吃呀。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蝦仁水餃這么好吃的東西？

    她舍不得狼吞虎咽。她決定細(xì)細(xì)品味。

    林澤秋和林知夏的吃相截然相反。林澤秋風(fēng)卷殘云般掃完了碗里的食物，他的飯量是林知夏的兩倍。他順便關(guān)心了一下meimei：“你今天還難受嗎？”

    “沒事啦，”林知夏夾著餃子蘸醋，“我完全退燒了，很健康，很清爽?！?/br>
    林澤秋提醒她：“你明天得去上學(xué)了?！?/br>
    “好呀?！绷种幕卮?。

    飯后，林知夏在自己的臥室里收拾東西。

    她的床上放著一堆毛絨玩具，雜七雜八，毫無章法。她只留下了小貓和小企鵝。其它玩偶都被她塞進了柜子里，或者擺在書桌上。

    她的桌子上，還有一張名片。

    那是沈昭華教授的名片。

    兩個多月前，林知夏在海洋水族館里見到了沈昭華教授和她的博士生團隊。

    當(dāng)時，那位博士生對林知夏說，歡迎她打電話給沈教授，隨時來參觀大學(xué)校園。

    按理來說，林知夏在今年十月份就拿到了沈教授的聯(lián)系方式，應(yīng)該立刻致電給沈教授。但她那會兒忙著閱讀2004年新出的“豐中子核奇特性質(zhì)”的物理研究論文，就把沈教授的名片……暫時放到了一邊。

    今天中午，林知夏鬼使神差地拿起座機的聽筒，按下了她爛熟于心的一串電話號碼。

    林知夏感覺自己成長了一點。短暫的住院經(jīng)歷，讓她變得更有勇氣。

    她守在電話機的旁邊，等了兩秒鐘，就聽見一個年輕jiejie的聲音：“喂，您好，請問找誰？”

    “您好，我找沈昭華老師，”林知夏簡略地描述道，“十月中旬，我在海洋水族館遇到了沈老師和她的學(xué)生們?！?/br>
    這位jiejie驚訝地說：“啊？是你！你好啊，小meimei。”她馬上做了自我介紹：“我記得你，我是沈老師的學(xué)生。那天我也在場?！?/br>
    林知夏思索片刻，問她：“jiejie，你的名字，是不是朱嬋？沈老師目前只帶了一個女博士生，名字叫做朱嬋。我在大學(xué)的官網(wǎng)上找到了相關(guān)資料?！?/br>
    朱嬋聽她說“jiejie”，只覺得“jiejie”兩個字被她念得太甜了。

    朱嬋一點沒藏私地告訴她：“你找沈老師嗎？沈老師去北京開會了，這周六才能回家。”

    林知夏又問：“那我可以參觀你們的實驗室嗎？”

    “當(dāng)然可以，”朱嬋說，“沈老師和我們打過招呼了。最好和你家長一起來，你年紀(jì)太小啦，還是需要監(jiān)護人陪同的?！?/br>
    林知夏稍顯遲疑：“請問，除了監(jiān)護人之外，我可不可以……再帶上我的同學(xué)？”

    朱嬋猶豫不決：“你的同班同學(xué)嗎？也是九歲的小朋友？”

    “對，”林知夏告訴她，“那天在水族館，你也見到他了。他幫我收下了沈老師的名片?！?/br>
    朱嬋爽朗地答應(yīng)道：“那行啊，你們倆這周日來我們學(xué)校吧。沈老師周日要到學(xué)校來整理材料。沈老師挺想和你見上一面，跟你聊聊你感興趣的學(xué)術(shù)問題?！?/br>
    第21章 雜弦理論

    整整兩天，林知夏沒來上課。

    江逾白的校園生活就像一副褪色的油畫。

    林知夏的座位變空了。她的笑聲，她的課間游戲，她的《人類觀察日記》，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知夏在家養(yǎng)病，杳無音訊，江逾白開始擔(dān)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她發(fā)燒的那天晚上，江逾白給她家里打過電話，但是沒人接。

    江逾白的父母和叔叔從不接聽陌生人的來電。江逾白懷疑林知夏的家里也有這種規(guī)矩。

    于是，這天下午放學(xué)之后，江逾白決定親自去一趟安城小區(qū)。

    傍晚五點，天色漸暗，夕陽墜裂了晚霞，萬物消融在黃昏的暮色中。

    安城小區(qū)的正門敞開，來來往往都是行人。

    嚴(yán)冬的冷風(fēng)“簌簌”地吹，吹得人們裹緊了外套和圍巾。街頭巷尾晦暗陰寒，路燈竟然壞了兩盞。

    江逾白雙手揣進衣服口袋，混在一群放學(xué)回家的學(xué)生隊伍里，跟著他們走進了安城小區(qū)。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林家的超市——出乎他的意料，今天的超市還在營業(yè)。

    隔著一道塑料門簾，江逾白看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穿著毛衣和運動褲，踩著一雙粉紅色的兔子拖鞋。她雙手扒在收銀臺上，仰頭對她的mama說：“哥哥在哪里呀？”

    mama回答：“你哥哥還沒放學(xué)呢。下個月初，他們學(xué)校的競賽班要選拔一批新學(xué)生，你哥哥想考進競賽班，每天都在學(xué)校多待半個小時，找他們班上的老師請教問題?！?/br>
    林澤秋就讀于省立一中的初一年級培優(yōu)班。

    省立一中是省城最好的中學(xué)。它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幾乎匯聚了全市的尖子生，以及全市最雄厚的師資力量。

    省立一中的初中部開設(shè)四種班級——競賽班、培優(yōu)班、普通班、國際班。

    林澤秋一直想去競賽班。

    但他一直沒考上。

    “哥哥想去競賽班，為什么他不告訴我呢？”林知夏疑惑地問，“我也可以輔導(dǎo)他的數(shù)學(xué)競賽呀。”

    mama笑著說：“等他回來，你去問問他?！?/br>
    林知夏點頭，又說：“mama，我周末想去大學(xué)城。mama，我可以去嗎？沈昭華教授同意讓我參觀他們的物理海洋實驗室。”

    mama還沒回答，林知夏視線一掃，忽然瞥見了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對視片刻，勇敢地踏入了超市大門。

    林知夏問他：“你怎么來了？”

    江逾白早就想好了上門拜訪的正當(dāng)理由。他立刻扯開書包拉鏈，翻出一沓試卷和作業(yè)本：“林知夏，你兩天沒來上課，老師布置了作業(y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