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住口吧?！绷譂汕锎驍嗟?。

    林知夏微微低頭。

    白熾燈的光芒明亮，林澤秋握緊筷子，看著meimei：“你一天到晚，總說這些，在學(xué)校里會沒有朋友?！?/br>
    “我沒有和別人講，”林知夏辯解道，“我在學(xué)校里，只和我的同桌講。”

    “你有同桌了？”爸爸和哥哥異口同聲地詢問道。

    哥哥一臉的不可置信，爸爸一臉的喜不自勝。

    林知夏剛上小學(xué)時，經(jīng)常和她當(dāng)時的同桌說一些“奇怪的話”，男生女生都被她弄哭過。班主任問起林知夏的歷任同桌：林知夏究竟和你們說了什么？

    沒有一個孩子能夠表述清楚。

    甚至，他們都出現(xiàn)了相同的癥狀——雙眼呆滯，魂不守舍，講話磕磕絆絆，嘴中蹦出的詞語全是“銀河系坍縮”、“本我自我與超我”、“德布羅意假說”……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班主任吳老師對林知夏說：“林知夏呀，你看過很多書嗎？閱讀是好事，但你不能影響別人啊，對不對？你是好孩子，老師不批評你，老師希望你能一直進(jìn)步，給同學(xué)們帶來積極的作用，好嗎？”

    于是，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林知夏就沒有同桌了。

    她學(xué)會了在班級里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人。

    可是，現(xiàn)在，江逾白又成了她的新同桌。

    林知夏開開心心地告訴爸爸和哥哥：“我的新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人很好！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聽我講物理，每天都讓我和他多講幾遍?！?/br>
    林澤秋質(zhì)疑道：“他聽得懂你的話？”

    林知夏十分確定：“他連一句都聽不懂。”

    “那他還讓你跟他講物理，”林澤秋感慨道，“他小小年紀(jì)，對自己真狠啊?！?/br>
    第4章 k-means聚類算法

    林知夏的家境，完全不是江逾白想象中的樣子。

    江逾白曾經(jīng)認(rèn)為，林知夏也住在一座莊園里，每天都有很多家庭教師輔導(dǎo)她。然而，根據(jù)江逾白親眼所見，林知夏出生于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林知夏的父母并不縱容溺愛她——她想吃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都被她mama無情的拒絕了。

    江逾白的父母也限制他的零食。思及此，江逾白對林知夏又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憐憫。

    江逾白家里的廚師擅長制作中式糕點。近幾日，園林里的桂樹開花了，廚師們采摘新鮮的花朵，制作出一籠屜的“水晶桂花糕”，主要用料包括東北特級大米、海南椰子油、甘肅天水蜂蜜。這些糕點香軟彈滑，糯而不膩，值得一品。

    這天早晨，江逾白上學(xué)之前，找來一只干凈的飯盒，偷偷裝了十幾塊桂花糕，帶到學(xué)校里給林知夏吃。

    早讀課剛剛結(jié)束，江逾白就把飯盒擺在林知夏的面前。

    林知夏很疑惑：“這是什么呀？”

    “桂花糕，”江逾白故作淡然，“甜的?！?/br>
    林知夏打開飯盒，頓時香氣四溢。她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糕點，忍不住問：“你在哪里買的？”

    “市面上買不到，”江逾白誠實地介紹，“這是我家廚師親手做的……”

    他還沒說完，坐在他前排的周步峰猛地一回頭，抓起兩塊糕點就往自己嘴里塞。周步峰一邊趁火打劫，一邊高聲贊嘆：“我靠！這個好好吃……好吃得我要噎死了！大家都快來嘗嘗鮮……四年級一班的弟兄們！”

    周步峰的同桌是個女孩子，名叫甘姝麗。甘姝麗一直都是文文靜靜不愛講話的內(nèi)向女生，她還在課桌上用涂改液劃出一條“三八線”，阻止周步峰與自己接觸。平常，周步峰和她說話，她從來不理。

    而現(xiàn)在，班上走過來幾個同學(xué)，都要品嘗江逾白帶來的桂花糕。

    甘姝麗今天沒吃早餐。她忍不住伸出手，也從飯盒里抓了一塊，響應(yīng)周步峰的號召。

    十七塊桂花糕，轉(zhuǎn)眼就被大家瓜分。

    林知夏連一口都沒嘗到。

    江逾白感到不解。他詢問林知夏：“你為什么看著他們搶？”

    林知夏說：“周步峰碰到了，我就不想吃了?！?/br>
    江逾白又問：“我和周步峰打一架，同學(xué)們會告老師嗎？”

    “告了也沒用，”林知夏平靜地敘述，“因為老師一定會幫你的。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和他打架……打架不能解決問題。你今天打了他，他就會一直記得?！?/br>
    江逾白努力壓制自己的怒火。他把飯盒扔進(jìn)了垃圾桶，坐回原位，又用一張紙巾擦拭林知夏的課桌，這時周步峰扭過頭來笑話他：“江逾白，你是林知夏的跟屁蟲，嘿嘿?！?/br>
    江逾白緘口不言。

    周步峰推動了江逾白的文具盒：“江屁蟲，江屁蟲，嘻嘻?！?/br>
    江逾白調(diào)整呼吸。他臉頰微微發(fā)紅，眼神變得冷峻嚴(yán)肅。

    周步峰察覺到非同尋常的氛圍，偏生嘴巴忍不住挑撥：“你是怪胎的同桌，怪屁蟲！哈哈。”

    江逾白很反感別人用“怪胎”形容林知夏。他拽著周步峰的衣領(lǐng)一把將他從座位上提了起來。鉛筆、橡皮、文具盒、修正帶灑落一地，附近的桌椅橫七歪八。周步峰面色一凜，反扣江逾白的手腕狠狠往后扯。周步峰的鼻腔內(nèi)部擠出憤怒的悶聲：“你搞什么??！”

    江逾白一手扭向前，成功甩開了周步峰。課桌拼出的過道里，江逾白后退一步，猛然抬腿，膝蓋快要撞上周步峰的腹部。

    周步峰立刻癱倒，躲過這一擊，但他的左腿被江逾白踩了一腳。

    恰好這個時候，數(shù)學(xué)老師進(jìn)門了。

    數(shù)學(xué)老師姓錢，年紀(jì)大概四十歲出頭，她是一位獲得認(rèn)證的“小學(xué)高級教師”。錢老師總是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透過反光的鏡片去觀察全班同學(xué)。

    錢老師平常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今天剛一進(jìn)門，她沉聲發(fā)火道：“角落里誰在打架？你們是四年級的學(xué)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還能打起來？都給我滾去班主任的辦公室！班主任讓你們回來，你們再回來，誰也別進(jìn)我的教室，就站在走廊上！讓全年級看看！誰還敢打架！”

    她話音落后，周步峰麻溜地跑出了教室。

    江逾白仍然站在原地。

    他從沒被老師罵過。他暫時反應(yīng)不過來。

    寬敞整潔的教室里，錢老師放下直尺和圓規(guī)，兩手扶在講臺上，意有所指地批評道：“有些同學(xué)，我為了給你留面子，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但是，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自己家里條件好，有點錢，有點資本，你就能在我們的學(xué)校里為非作歹，作威作福！做學(xué)生前，你要先學(xué)會做人！我不管你是從新加坡還是從新幾內(nèi)亞回國，只要你在班級里使用暴力，找人打架，你就是錯了！我告訴你，哎，你懂不懂？你們才幾歲啊，遇到點事情，只能用拳頭解決問題？你沒學(xué)過數(shù)學(xué)嗎？不懂得邏輯思考嗎？別在讀書的地方打架！我警告你??！我見一次批評一次！你去校長那告我的狀也沒用！我教書二十多年了，我不教只會打架的學(xué)生！”

    錢老師最后一句話擲地有聲。

    江逾白的臉上火辣辣，直燒得慌，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尤其那一句“別在讀書的地方打架”，聽得他心里羞愧到了極點。

    他一聲不吭地走出教室，走向班主任的辦公室。

    林知夏怔然望著他的背影。

    這一節(jié)課，過得十分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鈴響，林知夏第一個沖出教室。她看到江逾白和周步峰都在走廊上罰站，這兩人之間相隔的距離足有四米長。

    “江逾白？”林知夏喊他。

    但他沒理她。

    林知夏輕聲念道：“小江總。”

    江逾白扶著不銹鋼護(hù)欄：“別叫我小江總?！?/br>
    “你在想什么？”林知夏站在他的身邊問道。

    “我知道周步峰打不過我，”江逾白坦然承認(rèn)，“我想打到他痛哭流涕。”

    周步峰聽見江逾白的話，雙腿一縱，跑得更遠(yuǎn)。走廊上的同學(xué)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的鞋底摩擦塑膠地板，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呲——溜”聲響。

    江逾白轉(zhuǎn)身，看著眾多同學(xué)，改口道：“但是，我學(xué)武術(shù)……不是為了毆打同學(xué)?！?/br>
    “你能這么想，真是太好啦，”林知夏應(yīng)道，“你抬腿去撞擊周步峰的時候，我預(yù)計你的沖量會很強(qiáng)，那不是鬧著玩的。我也被嚇到了?！?/br>
    江逾白不恥上問：“什么是沖量？”

    “一個描述力在時間上累計作用的矢量?！绷种难院喴赓W地解釋。

    江逾白站姿筆直，頻頻點頭。

    “你聽懂了嗎？”林知夏明知故問。

    “沒有?！苯獍渍\實道。

    林知夏毫不氣餒，很有耐心地告訴他：“人生呢，就像一種k-means聚類算法。我們一開始都隨機(jī)選擇了參考點，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后來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發(fā)生變化，我們的參考點也開始更新了。我們處在不同的參考點上，觀測相同的事物，就會得到不一樣的結(jié)論。人都是在不斷成長、不斷調(diào)整參考點的……就像你在這堂課之前覺得男生打架沒什么，這堂課之后，你動手前，可能也會想一想了?！?/br>
    江逾白和她對視：“k-means聚類算法。謝謝，我學(xué)會了。”

    林知夏笑得很甜：“數(shù)學(xué)能讓人感到快樂，也能讓我們思考人生?！?/br>
    *

    作為班級的語文課代表，這堂課的課間，林知夏要去老師的辦公室抱一沓作業(yè)本。她開開心心走到辦公室的門口。房門半掩，班主任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怼?/br>
    班主任笑著說：“錢老師啊，你消消氣，江逾白他爸爸是我們省的納稅大戶，他們的集團(tuán)一年貢獻(xiàn)蠻多gdp，還能吸引外資。校長告訴我，江逾白他們家，在北京上頭都有人。你別跟他計較了，他還是個孩子嘛，平常很懂禮貌的。”

    錢老師回答：“我不是跟他計較。我剛進(jìn)教室，看到他把周步峰打倒了，一腳踩在人家的腿上……這不是欺負(fù)同學(xué)嗎？”

    “哎，周步峰這孩子經(jīng)常在咱們班上惹事，”班主任為江逾白辯護(hù)道，“周步峰他爸媽在上海工作。他是爺爺奶奶在帶，他偷東西不是一天兩天了?！?/br>
    錢老師有些驚訝：“他偷東西？”

    班主任描述道：“去年，你的辦公室在對面嘛，沒跟我一起。那會兒咱班上同學(xué)來找我告狀，你沒聽見。周步峰偷過班長的零花錢，偷過甘姝麗的鋼筆……他管不住自己。我講也講了，勸也勸了，沒用?！?/br>
    錢老師嘆氣：“現(xiàn)在的小孩哦，真不得了。”

    班主任又說：“江逾白還好。他很有家教的。”

    班主任對一個學(xué)生的維護(hù)，被林知夏總結(jié)為“薛定諤的維護(hù)”。

    所謂“薛定諤的狀態(tài)”，也是引用自《量子力學(xué)》，代指一個狀態(tài)似是似非，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

    林知夏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回到座位上時，林知夏喊道：“江逾白?！?/br>
    “什么事？”江逾白應(yīng)道。

    林知夏撥開桌上的文具和書籍，很誠懇地對江逾白傾訴：“班上只有你愿意聽我講數(shù)學(xué)和物理，雖然你總是聽不懂我的話……”

    江逾白總是擺出認(rèn)真的態(tài)度，聆聽林知夏的種種思考，但她好像早就知道他根本聽不懂了。他渾身僵硬地坐直，蒼白地辯解道：“我會逐漸聽懂?！?/br>
    林知夏卻說：“那時候，我肯定小學(xué)畢業(yè)了！可能再也見不到你?！?/br>
    數(shù)學(xué)筆記本快被江逾白翻爛了。他握著一只派克筆，謹(jǐn)慎地接話：“再也見不到？”

    “對呀，”林知夏態(tài)度誠懇，“趁著我們現(xiàn)在做同桌，我想正式邀請你做我的人類觀察對象。我一直想弄明白……普通人是怎么思考的。比如你看到希爾伯特空間的相關(guān)問題，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你會頭痛嗎，會膽怯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幾分鐘之前，江逾白還因為林知夏的安慰而深深感動?，F(xiàn)在，他只想一拳錘醒自己，睜大雙眼看看林知夏！她還是老樣子！

    江逾白沉著冷靜地詢問：“為什么選擇我作為你的人類觀察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