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顏蕾覺得他的情緒有些沉重。于是，她再次想起那個山上的故事，心臟顫抖了一下，脫口而出：“不麻煩的，我也想見見你的同學(xué)和老師?！?/br>
    陳泊宇搖頭：“乖，睡吧。明早我叫你起床?！?/br>
    他以往都對她很溫柔，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只有這一次，他拒絕的果斷。

    “……哦?！鳖伬購乃麘牙锩摮鰜?，卻聽他有些自嘲道：“警校不比鼎大這樣的普通大學(xué)，里面的人和事都比較復(fù)雜。有的時候，我也處理不好很多人際關(guān)系?！?/br>
    “我知道了。”

    她想，他想說的是“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吧！

    但回頭一看，只見他闔上眼睛，似乎閉目深思著什么，只是黑暗中沒有答案。

    ＊＊

    這天，是五月四號。

    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暴雨。

    顏蕾早早去了鼎大，陳泊宇也坐上高鐵，前往曾經(jīng)讀書的地方——省公安大學(xué)。

    盡管今日大雨滂沱，依舊有許多人都趁著五一假期回來警校探望老師和同學(xué)，警校門口的禮物店生意絡(luò)繹不絕。

    陳泊宇剛到警校門口，就有不少人認(rèn)出了他來。

    ——能從警五年做到一級警督位置上的人，整個業(yè)界也寥寥無幾。

    各色目光中摻雜著探究、好奇、嫉妒、以及一些的諷刺情緒，許多人都在小聲議論著他，只是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

    其實離開學(xué)校五年了，這里沒有太多的變化。和普通的大學(xué)相比較，警校是個沒有浪漫主義的地方。過分的安靜、過分的干凈，門口還有站崗的警衛(wèi)員。銀灰色的警徽標(biāo)志就鑲嵌在教學(xué)樓的中央。

    校區(qū)并不大，陳泊宇繞過了cao場，就來到了一個單獨的小教室。

    天色不亮，這里已經(jīng)來了一堆人。雨點落在玻璃櫥窗上面，里面貼著四個學(xué)生的名單。

    但陳泊宇的到來，顯然激起了周圍人的憤怒情緒。

    有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子冷冷道，“陳泊宇，你今天居然還敢來，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br>
    立即就有個老師過來阻止了他，“小林，你冷靜一下。”

    “孫老師，我沒辦法冷靜?！毙×掷淅涞溃骸瓣惒从睿憬裉煸趺从心榿?？！”

    陳泊宇無動于衷，似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指責(zé)。畢竟類似的場面，他已經(jīng)面對過不知道多少回。

    只有這位孫老師呵斥道：“你嚷嚷什么？小徐他們的犧牲和陳泊宇無關(guān)。你怎么還把這件事牽扯到他身上？”

    “怎么就和他無關(guān)？！”小林火氣上涌，反駁道：“老師，陳泊宇他是我們班的班長，是他要立功，要當(dāng)排頭兵，所以違抗了學(xué)校的安排，才把小徐他們帶到了半山腰！要是小徐他們待在原地，怎么會出事故？！”

    “就是，陳泊宇，你當(dāng)時想立功想瘋了吧？！”立即就有個人附和，“為什么要帶他們上山？！為什么不讓他們待在山腳下？！”

    接著更多的人附和道：

    “就是他的錯！”

    “他怎么還有臉來看望小徐他們？！”

    “陳泊宇，你滾出去，今天我們?nèi)ソo他們掃墓，不會帶你去的！”

    紛紛嘈雜，但是陳泊宇無動于衷。

    他的目光穿透了人群，只落在那櫥窗里的四個名字上——徐曉磊、劉楚梁、黎勇、黃前斌。

    這里是一個小小的紀(jì)念堂，紀(jì)念的是他的四個朋友，他們都犧牲在一場緝兇戰(zhàn)役中。

    五年前，他們偵查（2）班奉命圍堵【謝家莊爆炸案】的悍匪方宇龍。每個班以宿舍為單位集結(jié)成小組行動。他所在的309宿舍五個人去，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

    昔日朝夕相處的同窗好友，如今卻變成了櫥窗里的黑白相片。

    他忽然想起每個人鮮活的面孔來：劉楚梁愛笑、徐曉磊喜歡看冷兵器雜志、黃前斌喜歡擺弄飛機模型、黎勇有個談了五年的女朋友，每天晚上，黎勇都喜歡長駐在陽臺上，跟他心愛的女友聊天聊到深夜。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昔日同袍，如今卻只剩下他一個。

    “陳泊宇，你說句話呀！”那小林的火氣爆發(fā)了出來，朝著他嘶吼道：“你當(dāng)時養(yǎng)傷，四個月都沒回學(xué)校，根本不給我們一個交代！”

    也有人唾棄道：“陳泊宇，你逃避了五年，當(dāng)了五年的縮頭烏龜，如今當(dāng)了一級警督，是大官了，你現(xiàn)在很威風(fēng)??！那你倒是說說看，當(dāng)時為什么要帶著小徐他們！上！南！山？！為什么拿同窗的命去博前途？！”

    “夠了！”今日帶班的孫老師終于發(fā)火了，一聲怒喝道：“這件事不能怪小陳！是小徐他偷偷帶人上山的！”

    這時候，陳泊宇打斷了他的話，“教授，別說了！”

    “……”全場沉默了下來。孫老師一把推開了他，他也是軍人出身，吃了火藥的脾氣，今兒必須把話給說明白，于是氣喘吁吁道：“是小徐他們立功心切，一心只想著抓歹徒，所以才擅自行動！陳泊宇跟我匯報以后，我才讓他上山去追！誰知道就出了意外！考慮到這件事會損壞他們四個人的名譽，我才不告訴你們！”

    頓了頓，孫教授看著愛徒，也有些愧疚，“小陳他傷愈以后，也不敢面對你們，才提前走了。你們以為，他心里就好過了？！別忘了，那四個人都是他朝夕相處的舍友！”

    “……”小林低下頭去，其余剛才嚷嚷的大男人也面有愧色。

    四個同學(xué)的犧牲，是他們偵查（2）班永遠(yuǎn)的痛。

    因為這件事，他們唾罵了陳泊宇五年。每年的同學(xué)聚會，他們都不會喊他這個班長參加。

    甚至還有幾個進了機關(guān)單位的人，會給陳泊宇打小報告，就是因為看不慣他當(dāng)年帶領(lǐng)同學(xué)上山的“壯舉”。

    誰知道，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并不是陳泊宇想貪圖功勞才帶隊上山的，而是另有其人。

    但陳泊宇淡淡道：“孫教授，今天的掃墓活動，你們先走吧。我稍后去。”

    說完，他轉(zhuǎn)身而去。

    外面的雨更大了，cao場上落滿了火紅的葉子。

    這一幕落在他的眼底，讓他想起了那天的南山之上——也是這樣的滿地落葉，漆黑的土地上綻開一朵朵血之花。

    ——那場激戰(zhàn)，五個人，用血rou之軀對抗持槍歹徒方宇龍，只有他活了下來。

    其實這五年來，他總覺得自己這條命是偷來的。什么叫偷來的呢？就是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虧欠了老天爺。也虧欠了昔日的四名戰(zhàn)友。

    他曾經(jīng)想過：若是有一天，自己在緝兇行動中戰(zhàn)死沙場，那么也算戰(zhàn)士馬革裹尸還，死得其所。

    所以參加刑偵大隊以后，他總是積極地活躍在第一線。似乎想把四個同袍們要做的事情，自己一個人全部做完。

    可是他漸漸明白了，原來死亡，有的時候也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情。

    要真的說起來，從警以來，他離死亡最近的那一天，當(dāng)屬在那個地下停車場。

    當(dāng)時，他跟顏蕾在一起，遭到了余肇飛的伏擊。對方有一支沖鋒槍和幾百發(fā)子彈。自己只有兩把手槍和十發(fā)子彈。

    他對顏蕾說，我掩護你出去。

    其實，那一刻他抱著的念頭是什么呢？是要跟歹徒同歸于盡。

    因為不把這狙擊手鏟除的話，此人持槍，會威脅到幾百條人命。比當(dāng)初的方宇龍還危險百倍。

    他甚至想好了對策——等顏蕾一離開車庫，他就踩下油門，全速沖向那個承重柱，換取她的逃生時間。

    這是他當(dāng)時以為的最好對策。

    但顏蕾搖了搖頭，說，“你掩護我，我也要掩護你。我們一起逃出去！”

    她不要他這么無私，她要讓他自私地活下去。她也真的做到了。

    想想，自己到底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呢？可能就是在那一天。

    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隨隨便便犧牲的理由。

    有個姑娘要他好好活下去。

    第64章 大佬

    雨幕下，時光仿佛從未動過腳步。

    陳泊宇獻(xiàn)上一捧花，這里沒有硝煙、槍聲、戰(zhàn)場。

    這里是烈士墓園，只有肅穆、安靜、莊嚴(yán)、和真心的致意。

    他站在大雨中，低頭致哀，給不能忘卻的人們——致以最崇高的祭奠。

    祭奠完畢，有個人影從身后走了過來，咳嗽一聲，語調(diào)里都帶著歉意，“陳泊宇，我不知道真相是那樣的。之前，我一直誤會了你，每年班上的青年節(jié)聚會都是我組織的，但我沒有叫上過你，真的很抱歉?！?/br>
    陳泊宇看他一眼，是小林，林浩文曾經(jīng)是他的左右手，副班長。后來因為這件事，他們之間的情誼斷絕，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你沒必要道歉，我是班長，他們擅自行動，是我該負(fù)起責(zé)任來。”

    陳泊宇的聲音插進來，打斷了他的道歉。

    林浩文有些尷尬道：“跟你無關(guān)。當(dāng)時，無人機拍到方宇龍在半山腰的畫面，那張照片是我發(fā)在班級群里的。小徐他們肯定是看到了那張圖片，立功心切，所以才不聽指令主動上山……”

    “你現(xiàn)在也是省廳的專家了，就不要再說這些無聊的話。”陳泊宇冷冷道。他的口吻和從前一樣，從容不迫。

    林浩文嘆了口氣。他心知肚明，陳泊宇但凡是個講究面子的人，也不會自己背這個黑鍋背了五年——他對此事不置可否，只是為了保全小徐他們的名譽。結(jié)果造成了那么多的誤會，他也從未想過解開。

    向來，只有他自己負(fù)重前行，他不會允許別人有什么心理壓力。

    但，這件事是個坎兒，也擱在他的心里五年了。這五年來，他不斷地調(diào)查這起爆炸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些疑點：

    ——四年前，社會各界要求警方盡快給罪大惡極的方宇龍執(zhí)行死刑——他一共殺了4個警校學(xué)生和8個群眾，天理難容。

    為了盡快平息民怨，給12名死者一個告慰，方宇龍就被帶上了死刑執(zhí)行車，以儆效尤?？墒恰局x家莊爆炸案】的調(diào)查還沒結(jié)束。

    他在省廳工作，有幾個主管刑事的朋友說過這起案子。通過這些朋友，他了解到一件事：“方宇龍炸毀謝家莊所使用的雷管很可疑。那不是煙花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br>
    （所謂的雷管，就是一種爆破工程的主要起爆材料，它的作用是產(chǎn)生起爆能，由此來引爆各種炸藥及導(dǎo)爆索、傳爆管。）1

    陳泊宇愣了愣，問道：“那雷管是哪里生產(chǎn)的？”

    林浩文也不知道：“抓到方宇龍以后，他只說那雷管來自他工作的煙花廠。但專案組查封了那家煙花廠，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種雷管。再對比國內(nèi)的所有的雷管產(chǎn)品，也沒能找到那種型號的雷管?！?/br>
    陳泊宇的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說：方宇龍使用了境外的雷管作案？”

    “沒錯?！绷趾莆慕忉尩溃骸昂髞恚接铨埍粓?zhí)行死刑，雷管這件事的查證就斷了。但是痕檢部門最近比對了國外廠商的一些產(chǎn)品，發(fā)現(xiàn)方宇龍用的雷管其實是來自緬甸的一家甘油炸藥廠。那種雷管主要出口到東南亞和非洲各國的礦場，進行開山采礦用?！?/br>
    陳泊宇點了點頭，他心道怪不得國內(nèi)查不到，又看了一眼林浩文，感激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br>
    “不用謝?！绷趾莆睦^續(xù)道：“我懷疑：這個方宇龍還有其他的同伙。他并沒有境外匯款記錄，應(yīng)該是他的同伙幫他搞定了雷管的運輸，這伙人，搞不好是團伙作案。”

    頓了頓，林浩文拜托道：“班長，謝家莊在你們市的轄區(qū)內(nèi)，若是有機會的話，請你幫忙查清楚這件事。”

    “我明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