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隔壁楠木雕花槅里頭的動靜生生吵醒的。

    蘇磬音的睡眠質(zhì)量一向很好，雖然齊茂行起得早，但是這三個月來卻從來沒有影響到她，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都是一夜好眠，壓根不會注意到他洗漱離開的聲音。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隔壁傳過來的，并不是洗漱之類，而是那種沉重的木輪在地磚上來回滾動的骨碌碌聲響，格外的刺耳突兀。

    齊茂行傷了腿，在屋里用輪椅罷了，倒也是很尋常的事，蘇磬音原本是想自個忍忍便過去的，但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等了半天，隔壁傳來的骨碌碌聲非但沒停，反而愈發(fā)的變本加厲起來，她甚至能清楚的聽到那輪椅一個飛快的沖刺，險險的停在楠木槅跟前，再差一點就要撞上來！

    等著半晌都沒見消停，蘇磬音終于忍無可忍的坐起身，摸著黑披了一件褙子，趿著繡鞋一把拉開了東邊槅扇。

    楠木隔扇外燈火通明，齊茂行穿戴齊整，帶了護(hù)腕，衣袖挽在肘部，正在屋子里轉(zhuǎn)著輪椅，來來回回的左右移動。

    蘇磬音站在原地瞧了一會，才疑惑道：“您這是……”

    齊茂行不知道是不是還記著她昨天的話，沒聽到似的，頭也不抬，仍舊專心致志的控制輪椅試圖繞過木案。

    倒是一旁的長夏，開口解釋道：“少爺昨日試了輪椅，今天便說趁著有力氣的時候多用用，早些習(xí)慣了，也省的去哪都不方便。”

    哦，以前都是一大早起來，去院子里練劍，現(xiàn)在腿廢了，就在屋子里推輪椅鍛煉胳膊？

    蘇磬音這才明白緣故，她眼光掃過一眼窗外——

    窗戶外頭還一點光亮都沒見呢！

    她滿面痛苦的揉了揉額頭：“二爺，起這么早，您不覺著困嗎？”

    齊茂行好容易將輪椅轉(zhuǎn)了過來，毫不在意：“都已是卯時，若逢上朝會，宮里都該響鞭了?！?/br>
    他是當(dāng)真沒覺得早，他從軍時自不必說，即便是回來京城，宮中卯時便上朝，便是殿下也是四更便起了，他護(hù)衛(wèi)太子，總不能等著殿下出了門再上差。

    這么一算，寅時起便是最好，多年來，早習(xí)慣了。

    蘇磬音聞言，卻簡直欲哭無淚。

    她上前一步，聲音還帶著剛起來的嘶啞，低低的，乍一聽來像是撒嬌：“我睡得晚，起的也要晚些，您若是不介意，稍微晚些再鍛煉成嗎？”

    齊茂行聞言抬頭，正待開口，便正好瞧見了踏進(jìn)了燈燭光亮里的蘇磬音。

    大婚之時，蘇磬音才不過十五，便是平日里梳著婦人發(fā)髻的時候，都隱隱透著幾分稚嫩。

    更別提這會兒，她一身中衣、滿面素凈，蓬松烏黑的發(fā)辮從耳下松松的垂在胸前，睡眼惺忪的滿面委屈，越發(fā)襯得她小姑娘似的。

    偏偏這小姑娘起的匆忙，中衣交領(lǐng)處有些松垮，隱隱露出頸下一道玉石般的平直鎖骨，骨細(xì)輕勻，瑩潤白皙，在燭光的映襯下幾乎白的刺目。

    齊茂行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刺到了一般，猛地移開了目光。

    他低頭垂目，默默的將輪椅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面頰都隱隱泛起了些許熱度。

    蘇磬音見狀，還當(dāng)他這是拒絕的意思。

    若是旁的，她自個適應(yīng)適應(yīng)就也算了，可是大早上被噪音吵醒這個事，當(dāng)真是誰試誰知道。

    即便是蘇磬音這樣隨遇而安的性子，這時也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繞到了齊茂行面前，好聲好氣的商量道：“便是老太太年老少覺，也要睡到五更天吧？若不然，您便與老太太一樣，也五更天再起？”

    “二爺，不是我多事，只是您這也實在是太早了些，年少失眠，日后是要禿頭的！”

    齊茂行青春年少，正是嫌棄自個頭發(fā)厚實的麻煩的歲數(shù)，當(dāng)然不信她這什么“禿頭”的歪理，若是平常，他聽著這話，定然要失笑搖頭，不以為意。

    但是此刻在朦朧的燈光下，對著蘇磬音那一抬頭便近在眼前，白皙到發(fā)光一般的蝴蝶骨。

    齊茂行卻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下一抖，輪椅就又退的更遠(yuǎn)了些，聲音都是躲閃似的急促：“好了好了，我這去院子里射靶，往后也不再這屋里鬧騰就是！”

    沒料到齊茂行這么好說話，蘇磬音倒是一愣，她張張口，原本還想再說些感謝關(guān)心的話頭，可齊茂行卻已是擺擺手，當(dāng)真一刻未曾耽擱的拿了弓箭，便吩咐丫鬟們過來推了他出去。

    ——————

    齊茂行雖出去了，但蘇磬音被吵醒這么一遭，就也不太能再睡得著。

    她回屋里略微靠了一會兒，瞧著窗外的天色隱隱透出些光亮，就也索性起身穿了衣裳。

    在這里過了十幾年，太繁復(fù)的發(fā)髻蘇磬音自個梳不來，簡單的卻沒什么問題。

    她用盆里的涼水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在梳妝臺前坐下，支起窗欞，接著窗外的天光一下下梳起了一頭烏發(fā)。

    窗外正對著院里的金桂，一抬頭，便能看見金桂的樹干上豎了一方木制的箭靶，相隔著十余步的臺階下，齊茂行手持長弓，便在對著這箭靶開弓。

    齊茂行自幼習(xí)武，十四便敢從軍，自然是有真功夫在身的，蘇磬音時不時的瞧了幾眼，次次都能正中靶心。

    這般沒過多久，院門外又有了些動靜。

    幾個手執(zhí)斧鋸的男仆，在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帶領(lǐng)下，正從偏門低頭過來，說是奉了命侯爺與太太之命，過來給抱節(jié)居里鋸門檻、填臺階。

    這事是齊茂行昨日還特意問過李氏的，蘇磬音自然知道。

    只是外頭的男仆們進(jìn)來干活兒，按理說是要提早一兩日便先知會清楚的。畢竟內(nèi)宅里都是丫鬟女眷，知道何時何處有外男進(jìn)來，才好提前準(zhǔn)備避嫌。

    可這么一行十幾個男人，卻是說都沒說一聲，就這么一大早的便過來了，顯然有些不對勁。

    蘇磬音微微皺了眉頭，將窗子略合了合，只留了一條細(xì)縫。

    齊茂行顯然也察覺出了不對。

    蘇磬音隔著木窗，隱隱的聽見了他帶了些不悅的清朗男聲：“哪個派你們來的？太早了些，且先回去，待早膳后再過來干活兒?！?/br>
    領(lǐng)頭的管事是個姓李的中年男人，因為頭發(fā)稀疏，常年帶著布帽，聞言開口：“哎呦二爺您不知道，侯爺吩咐了將榮輝堂收拾出來好給二爺回來住，咱們鋸了抱節(jié)居的門檻，還得趕著往榮輝堂那邊忙去，這會兒走了只怕便顧不得回來了！”

    聽著這話，蘇磬音梳頭的動作頓了一下。

    榮輝堂就在侯爺?shù)脑汉?，就在主院，?xì)論起來，比齊茂行的抱節(jié)居位置還更好些。

    昨日在五福堂里鬧了一鬧，桃園是留下了，今日便立即定下了榮輝堂，侯爺對他這個庶長子還當(dāng)真是看重。

    這么明擺的輕待，齊茂行自然不會聽不出來，他抬頭冷笑一聲，面帶嘲諷：“照你這么說，我若這時不叫你們進(jìn)去，日后這門檻，便再鋸不得了？”

    管事弓著腰，態(tài)度雖恭敬，口上卻一點沒讓：“二爺還是開開恩，叫咱們立時就將活干了，兩下都便宜?！?/br>
    再說幾句，許是齊茂行仍舊不許，這管事拱了拱手，竟就當(dāng)真這般要帶了人扭頭就走！

    蘇磬音站了起來，只她這會兒衣衫不整，卻不好出去，正著急時，便又看見輪椅上的齊茂行又有了動作——

    他對著管事的背影，不急不緩拿起了手上長弓。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后走，弓滿式成。

    伴著一聲清脆的弓弦錚響，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驚雷，瞬間穿過管事布帽，箭端帶著布帽，牢牢的釘在了樹上的箭靶。

    正中紅心。

    直到那靶上羽箭的顫動平息，管事才回過神一般，摸了摸自己發(fā)涼的頭頂，面色慘白的雙膝一抖，猛地跪了下來。

    一片靜謐之中，齊茂行神色疏冷，聲音淡然：“既是走了就顧不得回來，那也不必走了，有一人算一個，都在這候著。”

    “本少爺沒開口之前，但凡有一個敢動的，先捂好了自個的脖子！"

    作者有話要說：　　蘇磬音：喲，這個隊友有點給力！

    第16章 夫君懟爹

    齊茂行這一箭，威懾的不單是院外的管事男仆，就連屋內(nèi)的蘇磬音，也因他的當(dāng)機(jī)立斷、干脆果決，而生出了幾分微妙的贊嘆之心。

    內(nèi)宅里這事，向來就是一步退、步步退，不論這管事背后是誰指使，但既然已經(jīng)被下人冒犯到了頭上，身為主子，自然是要立時教訓(xùn)回去。

    即便齊茂行此刻不出手，蘇磬音也是要想法子出面的。

    要知道，這還是在齊侯府里，在旁人眼里，夫妻一體。

    現(xiàn)在若是可以這般隨意的輕待了齊茂行，下一個立馬就會是她，且只會越發(fā)變本加厲。

    只不過她即便出面，也只能拉虎皮扯靠山，靠著些言語威脅，當(dāng)然沒有直接要武力來的叫人痛快。

    更莫提，蘇磬音從前雖也知道齊茂行自幼習(xí)武、弓馬嫻熟，但因為接觸不多，卻也只是知道罷了。

    道聽途說，與親眼所見，到底不同。

    如今親眼看見了，她便不得不承認(rèn)，齊茂行這小子旁的不提，可這一手箭術(shù)，當(dāng)真是漂亮的叫人驚艷。

    看著幾個男仆已被趕到了院外候著，只一個管事，也早已被方才貼著頭皮穿過的一箭嚇破了膽子，一時半刻顯然是再鬧不出什么事來，蘇磬音便也放下了心，重新坐下，繼續(xù)拿起了烏木梳。

    這個時候，月白石青兩個也已打了溫水過來，有石青在，月白幫著端了水后，就趁著這功夫，親自去了大廚房提她的早膳。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蘇磬音便也上下收拾妥當(dāng)，在石青的虛扶下出門行到了院內(nèi)。

    看見蘇磬音后，齊茂行點點頭，淡淡道：“方才知道今兒個有外頭人進(jìn)來干活，你用過早膳，有空了便叫丫鬟們收拾收拾，也不必著急?！?/br>
    蘇磬音自是應(yīng)了。

    到了這會兒，一旁滿臉狼狽的管事，像是終于回過了神，低眉搭眼的上前幾步，小心翼翼試探道：“小人嘴笨，開罪了您，原是不敢多嘴的。只是咱們今個是領(lǐng)了差事出來的，這會兒既是去不了榮輝堂，可否開恩，能派個人去與上頭知會一聲，也省得耽擱了侯爺吩咐，下頭小子們實在是擔(dān)不住。”

    吃了這一箭的教訓(xùn)，管事的言辭態(tài)度倒是恭敬多了，不過仔細(xì)琢磨之后，言語之間多少還是有些抬了侯爺出來壓人的意思。

    齊茂行嘲諷一笑：“是侯爺吩咐？還是太太的吩咐？”

    管事面色猛的一變。

    齊茂行卻不再給他分辨的機(jī)會，他冷笑一聲，親自挑了一個抱節(jié)居里口齒伶俐的小丫鬟：“去外頭，將這兒的事親自稟報給侯爺知道，我倒要瞧瞧，侯爺可會為了你身后太太的面子出頭！”

    原來是太太，聞言之后，蘇磬音心下便也恍然。

    這管事的行徑明顯是故意的，他一個下人，這么費力不討好的得罪二爺，身后也必定得有人撐腰。

    若是太太李氏，那倒當(dāng)真是正常的很。

    再是不得侯府看重，到底是當(dāng)家的太太，昨日與三姑娘母女兩個，在齊茂行這兒丟了這么大的顏面，自然是要想法子將這口氣出了去。

    只是他就這么將一樁內(nèi)宅的瑣事徑直捅到了侯爺跟前，是已拿準(zhǔn)了侯爺不會在意太太的面子不成？

    蘇磬音心下的疑惑一閃而過，但既然隊友已經(jīng)出手了，她當(dāng)然也不會多說什么。

    正巧側(cè)面的垂花門外，月白也提了她的早膳過來，蘇磬音見狀，想起齊茂行還沒用膳，就順手叫人搬了兩張月牙桌來，叫他好就在院子桂花樹下用膳，也省的還要餓著肚子威脅幾個管事下人。

    丫鬟們不明內(nèi)情，得了吩咐，知趣的將蘇磬音的早膳也一并擺了上去。

    蘇磬音見狀愣了一瞬，只是既然已經(jīng)送上來了，倒也不至于刻意的再端走。

    一瞬之后，蘇磬音便也索性行了過來。

    她早上的胃口都不算好，早膳就也只是和往常一樣，一碗梗米粥，幾樣爽口的小菜，配了幾個小兒拳頭大小的油豆皮素包子，顯得格外精致。

    齊茂行垂眸瞧了一眼，便頗有些不以為意：“這么點東西，能吃得飽嗎？”

    蘇磬音聞言，也看見了齊茂行的早膳，這么大早上的，他居然是一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雞絲面，旁邊還配了一籃子的油條豆汁。

    要知道，他這是還傷著腿，壓根沒法怎么活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