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方征難得意識清醒，可算是從白霧里逮到棄君了，他也順便看到了饒沃如今的景象——那被虞夷引以為傲的巨大銅風爐共有九座，圍繞著一個巨大的熔銅池，就如同帝國的心臟。在熔銅池的邊緣有幾十條放射形的傾斜凹槽，是添加銅礦料和燃料的輸送通道，就仿佛心臟上的血管。它吸取的是全國的養(yǎng)料。邊地開采的礦料先要分離過濾，再之后碾碎去渣，熔成粗銅塊后再重新投入大熔爐中，再進行新一輪的提煉。只有規(guī)模如此巨大的熔池，才能靠巨量燃料把溫度提高到幾千度，熔銅池會煉出更純粹的銅汁，流入九個銅風爐中。一般來說，一噸粗石料約能煉出一把武器。這從開采運輸?shù)揭睙捑褪菐装賯€奴隸。晝夜不停冶煉的九銅爐，每年大約出產(chǎn)幾百把銅兵，這足以讓虞夷驕傲。

    五年來，方征在青龍嶺采取的陶范煉銅法，雖然成色略差、只有一個銅爐，但效率高得多，年平均產(chǎn)量已然超過虞夷。這半年來紅山的金剛砂磨制技術(shù)和熟練玉工人才的加入，更減少了對燃燒溫度、磨具形狀的依賴，畢竟金剛砂輪可以磨制成任何形狀、也不需要燃料加熱，進一步提高制造兵刃的效率。這都是方征不斷改進生產(chǎn)方式、嘗試新技術(shù)的結(jié)果。虞夷光滑錚亮的純銅是非常厲害——然而已經(jīng)三四十年不曾有創(chuàng)新改變。

    這些事方征早已心知肚明，卻沒想到今日看到饒沃大熔爐，除了那一成不變的煉制方式，他還看到了棄君和他一手作下的喪心病狂的孽——熔池邊的密密麻麻的奴隸正在挨個往里面跳。仿佛那不是高溫幾千度的煉獄，而是夏日游泳的湖泊。當然，他們跳下去伴隨著鬼哭狼嚎的慘叫聲，瞬間就被燒得血rou模糊。后面的奴隸表情都布滿驚懼，卻仍任由虞夷鐵血的士兵們像是趕綿羊似的，一個個乖乖往下跳……

    而在大熔爐不遠處專門供國君檢視的高臺上，穿戴國君服飾，卻頭上披著個斗笠的，從那高挑身量來看絕對不是虞夷老國君。綢緞衣服裹在身上，燥熱的火星和風偶爾拂過，袍子上顯出骨骼形狀——必是遮住面孔假裝國君發(fā)號施令的棄君了。至于為什么周圍的十巫恭恭敬敬聽從吩咐，那應該是取決于棄君背后的第二只體格稍大、偶爾扇動翅翼的金鸞，以及那只已經(jīng)被做成“飛車”架在高臺一角的赤鸞吧。

    方征記得子鋒說過，當世剩金鸞恐怕只有三只，一只在大海眼處已經(jīng)被子鋒剜心吃掉，一只是子鋒小時候遇到，給予過他祝福，現(xiàn)在想必很老了，已然衰亡。這只看上去還挺精神，那么就是世上剩下的最后一只，也已經(jīng)被棄君控制，搞不好它那喉嚨發(fā)出的“劫風”也已被改造——方征不需要猜測就能證實了。因為就在方征聲音響在棄君耳邊時，棄君已然神色一緊，叱令金鸞噴了一圈劫風，把幾個巫長紛紛趕下了高臺。他們逃得慢了片刻就會送命。

    他們表情中有困惑不滿，但金鸞是他們圣物，這人居然能cao控，他們看得出來這不是老國君，前段時間老國君被擄走了。就是這人，沒把國君還回來，他自己奪取了虞夷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力。一開始十巫們還想阻攔他，但他先把所有人毒倒了一遍，十巫里最淵博的醫(yī)官都不能解開那些毒.藥。金鸞又能不斷發(fā)出劫風，殺人如無物之境。禹強營的武士都不是對手——因為這人摸出一些罐子散出氣味，那些虎豹熊猛獸要么睡著，要么倒戈聽他指使。

    這人還當著虞夷所有職官說什么“當初小伯益是在馴獸這方面有天賦，金天氏傳承得久，但他請教我的時候，還是很謙虛的。我也傳了些真東西給他，可惜現(xiàn)在你們誰都沒學全?！笔字心昙o最大的，也不過和伯益帝君同歲，其中一位顫顫巍巍的老巫長指著棄君聲音渾濁道：“您——您是——”那個老巫長已經(jīng)79歲了，弟子都有了幾百個，平時連句話都不怎么說。居然哆嗦跪在了棄君面前。

    棄君當時坐在王座上倨傲打量他，“當年跟著小伯益來學草藥的孩子有好些個。小稷比他強些，可惜走得早。其他幾個笨的。我實在懶得記。你也不必說是誰了。都散了吧。我的命令要立刻執(zhí)行。讓武士去督辦，晚一天就從最高一層開始殺起?！苯瘥[又朝著梁柱噴了一口劫風，大殿倒了半邊?！拔覍嵲诓幌矚g這土里土氣的赤金色。給我換玉。搞不到就往夏渚搶來，他們不給就說夏仲康在我手上?！?/br>
    棄君要求虞夷動用全國之力執(zhí)行的，就是把奴隸趕來饒沃跳大熔爐的屠殺命令。也不是沒有職官大膽問緣由。棄君不讓他們多問，否則就劫風或毒.藥伺候，問就是祭神、消弭天災、神生氣了要他們補償。虞夷奴隸的命本來就不是命。一開始那些大貴族大奴隸主只當是真的有什么大天災需要祭祀殺人，獻奴隸還比較殷勤。后來發(fā)現(xiàn)這沒完沒了，奴隸要是殺光了，誰來伺候他們？誰來進行生產(chǎn)？

    可是他們發(fā)現(xiàn)國都的命令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他們?nèi)绻焕^續(xù)交出奴隸，連自己也會被軍隊押走投入大熔爐。全賴虞夷奴隸底子太厚，還沒殺到一半，軍備威懾力也還在——然而，但凡稍會管束計算的生產(chǎn)能力的基層職官都明白：這樣一來，虞夷下半年絕對無法供養(yǎng)那么多軍隊了?，F(xiàn)在不過是糧食沒有吃光。他們心中發(fā)毛：王位上坐的那位大人物，縱然被十巫承認了權(quán)威，當做國君供奉，他究竟在做什么？他是在毀滅虞夷啊。